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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迪|孫文波詩中的複調元素

明迪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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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0年6月118期


明迪,美籍華裔女詩人,英美語言文學學士,語言學碩士,波士頓大學博士ABD。中國大陸出版有《明迪詩選》《和弦分解》《幾乎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以及一些奇怪的嗜好》。在海外出版《分身術》《長幹行》《碎月》《家譜》《七命書》《創世》等詩集。譯有《在他鄉寫作》《錯過的時光》《舞在敖德薩》《瑪麗安·摩爾詩集:觀察》。編選合譯《新·華夏集:當代中國詩選》《中國新詩百年孤獨》《鵬程:中國新詩1917-2017》。



孫文波詩中的複調元素

──讀孫文波〈平淡的生活,生硬的詩〉



明迪


 音樂中的複調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旋律同時進行,各自獨立又前後呼應,形成多聲部。在表現人類思想的各種媒介中,語言屬於線性結構,怎樣讓文學作品產生複調的效果一直有人在嘗試,但基本上是在結構上動心思,比如多條故事線索同時展開,或者通過對話或多種聲音來表現,嚴格來說這類的創作還是屬於文學範疇之內的創新,與音樂上的複調沒有太多美學上的對應關係。最近讀到孫文波的一首詩,感覺有兩個平行的旋律在把詩一步一步向前推進,我想他並沒有刻意“作曲”,但詩中有著很明顯且天然的複調元素。


 這首詩是孫文波發在文學自由壇上的2009年第二首詩,標題是〈平淡的生活,生硬的詩》,我沒有讀出“平淡”或“生硬”,而是感覺到一股氣流洶湧澎湃。孫文波的風格好像有了變化,從過去委婉的敍述、有條有理的思辨,轉向跳躍性的思維和滾動的敍述,顯得更加雄渾,而又不失以往的放鬆。09年第一首〈平淡的生活,有缺陷的詩〉,有一種他過去的詩中不常見的俏皮,一種喜悅甚至淘氣,與標題唱著反調,而這一首〈平淡的生活,生硬的詩〉顯然也是同標題反著來。


 細看這首詩,沒有他通常用的單一起句,而是兩個起句,“蘋果在轉變基因”,句號,“柑橘在變性”,句號,沒有嚴格的音節對位,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昆德拉的“複調小說”也不是在字數上遵守對位法,其他以人稱變換或多個聲音進行“複調”嘗試的文學作品也沒有字數上的對位。孫文波這首詩的區別和特點在於它在直觀上有很明顯的兩個“旋律”——蘋果和柑橘分別“彈奏”兩個相互關聯的樂句。如果視覺上的效果還嫌不夠強烈的話,默誦一遍,就能“聽見” 蘋果調和柑橘調貫穿始終。


 不分段幾乎成了孫文波詩體的標誌,彷彿一個念頭出現後,勢不可擋奔湧而出。形成了這樣的氣勢分不分段已無所謂,反正是波瀾壯闊,層層疊起,但為了方便起見,我不得不生硬地分開來,逐“段”閱讀:

 

蘋果在轉變基因。柑橘在變性。

主義籠罩下的詞絕對專制。

我說,等於我什麼都沒說;

你反對,等於你什麼都反對。

悖論的修辭,讓我尋找詩的成立。

付出的是心遊萬壑,如鵬擊長空,

看到蘋果和柑橘被搞成可憐的象徵;

太象徵了。

 

 我曾經把孫文波的詩與巴赫的音樂相比過,主要是指他的詩深沉,厚重,碰巧巴老先生正好是音樂史上玩複調玩得最嫺熟的一位。其實這並非巧合,讀孫文波的詩常常覺得他七彎八繞最後總是把一個理講透,與巴赫的賦格曲有一種精神上的“神似”,寬廣的視野和深厚的人文情懷與巴赫的音樂有著某種美學感受上的“似曾相識”。具體到這首詩,孫文波顯然是借蘋果和柑橘談象徵,但又沒有停留在修辭學上,而是上升到歷史和政治。


 回到複調上,如果第二句和第一句字數和結構一模一樣,“柑橘在xx(動詞)xx(名詞)”,那就太呆調刻板了,詩與音樂畢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載體,而且我正是從第二句結構上的縮短“聽”出複調的味道來,而不僅僅是從顯而易見的“蘋果”和“柑橘”上,因為複調中的第二旋律在第一旋律快要結束的最後一刻出現,然後兩個旋律有條不紊地你追我趕,正常閱讀詩的時候不可能像彈鋼琴一樣右手先起左手跟進,語言上“時間差”的缺失正好由句子結構的調整來彌補。這裏所說的主要是一種錯覺造成感覺上的相似,嚴格意義上的對比是不可能的,這篇閱讀筆記僅限於通過對一首詩的欣賞來顯示詩除了帶來語言上、思維上、經驗上、情感上等多方面的聯想之外還帶來一種聽覺藝術上的聯想。


 複調音樂的基礎是對位元法。假如把這首詩的第二行後半截到第四行開頭部分重新排列一下,不難看出一種對應關係:

 

我說,等於我什麼都沒說;

你反對,等於你什麼都反對。

 

 原詩的排列並非如此,但一點也不影響聽覺上的對應效果。

 這首詩很自然地按照孫文波的思維方式流動,一點也沒顧及其他因素:

 

蘋果的強硬,柑橘的粗暴。以至

在一堆詞中間,我尋找它們的溫柔,

必須刨開其他詞。重要的是,我必須刨開

世故的、奸侫的詞,它們一直試圖用舊反對……,

或者這樣說,一直以權威面貌出現,

好像自己是詞的大臣,詞的皇帝。

 

 語義上的多重對應是顯而易見的,隱喻本身也有著深層次的對應,比如水果的新鮮對應腐朽不僅僅局限於“詞的國度”:

 

讓我感到,

詞的國度其實是腐朽國。唉,我怎能

長期容忍這種事發生。我寧願目睹混亂。

 

 一個快速的轉折後,我們看到蘋果和柑橘在展示了各自的基因和修辭功能後,雙雙躍進高潮:

 

我說,混亂好啊。當蘋果也能在空中飛翔,

柑橘成為與主義鬥爭的盾牌。或者,

當我看到蘋果在詞的海裏翱遊,就像美人魚;

柑橘也被人看作馱起情感的駱駝。到那時

我才會覺得我得到解放;在解放中,

我寫下蘋果的共和和柑橘的M主。我會說:

看到蘋果沒有變成坦克,柑橘沒有成為

炸彈。就是看到我終於沒有成詞的奴隸。

 

 面對如此豪放的詩,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細究複調的種類,但有一點我想忽略也無法忽略,那就是孫文波反復用一個詞對應兩個詞,比如“奴隸”對應“大臣”和“皇帝”,“溫柔”對應“強硬”和“粗暴”,這顯然超過了雙複調,但又不是三複調,蘋果與柑橘對應,“我”與蘋果和柑橘同位對應,大複調套小複調,正如詩中大隱喻套著小隱喻。


 即使我們拋開內容和複調一說,僅就語言結構和修辭來看這首詩,也能看出孫文波的奔放和不拘一格:“當蘋果也能在空中飛翔,/柑橘成為與主義鬥爭的盾牌。或者,/當我看到蘋果在詞的海裏翱游,就像美人魚;/柑橘也被人看作馱起情感的駱駝。”結構上的對稱和不對稱交錯正好對應著“我寧願目睹混亂”,形式上的解放對應“我才會覺得我得到解放”。


 這樣多層次的對應讓我自然而然聯想到臧棣詩中的“和絃”效果也是多層次的,從主題、意象、語義到結構、語調等等,一個層面也不放過。臧棣用“和絃”展示宇宙中隱秘差異之間的和諧及對應性,孫文波用“複調”呈現詞語國度以及所象徵的國度裏的不和諧。而“複調”的本意是多重關係的大和諧,採用和諧手段來展示非和諧,不正是一種極其巧妙的反諷麼。他們兩人分別所營造的不同意境,不僅從視覺上也從聽覺上達到了效果。詩本來就有多種屬性,挖掘出更多的潛能無疑有助于豐富詩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當其他人還在試圖從視覺藝術中尋找聽覺感受或從聽覺藝術中尋找視覺體驗時,文學自由壇的詩人們已經在詩的創作上展現出一種多維藝術觀念和實踐。


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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