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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殿興 譯 | 安德烈‧謝尼埃

陳殿興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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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énier André,1762-1794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9年6月112



安德烈‧謝尼埃


明迪 譯
普希金 作 / 陳殿興 譯


譯 者 小 引


 安德烈‧謝尼埃(Chénier André,1762-1794)是法國詩人,記者。積極參與法國大革命,屬溫和派,在刊物上為吉倫特派辯護,審判路易十六時為路易十六辯護,因而引起雅各賓派政府懷疑,以與君主制勢力勾結的罪名於1794年7月26日(熱月7日)被處死。《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說:“一般認為他是18世紀法國最偉大的詩人,作品大多在他死後25年才發表。謝尼埃不但影響了19世紀整個詩壇,而且他的政治鬥爭和傳奇式的英勇犧牲使他成為歐洲英雄詩人的象征。”翁貝托‧焦爾達諾作曲、路易吉‧伊利卡作詞的歌劇《安德烈‧謝尼埃》自1896年在著名的米蘭拉斯卡拉歌劇院(La Scala Milan)上演以後,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經久不衰。


 普希金十分贊賞安德烈‧謝尼埃的詩,據俄國學者研究,他曾把安德烈‧謝尼埃的四首詩翻譯或改寫成俄文。在俄國文學裏,據我所知,除了普希金以外,巴拉滕斯基、費特、勃留索夫等大詩人也都曾經翻譯過他的詩。

 普希金也十分欽佩安德烈‧謝尼埃的英雄氣概。這首詩再現了安德烈‧謝尼埃就義前夕的思緒,塑造了一個英雄詩人的形象。

 安德烈‧謝尼埃是被獨裁者殺害的。法國大革命遭受的挫折並未使普希金失望。正如他在詩中借安德烈‧謝尼埃之口所說:
 
我們推翻了國王。我們卻選舉屠夫
和劊子手當了國王。唉,可怕!唉,可恥!
可是神聖的自由啊,
純潔的女神,這不能怨你
 
 詩人相信“自由”還會回來,他說:
 
你還會回來的,帶著復仇和光榮的使命,
你的敵人還會倒下去
 
 普希金相信自由最終必將勝利。他是正確的:法國人民前赴後繼經過一二百年的奮鬥終於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現在有些人看到利比亞、埃及等國推翻獨裁者之後出現一些動亂就馬上告訴我們不如當初不推翻獨裁者。在這一點上,他們遠遠趕不上二百年前的普希金。這也就是普希金之所以成為令人萬世景仰的大詩人原因之一。

 普希金這首詩是在他被流放南俄期間寫的。在詩裏,有些地方,他借題發揮,抒發自己的胸臆。他在給朋友的信裏曾提到這一點。

 從“歡迎你,我的星辰!”到“陰暗的暴風雨必將消逝!”,被書報檢察官刪掉,在雜誌上發表時用四行刪節號代替。1826年這段詩被冠以〈紀念12月14日〉題目以手抄形式在民間流傳——12月14日是俄國十二月黨人起義被鎮壓的日子。其實這首詩是十二月黨人起義半年前寫的,題目是傳抄者擅自加的。1827年,沙皇政府查獲後,對普希金立案審查,普希金不得不在1827年一年之內為自己辯白四次。1828年結案,決定由警方對普希金加以秘密監視。

 除了普希金寫的這首詩以外,20世紀大詩人茨維塔耶娃也寫了一首以安德烈‧謝尼埃的名字為題的詩(譯文見《新大陸詩雙月刊》2005年10月第90期)。
 
  雖然憂傷,被囚,可我的豎琴
  仍然要歌吟……。‚

正當世界用驚訝的眼光

注視著拜倫的骨灰盒,ƒ

拜倫的亡靈在但丁身旁

傾聽著歐洲豎琴的輓歌,

 

另一個亡靈在召喚著我,

他早就在那苦難日子裏

沒有哭喪也沒有輓歌,

從斷頭臺走進了墓室。

 

愛情、樹林、恬靜的歌手,

我要在你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

陌生的豎琴響起來了,

我要歌唱。聽眾只有你*和他。

 

疲倦的劊子手又舉起了大斧,

召喚著新的犧牲品。

歌手已準備就義:沈思的豎琴

最後一次為他歌吟。…

 

明天行刑,民眾又可以大飽眼福;

可是青年歌手的豎琴

在歌頌什麼?它在歌頌自由:

它至死沒有改變自己的忠貞!

 

“歡迎你,我的星辰!

我歌頌過你天仙似的容顏,

當你在風暴中升起,

當你的倩影像星火一樣閃現。

我歌頌過你神聖的雷電,†

當它摧毀了可恥的堡壘,

把古老的專制政權

變成了灰燼和恥辱;

我看到過你的兒子們的無畏勇敢,

我聽到過他們生死不渝的盟詞,

聽到過他們那氣壯山河的誓言,

和他們對專制獨裁者的無畏回答。

我目睹過他們像滾滾浪濤

把一切都卷走沖垮;

熱情的人民喉舌興高采烈,

預言大地開始獲得新生。

你睿智的天才已閃現出光華,

神聖的殉難者的英靈

進入了偉人祠,萬世留名;

騙人的外衣被剝去,

腐朽的王朝現了原形;

枷鎖脫落了。法律

依靠著自由宣布了人人平等,

我們高呼:“無比幸福!”

唉,可悲!唉,癡人做夢!

哪兒有自由和法律?只有

屠刀在統治著使我們受苦。

我們推翻了國王。我們卻選舉屠夫

和劊子手當了國王。唉,可怕!唉,可恥!

可是神聖的自由啊,

純潔的女神,這不能怨你;

在狂暴的民眾盲目衝動時,

在瘋狂的民眾卑鄙肆虐時,

你離開了我們;你治癒創痍的功能

被血腥的帷幕遮住;

可是你還會回來的,帶著復仇和光榮的使命,

你的敵人還會倒下去;

民眾曾經品嘗過你的聖潔醇醪,

仍然希望再度暢飲;

他們急不可待,如火燒火燎,

上下求索,到處找尋;

他們一定能找到你。得到平權的庇蔭,

在你的懷抱裏,他們將得到甜美的休息

陰暗的暴風雨必將消逝!

可是我看不到你們了,光榮快樂的日子

我被判處死刑,只能活幾個小時。

明天行刑。劊子手將得意洋洋,

抓著頭髮把我的頭顱提起來

給冷漠的庸眾觀賞。

別了,朋友們!我的屍體將被胡亂拋棄

不會安葬在那個花園裏,在那裏

我們曾探討學問,暢飲歡宴,悠然自得

曾說過我們死後屍體要埋在那裏。

不過,朋友們,如果

你們懷念我是真心實意,

那就滿足我最後的囑托 :

請你們偷偷地為我的命運哭泣;

千萬不要讓眼淚引起懷疑:

你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哭泣也有罪:

如今連為親兄弟也不敢掉眼淚。

還有一個祈求:你們上百次聽過我的詩

那是我的飛逝思緒的結晶,

那是我的青春年代各種各樣的憧憬。

那是我的希望和理想,

那是我的眼淚和酷愛。朋友們,這些詩章

保存著我的整個生命。我祈求你們

去阿維利*和范妮*那裏找到它們,

把無辜繆斯的禮物搜集起來。

上流社會的苛評者和傲慢的空談家

將不會理會它們。唉,我的腦袋

過早地被砍掉;我的不成熟的天才

沒有創作出崇高作品來揚名世界;

人們很快就會把我忘掉。可是,朋友們

你們如果愛憐我的亡靈,就把我的詩稿藏起來,

等暴風雨過後幾個悼念我的好友

偶爾聚在一起讀讀我虔誠的詩作,

久久地聽著,然後會說:這是他,

這是他的話。我會忘卻沈睡,離開墓穴

走出來隱身坐在你們中間,

聽著朗誦,為你們的眼淚所感染……

也許還會為你們的愛感到安慰;我的女囚‰

可能也會臉色蒼白懷著悲戚傾聽愛的詩篇……”

 

柔情的歌突然停止吟唱,

年輕詩人低頭沈思遐想。

他的青春歲月帶著愛情和惆悵

從他眼前掠過。美人銷魂的目光,

歌聲,歡宴,火熱的夜晚,

一切都復活了;心飛向遠方……

詩句像泉水汩汩流淌:

 

“與人為敵的才華,你把我引到了什麼地方?

我生來是享受愛情,享受安寧歡樂,

為什麼我會拋棄了默默無聞的生活,

拋棄了自由和朋友,拋棄了甜蜜的優遊自得?

命運撫育著我的黃金般的青春;

無憂無慮的歡樂伴隨著我,

聖潔的繆斯跟我共度閑暇時光。

在喧鬧的晚會上我倍受喜愛,

我談笑風生,出口成章,

受到家神保護的屋宇響徹我的聲音。

酒宴狂歡令我感到厭倦,

新的火焰在我心裏點燃。

早晨我終於出現在心愛的姑娘面前,

她正在焦慮不安,怒氣衝天;

她噙著眼淚威脅著我,

責怪我終日歡宴浪費了大好年華,

她趕我走,罵我,又原諒了我,——

我的生活多麼甜蜜地流逝著啊!

為什麼我要拋開這恬淡質樸的生活,

投身到政治漩渦,那裏可怕,恐怖,

那裏有野蠻衝動,那裏有愚昧的暴徒

那裏爾虞我詐,心狠手辣!我的追求

你把我帶到了什麼地方!能實現什麼抱負,

我,一個忠於愛情、詩和恬靜的人,

在卑污的戰場上,面對一群可憎的暴徒

我能駕馭這群桀驁不馴的野馬

力挽狂瀾嗎,憑著無力的馬韁?

我留下了什麼業績?發瘋的熱情,

毫無價值的勇敢轉瞬就會被遺忘。

消失吧,我的聲音,還有你,虛假的幻影,

你,激揚文字 ,全都是徒勞一場……

                                                              哦,不對!

住嘴,別發卑微的牢騷!

高興吧,詩人,你該自豪:

面對我們時代的恥辱,

你沒有馴順低頭屈服;

你蔑視過強大有力的壞蛋,

你的火炬發出可怕的光焰,

用殘酷的光照亮了

無恥執政者公會的陰暗;Š

你的鞭子抽到了他們,

你宣佈了這幫獨裁屠夫的死刑;

你的詩句在他們耳邊呼嘯;

你號召鏟除他們,你頌揚過報應女神;

你對著馬拉的祭司們*

歌頌過匕首和復仇女郎!

當聖潔的老人用麻木的手

把戴著王冠的頭顱拖離斷頭臺時,

你勇敢地伸出了援手,*

兇殘的法官

在你面前發抖。

自豪吧,自豪吧,歌手;你呢,瘋狂的野獸,

你現在玩弄我的頭顱吧:

它在你的魔爪裏。可是你要記住:你傷天害理,

我的吶喊,我的狂笑要追逐你!

喝我們的血吧,作死吧:

你仍然是侏儒,卑鄙無恥,

時候一到…… 那個時候已不遠:

你會倒下的,暴君!公憤

必將爆發。祖國的悲泣

必會喚醒疲憊的命運之神。

現在我要去了……到時候了……可是你要跟來;

我等著你。”

                                                    慷慨激昂的詩人唱完了。

一切歸於平靜。寂靜的燈光

在曙光面前暗淡起來,

晨曦射進昏暗的牢房。

詩人把凝重的目光投向鐵窗……

突然傳來腳步聲。來人了,在呼喚。是他們!已沒有希望!

鑰匙響,鎖響,門栓響。

在喊名字……等等,等等;再等一天,只一天:

他就不會被處死,那時自由就會實現,

那時偉大的公民就會

活在偉大的民族中間。*

他們不會聽到。他们默默地走著。劊子手在等待。

可是友誼使詩人的刑場之路變成了千古美談。*

斷頭臺到了。詩人走了上去。他想到了會名揚世界*……

哭吧,繆斯,哭吧!……

 

註:


*見Stephanie Sandler The Poetics of Authority in Pushkin's 'André Chénier', inSlavic Review, Vol. 42, No. 2, Summer, 1983, pp. 187-203。

*原文是法文:Ainsi, triste et captif ,ma lyre toutefois  S’éveillait…

*拜倫(1788-1824),英國詩人,對俄國和整個歐洲都具有很大的影響。普希金寫這首詩的時候,他剛逝世。

*“你”指尼‧尼‧拉耶夫斯基——普希金的朋友, 1812年衛國戰爭英雄,騎兵上將。普希金的這首詩就是獻給他的。

*像最後一縷陽光,像最後一絲清風 給美好的傍晚增添生氣,/在上斷頭臺之前,我仍然要彈奏我的豎琴。——安德列‧謝尼埃:《最後的詩》。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

*普希金接受政府審問時,對本段以下一些詩句有所解釋,茲摘錄於下,供讀者參考:

 “我歌頌過你神聖的雷電,/當它摧毀了可恥的堡壘”——指攻克巴士底監獄,謝尼埃曾歌頌過。

 “我聽到過他們生死不渝的盟詞,/聽到過他們那氣壯山河的誓言,/和他們對專制獨裁者的無畏回答。”——指 du jeu de paume (法文:在室內網球場裏——指在此集會的法國第三等級代表宣誓抵抗國王的專制。——俄文編者註)和米拉博的回答: allez dire à votre  maître(法文:去告訴你的主子,等等——這是米拉博1789年6月23日回答國王派來的宮廷司儀官要他們離開網球場的開頭部分。全句是: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們是根據人民的願望在此地集會,只有用刺刀才能趕走我們。——俄文編者註)。

*“熱情的人民喉舌,等等”——指米拉博。

*“神聖的殉難者的英靈”——指伏爾泰和盧騷,他們的骨殖被移進了偉人詞。

*“我們推翻了國王。”——指1793年推翻法國國王。

*“我們卻選舉屠夫/和劊子手當了國王。”——指選舉羅伯斯比爾和國民公會。

*“阿維利,我的青春秘密的可愛保存者”(《哀歌》I)——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阿維利是謝尼埃的一個朋友。

*范妮——謝尼埃的情婦之一(見獻給她的頌歌)。——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

*見《青年女囚》(德格瓦妮)——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青年女囚》寫的是佛勒利公爵夫人,當時未出嫁,姓德格瓦妮,時年二十五歲。與作者同在聖拉薩爾獄中。他們之間可能產生了愛情,此事已不可考。歌劇《安德列‧謝尼埃》說:德格瓦妮愛上了謝尼埃,願與他同死,買通獄卒,喬裝混入死牢,謝尼埃被處死後,羅伯斯庇爾政權旋即垮臺,她被新政府赦免出獄,出嫁後成為佛勒利公爵夫人。

*《青年女囚》中文有范希衡譯文,見《法國近代名家詩選》,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1981)。

*見他的詩Iambes(中譯:長短句)。謝尼埃受到造反派的憎恨。他頌揚過夏綠蒂∙科爾迪(Charlotte Corday),抨擊過克洛∙德布瓦(Collot d’herbois),攻擊過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大家知道,國王被判死刑以後向國民公會(L’Assemblée遞交了一封充滿鎮定和自尊的請求向人民申訴的信,這封1月17-18日簽署的信是謝尼埃草擬的。(見H.de la Touche)——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

*祭司常喻獻身某種活動的人,此處喻馬拉的信徒。馬拉——法國大革命的活動家,同羅伯斯庇爾和雅各賓派其他領袖一起領導了推翻吉倫特派統治的準備工作,被夏綠蒂∙科爾迪用匕首暗殺。

*指為被判處死刑的國王路易十六草擬給國民公會的申訴信一事。

*他被處死於熱月8日,即羅伯斯庇爾被推翻的前一天。——普希金註。現代資料表明,安德列‧謝尼埃被處死於熱月7 日(1794年7月26日),羅伯斯庇爾於熱月9日(1794年7月28日)被推翻,次日被送上斷頭臺。

*他的朋友、詩人魯什( Jean-Antoine Roucher; 1745 -1794) 跟他一起被在囚車裏拉往刑場。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談論的是詩。詩對他們來說,是友誼之外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們談論並為之歡欣的是拉辛。他們決定誦讀拉辛的詩。他們選定了拉辛的劇本《安德羅馬克》第一幕。(見H.de la Touche)——普希金註(原文是法文)。

*在刑場上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pourlant j’avais quelque chose là(法文:我這裏面還是有點東西的)。——普希金註。

 


 

譯 者


陳殿興,教授,漢族,男,1928-2020,山東招遠人。1958年隨沈陽俄專並入遼寧大學外語系,曾任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理事,遼寧省翻譯工作者協會名譽會長,《中國俄語教學》雜誌編委等。曾任社會兼職: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顧問,《洛城文苑》(中國日報和臺灣時報文藝副刊)主編。譯有納吉·山陀爾《和解》、果戈理《死魂靈》屠格涅夫《春潮》《契訶夫短篇小説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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