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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鞭|關於小小詩的寫作

馬立鞭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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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lauris-Perthus,Joaquim Rodrigo,1969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7年10月102期





關於小小詩的寫作



馬立鞭


1



 關於小小詩的寫作(特指六行以上的詩),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迄今,我已陸續發表過十多篇文章,它們是:〈以片言隻語奪人心魄〉(1992年1月號《寫作》);〈論小詩〉(1992年10月號《山花》);〈以少少許勝多多許〉(1995年1月號《寫作》);〈微型小詩的靈趣美〉(1995年9月號〈閱讀與寫作〉);〈論微型詩〉(1997年10月號《寫作》);〈微型小詩四議(上)〉(1998年11月號《寫作》);〈微型小詩四議(下)〉(1998年12月號《寫作》);〈再談微型小詩〉(1997年7月號《寫作》);〈寓無限於極有限的微雕藝術〉(2002年出版拙編《中國當代百家微型小詩精品》自序);〈微型小詩的虛與實〉(2006年夏季號《葡萄園》)。

                          

 此外,尚有〈微型小詩的理趣美〉、〈微型詩寫作“三難”〉、〈微型詩寫作“三要”〉等千字文,皆已收編在拙著《詩藝零談》裏,這裏就不多說。而所以要在文前開列這些篇目,一則說明對此我有很大的興趣,再則也便於有同好者查閱。因為我已是耄耋之年,這輩子恐也再無財力與精力把它們編印成冊。好在它們大多都發表在武漢大學主辦,作為中國寫作學會會刊的《寫作》雜誌上,大陸省市以上圖書館都有收藏。杜荀鶴詩:“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不用說,學無止境,今後,若遇到好題目,而我也還拿得動筆,我還是會秉筆捷書,直抒所見。


 

2



 不用說,我說的是新詩中的小小詩,不包括古詩中的絕句。


 不用說,自上世紀冰心老人出版《繁星》,上世紀70年代大詩人艾青發表〈無題〉,具體的說在1979年10月號《星星》詩刊復刊號上發表20多首包括獨行詩在內的此類詩。這些年來,小小詩的寫作已有很大的發展,在質地上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但是,也恕我直說,雖說已有很大的發展,內質美上也已有很大的提高,但真正有亮度,能讓人過目不忘的“有味有態”(王世貞語)之作,也不過百十首而已。如果更以“足以傳之百代”的高標準來要求,如秋原的極富哲理趣味的一行詩:“一萬個影子也疊不起一毫米的高度。”如魯行的嘲諷文革時期作惡多端的“女皇”的獨行詩:“蝴蝶最忌人家提起她曾是毛毛蟲的那段歷史。”如黃士如那首讀之常令人捧腹的二行詩〈狼與小羊〉:“狼摟著小羊說/別怕 就吻一次”。以及如張學夢那首題為〈格言與蠢話〉的四行詩:“皇冠戴在笨蛋頭上/笨蛋就成了皇帝/但博士帽戴在笨蛋頭上/笨蛋還是笨蛋”。等等。就祗能說更是微乎其微。

 

 

3



 也許有人會以為,把小小詩的品位提得那麼高,會使人裹足不前,望而卻步,無異是潑冷水。


 但我還是要說,詩永遠是以質取勝的藝術。有云:“寧吃鮮桃一口,不食爛李一筐。”此之謂也。事實上,這樣的高標準,嚴要求,對有志於在詩這塊土地上辛勤耕耘並期望獲得好收成者,也決不會有甚麼壞處。相反,如果不作必要的嚴肅認真的探討,彼此護短,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訛傳訛,就祗能使詩壇徒增一些“野草”。當前小詩界的平庸乏味之作俯拾即是,餘香滿口之作的難得一遇,固然詩不難於成而難於妙的這條常規很難突破,但恐怕缺乏認真的打破情面的探討,不少作者把小小詩的寫作看得“太容易”是主要原因所在。

 



 

4



 歷史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當前小詩界平庸乏味之作的俯拾皆是,餘香滿口之作的難得一遇,其實800多年前聰穎過人,十八歲即進士及第的朱熹(1130-1200)就已不客氣地批評過,原話是:“古人詩中有句,今日詩更無句,祗是一般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朱子全書.論詩》,轉引自1985岳麓書社出版,大陸社科院編《中國歷代詩話選》744頁)祗須稍稍流覽你有可能讀到的詩報詩刊,這種令人倒胃口的小小詩,也包括“一個頁面排得下”的小詩,或稍長一點的短詩,這類完全可以用“祗是一般說將去”一語括之,無絲毫“妙觀逸想”氣味可言的詩還少了嗎?這裏,就手頭資料,隨手抄錄幾例:

  

棉花怕火,輪胎怕針

果樹經過嫁接,就不酸不澀了

綠葉愛露水,枯葉則不愛

哪一天沒有創造,哪一天就貶值

蚯蚓對上鉤的魚說,我也是受害者

 

還有首題為〈力學〉的四行詩寫道:

 

九萬萬兄弟姐妹們呵,

弄懂這個淺顯的道理吧——

兩個力相加,方向相同,越加越大;

方向相反,互相抵消。

 

此外,還有些祗是把吟詠物件的狀貌、特徵、用途等形容描述一番的,也都可劃歸這個範圍,如:

 

永遠沒有減肥的打算

                                (〈大象〉)


翹著的鬍子並不表明年歲大

          (〈山羊〉)


把大自然的恩賜,一次次銘刻在心

          (〈年輪〉)

 

等等。等等。雖然他們的“感受”也深淺有別,但都可以說是“祗是一般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的典型。


針對上述流弊,我在不久前發表的〈微型小詩的虛與實〉一文裏寫道:“微型小詩之入妙者,或以想像為趣,或以暗示為美,二者必居其一。若既無言外意、味外味可嚼,又無超卓的想像力的發揮,而‘祗是一般說將去’,就必會流於平庸,徒具詩的形式而已。”後來看到臺灣《葡萄園》詩刊主編台客先生為香港詩人伊凡詩集《微雕裏的詩話》作序時,也引用了上述觀點。可見,我的看法還有一定的客觀真理性,並非主觀武斷。

 


5



 我所以在近期所寫的文章裏不祗一次引用朱老夫子上述那幾句話,不僅因為他這番話既深切卻又能用極尋常口頭語道出,正所謂“真僧祗說家常話”;還因為,他也同時講明了問題的解決辦法。因為他所說的“有句”與“無句”,實則指的即是詩的“有意象”與“無意象”。換言之,也就是與後來明王廷相《與郭價夫學士論詩書》所說的“夫詩貴意象透瑩”,陸時雍《詩鏡總論》所說的“詩之可觀者,意象之間而已”,是一個意思。


 對此,當代詩論家鄒建軍在他的專著《現代詩的意象結構》(原題《意象詩學》)裏也寫道:“意象的呈現是詩歌藝術表現的本質。”“詩有意象就有詩味,詩無意象就無詩味。”


 須知,詩是心物參融的時空創造,是物我兩契的意象呈現。觀古今絕妙之作,莫不如此,小小詩的寫作亦應當奉為珪臬。

 



6



 那麼,詩的意象鑄造最須注意的要領與要妙又何在?把握了它的要領與要妙,不用說就可以避免一般化的泛泛的抒情與形容。


 也有人說詩的審美意象有“七個性”,即:可感性、派生性、豐富性、獨創性、暗示性、虛幻性、跳躍性。(參見謝文利《詩歌美學》)作為詩的美學專著,全面的論述固然也很必要;但作為技巧論,面面俱到也極易失之面面不到。為了突出重點,竊以為,祗須把握“意的暗示”與“象的契合”可矣。俗云:“牽牛要牽牛鼻子。”從技巧論角度看,這內意寄託的暗示性與外象刻畫的契合性,也就是詩學意象論這頭牛的“牛鼻子”。


 祗須細細品味下面這些入妙的一行詩或三行詩,就足以證明我的說法有根有據。除了前面已經提到的秋原、魯行、黃士如、張學夢的膾炙人口之作,又如:

 

  有的合同是用你簽成的

      ——溫文茂〈筷子〉


  小花問道:未必,我祗會微笑嗎?

      ——王爾碑〈遐想錄〉


  再輝煌的旗幟下,也有陰影

      ——劉德亮〈沉思集〉


  不要責怪被打彎的釘子

  其實錯的是錘

      ——馬君偉〈求是篇〉


  野草總認為

  荘稼在妨礙它生長

      ——陸偉然〈野草〉


  向日葵總是仰望太陽

  但它的心中並沒有愛

      ——馮異〈向日葵〉


  海:你為甚麼這樣渾濁?

  河:因為我在人間走了很久。

      ——刁永泉〈水問〉


  走過那麼多路

  穿過那麼多鞋

  竟沒有一個腳印屬於自己

      ——餘薇野〈悲涼〉


  不管怎麼看我

  那潔白的荷花

  的確是我捧出來的

      ——譚朝春〈淤泥自語〉


  受到普遍讚譽的是百靈

  得獎名次卻是青蛙、蟬、百靈

  因為七個評委中五個是青蛙

     ——方家溪〈動物歌詠賽〉

 

為節省篇幅,例子就不多舉。


 顯而易見,這些詩都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點。而由“此言”到“彼意”的轉換,靠的就是“暗示”。或者說,這些詩在語言文字之外,都明顯的有“言外意”“詩外詩”的隱藏。如〈野草〉一首的言外意、詩外詩是強盜也有強盜的邏輯。〈水問〉一詩則明白無誤的是對人們不愛護自然環境的譴責。等等。這就是這些詩的內意寄託的暗示性。而所謂“象的契合”,則指這些詩的外象刻畫的精確與曲肖。不用說,“象的契合”除了自身刻畫的精確與曲肖,也須與意的暗示相印相契,相得益彰,不能各吹各的號。

 

7



 還應提到,詩牢籠百態,“非一法所能盡”(清.吳喬)前面說過,或以想像為趣,或以暗示為美,這兩類情趣各異的詩,顯然不能混為一談。而詩,自古也有言情與言意兩派。


 一般說來,情貴真,常以想像為趣;意貴深,則多半以暗示為美。前述以言外意、詩外詩的把握與寄託的詩,顯然追求的是意趣美與理趣美;而以想像為趣的詩則常以情趣美的捕捉征服讀者。如:

 

在窗縫裏,我聽到風

也在格格地笑

風也怕癢嗎?

      ——聖野〈芝麻篇〉


柳絲上

蕩一陣秋千後

又去吻桃花

      ——魏良才〈春風〉


慵懶的籐椅躺在樹蔭裏

乘涼

蒲扇打著瞌睡

歪在一旁

     ——黃將〈夏日午後〉


不在乎吃什麼美味

祗是

嚼一嚼陽光

      ——蔡培國〈野餐〉

 

在這些以情趣美表現,即以想像為趣的詩裏,尋找暗示之美,即尋找詩的象外旨、言外意、詩外詩,就叫緣木求魚,文不對題。


 想像為趣,換言之也可以說是以“無”為美,以靈為趣。這類詩,顯然別是一種格調。

 


8



 同時,也須講明,詩學意象論的提出,也揭示了詩的基本結構的雙層次性質,即內意與外象。


 最值得注意的更在:詩的內意寄託,貴藏,貴暗示,貴“不說破”;而外象刻畫,則貴曲肖,貴“不隔”,貴語語都在目前。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即“意”明白說出;而“象”往往刻畫不到位,不知所寫何景,所狀何物,所敘何事。當前一些詩的“讀不懂”與毫無情趣可言,多半皆與把這兩層不該顛倒的關係弄顛倒了有關。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千多年前朦朧詩的鼻祖李商隱早就為我們作出了榜樣。〈錦瑟〉一首,它的內意寄託迄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千百年來難住了多少解讀者。而他的那些〈無題〉詩的外象刻畫,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則總是力求“不隔”與語語都在目前,又何嘗有半點含糊?


 所以,前面把“意的暗示”與“象的契合”視為意象詩的不可忽視的要領與要妙,也是基於詩的基本結構的雙層次理論。



2007年寄自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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