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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謙|我和《新大陸》詩人的17載詩緣

虔謙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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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 Immemorial, YongLiang Yang,2016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1年6月124期




我和《新大陸》詩人的17載詩緣



虔謙



‍‍

‍‍ 大約十七年前,在經歷了四年的在美打雜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小生意:一家小書店。按照朋友的說法:有自己的生意,便是美國夢成真了。


 我聽了心裏苦笑加自嘲:有過多少夢都沒有實現,這個小破書店,倒是美夢成真了。


 成真就成真吧。可,美夢(不管是大夢還是小夢)成真其實只是人生的另一種開始。我開始,開始兢兢業業了,開始艱苦奮鬥了;與此同時,我開始,開始計較錢了,開始庸俗勢利了,開始刻薄了……


 開店一年多後,有一天,來了幾位中、青年男子。他們看上去很斯文,很和藹。其中戴眼鏡的、膚色黝黑的那一位更是溫文爾雅,笑容可掬。他手端著一摞書,走到了我的櫃檯前。


 “小姐,請問你們書店能不能幫寄賣書?”他很有禮貌地問。


 “什麼書呢?”我反問。看他的書生模樣和謹慎謙卑的神態,我猜想不會是什麼暢銷書。不是暢銷書,我實在是提不起來多少力氣和興趣。不過,我還是儘量裝做熱忱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摞書放到了我面前的櫃檯上。“這是,”他說,斟酌著詞句,“我們有個文學團體,這是我們團體裏作者們的詩集。我們想放幾本在這裏賣。”


 “你一本要賣多少錢呢?”我又問,硬撐著認真勁看了看那摞書。


 “這樣吧。每本我們收回十元,剩下的全歸你。”


 “十元?!”我脫口而出。那書,薄薄的,白色封面,封面上的圖案有點像木刻;整個裝幀很簡樸。我覺得那書連五元都賣不動,他卻開口就要拿回十元!“這個,賣十元,恐怕會難一點。”我說。心裏吃驚,語調還是儘量保持平靜和禮貌,臉上還是儘量堆著笑。


 “你知道,我們自己出的這書,成本很高。賣十元,也就是回本而已。”他解釋道。


 “哦,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那,就試試看吧。”根據多年的經驗,我琢磨那摞書恐怕連賣出一本的希望都沒有,但是我還是把那一摞書──大概十本的樣子──留了下來。


 “那就謝謝你啦!”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說。


 於是我們簽了一張簡單的寄賣字據。中年男子在字據上簽了名。我一看他的簽名,才知道他叫陳本銘。看著他那張黝黑的臉,那雙微笑著的溫和的眼睛,那對透露著厚道的雙唇,我由衷感覺到,這是世界上最誠實和赤誠的人。他告訴我,他是越南華僑。接著,他回頭招呼他的同伴們──大約四、五位──在他們和我之間作介紹。他們都在書架那邊看書,一聽介紹便抬起頭來和我微笑問好。他們的神態大致和陳本銘差不多:樸實、謙遜、溫和、厚道。他向我介紹了他的那幾位同伴,我記得其中有一位就是陳銘華,也就是《新大陸》詩刊的主編。


 我本是寫詩的;我本生活在童話般的詩裏或者說詩一般的童話裏。來美後,我的人生從外到裏又從裏到外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我用詩,寫下了我這詩喪失的人生桑田滄海:


時間的水
忘卻在流逝

春寒,戰慄
雪道,足跡
反光的玻璃鏡
遲疑的手指

數不清有多少
機械的嘴唇
冰涼的鼻子
僵硬的目光
對著呵斥,諷譏

忘記了灌木林
小松鼠
木頭房子
小花鹿

忘記了傷痛
淚珠
甚至微笑
甚至輕撫

──飄撒的頭髮
金色的沙灘
海鳥飛去
銀色的波浪

深奧的眼睛
蒼茫的天空
森林迭起
遼闊的風

跑呵,沿著深深的裂谷
跑上紫色的岩巔
五彩繽紛的小花
堅硬的峰巒

記起了灌木林
小松鼠
木頭房子
小花鹿

記起了微笑
輕撫
甚至傷痛
甚至淚珠


 
生命回歸到起碼的溫飽基本面,它於是生出了硬硬的、詩暫時穿不透的老繭。

 然而也許因為在麻木的表層底下,我心靈深處的觸角始終內藏著那一份對詩的敏感和溫柔,我將那幾本《新大陸》詩集放在了書店顯眼的位置上;我也會抓住機會向我認為可能對詩感興趣的客人推銷那幾本詩集。

 不久以後,書店來了一位年青的詩人,他自我介紹說他叫達文,他的朋友們向他介紹了我這家書店,所以他就來了。他很健談。他站在我的櫃檯前,和我聊了很長一段時間。大都是他在講,講的大都和詩有關,內容我記不清了,隱約記得他提到說,當今的時代裏,詩人很寂寞,很清貧;詩人也必須能夠承受住這寂寞,這清貧,方能成就點什麼。


 他穿著簡樸,看上去絕不富裕,就像他的新大陸同仁們那樣。那天達文走了以後,我拿起來一本《新大陸》詩集,那裏面有達文的詩。“新大陸”,一個我並不陌生的詞語。記得當年北大學生搞民主選舉期間,有人辦起了一份名叫“新大陸”的小報刊。“新大陸”,是載夢、運夢的方舟;“新大陸”又是那夢的本身。然而有種東西似乎比夢還純真,還珍貴。那就是我從陳本銘身上,從達文身上,從這一整代“新大陸”詩人們的身上所看到的人的童真和質樸的本性,更重要的,還有他們在艱難的環境中對那份童真和質樸本性的堅守。


 有個階段,陳本銘成了我書店的常客。說常客,倒不是說他多常來,而是說過些日子他就會來光顧一下我的書店,少少買一、兩本書。我看出他生活並不充裕,總會給他打打折扣。有一次他來買書,寫支票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得了癌症。


 我的心砰然一跳。我看著他那雙寫支票的手,粗糙的手,寫詩的手,也是從越南到美國,一路艱辛勞作的手……收下那張支票,我心裏不安詳。


 陳本銘來得少了,那幾本《新大陸》詩集就那麼一直放著。好不容易,後來好像是被我推銷出了一、兩本。


 書店經營維艱,瞻前顧後,百般無奈中我決定關掉書店。我因此打電話給陳本銘,通知他來把書取回去。我心裏也挺想他的,惦記著他的病情。通了幾次電話,過了好一陣陳本銘才再度來到我的書店。那次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甚至有些憔悴,笑得也比較勉強。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越南華僑詩人陳本銘。


 西元2000年到2002之間,那時我的書店早就關了,我也已經做了電腦程式這一行。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事,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也許是為了問候,也許是為了詩,或者都有,我往陳本銘家打了電話,我還一直保留著他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她聲音低沉,很簡單地告訴我:陳本銘已經不在了……


 我心惆悵,我心憂傷。一個赤子詩人,就是那麼樣的淡出這個世間。我為自己當初沒能幫他多賣出幾本詩集而感到沉重和負疚。


 對一個真誠於詩,熱愛詩的人來說,詩,就是生命。海子是這樣的一位;遠渡重洋,從越南到美西的陳本銘,也是這樣的一位。


 詩,是一種寫生;詩,寫的是生命。底下是陳本銘在〈月正〉一詩後面寫的後記:

 

 ……這組小詩就在不同的病房面對每口不同開向的窗醞釀寫成的。每次入院,我都背了一個背囊而去,那樣子像是去露營,囊裏除了必需品和衣物外,全是書籍、詩集和校選給詩刊的稿件。我住的是單人房,一切活動都不會影響別人,讀書、看電視、聽音樂、寫詩、校稿皆自由自在,唯一的牽繫是靜脈血管裏拖著針藥,長長的塑膠軟管盡頭連接兩座藥控器,使我頓覺人的軀體皮囊不過是在死和生之間漂飛的紙鳶,而生和死的那種牽繫往往關係薄弱,只須輕輕一斷,豈非更大自在。 


九五年三月廿八日

 

詩,在陳本銘那裏,比那些藥袋針管還要重要。這是他的詩〈經常的來客〉,副題是“致死亡”:

 

面對著你,我仍然活著,無異幽了你一默。

當我不在的時刻,卻幽默了自己。

 

我知道你會來

你會來 遲或早的問題而已

因爲你是經常的來客

企圖偷竊我的記憶

趁著完全柔軟的一刻

有時候 你坐坐就走

或者我們以沈默聊聊天

但你的眼神總那麽專注我的

等待它光采殞滅嗎?

而且拒絕我預備的飲料

 

我知道我家的

茶 帶點香味的暖

咖啡是燙口的濃鬱

而你屬於冰冷

我昂高的談興讓你沒趣

當你訕訕地要離開

我只好打住話頭 說

:有空再來


                 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一個在生死之間穿行的人,悟出了這狹路相逢中的真諦;那真諦裏帶著些許幽默。

 這是在生死之間蜿蜒的詩行。


 日子越久,我越能夠體會和理解《新大陸》詩刊草創先驅們的執著和不易,越能夠欣賞他們的那一份堅持,他們的團體精神和對文學孜孜不倦的追求。十七年後的今天,我抱著同樣的文學追尋來到了中國藝術批評網站,我很快喜歡上這裏的詩。就在我的《無人詩抄──華語新詩選讀》方興未艾時,中批詩壇來了一個新人,名字赫然叫做“達文”!從他的文字上看,我確定他就是我十七年前在我自己的書店裏際遇的那個詩人無疑。不過,我並沒有馬上告訴他。

 幾天後,我到了他的新浪博客。打開他的相冊,我慨歎不已:當年我見到的那位“年青的詩人”,如今已是紅秋中年;而我,也是。我翻到了他和他的“新大陸”同仁們的舊時合影,裏面,就有《新大陸》創始人之一的陳本銘!還那麼親切,那麼和藹,那麼有禮貌,像一位謙謙君子。看著看著,我眼睛泛潮。

 我在達文的幾張舊照底下留了言。有趣的是他因為不知我緣何傷感多歎,每道回覆都顯得傻氣十足:
 
虔謙:看書、讀詩憶往事,淚湧……
達文:幹嘛那麼激動?
 
虔謙:造物留痕,人生留痕……
達文:也就點漣漪,風平浪靜
 
虔謙:往事如煙……
達文:才十幾年罷了,也算往事啊?
 
 讀著他“不明真相”的回覆,我自己會心一笑。

 底下就是我從他的新浪博客裏抄錄下來的他的幾首詩:

 

  在塵埃的籬笆間  


在塵埃的籬笆間

黃昏靜靜地躺著
漂洗炊煙

幾聲歸巢的鳥鳴
進入森林的陵墓裏
使山變成剪影

月亮
撐起水的殿堂
把淚光晾在天空

與朦朧的河面悄聲細語

踏著自己鱗光閃閃的影子遠去

 


  晨光三月  


雨稀拉拉地從草地上踏過去
昨夜的風現在站成一棵灌木的形狀
它的根部
塵埃鋪在種子潮濕的表皮上
寒冷中我開始醒來

 


  旁觀者說  


有雲的時候
人們總愛看天
那陰沉沉(大概是空蕩蕩)的蒸汽團背面
究竟有什麼值得
這麼多的眼睛圓睜著
像渴望交尾的魚

一張巨掌
仁慈地覆蓋一切
承受地面任何煙塵
我始終沒走向所謂莫測的深處
一縷陽光偶然漏出
羽毛般撩撥著誰

雲走了
熾烈的天空下
我們都抬不起頭
各自垂著的褐黃葉子
到黑得透明的風色中
沒有懊悔我們還能是誰

 


  祈 禱  

有人在樹下鏟土
從晨光開始 當陰影退縮
有歌聲混和炊煙
有青草
撫摸流水
如果我們這樣離去
也就像揚灑過的泥塊
帶著半空的夢
散到山背後

 


  西江船歌  
       ──獻給 Elina

徬徨的桅燈 今晚在河中央
在零碎的浪尖閃爍著
不能安睡的眼睛 沒有水草的歎息
彷彿知道每個這樣的時刻
都會變得悠長或者太短

你別再問我 回憶還是不是
歲月中的無聊的遊戲
我沒有看到黑暗深處的航標
手掌溫熱  在潮汐聲中  大口大口地
呼吸各種方向的涼風

我想起落葉正在地裏腐爛
又許多香蕉肥熟了
滿載的艇板整天穿梭
顛簸在氣候的波谷中
漂泊是人類屢屢失卻的機遇

一隻船到處都會遇岸
出發的那天就失去了故鄉
淚水 最好用來洗臉
我知道此時此刻愛情擁抱我
只是柔風偶爾在錨地盤旋

是的是的 你的叮嚀最好 你最好不要
點燃長久的擔憂 插在堤坡上
那也無法照亮斷纜的船
其實孤獨和悲戚僅是我的供品
盡心釀制祭祀遠方的沼澤地

還可以看到什麼 旗影翻滾在
漣漪那長年舒展的皺紋之間
歲月到底是江面浮飄或者是
候鳥穿過迴圈的季節林帶 你知道嗎
情感如何在祈禱中麻木

我開始在想 這會有什麼要緊
沒有你我的相互衷心祝願
沒有人類的分離和瞬間快樂
沒有島嶼和星星 沒有地球宜人的氣候
沒有流過愛情流過晝夜的河流反光


‍       八九年十月七日‍
 

 我最喜歡〈在塵埃的籬笆間〉和〈祈禱〉兩首。〈祈禱〉讓我不禁吟出兩句來:人生半空夢,山後水無聲。〈在塵埃的籬笆間〉有著田園詩的意景和境界。它那:暮色漂炊煙,山空成剪影,月光淚撒天,水上風粼閃的情景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超過了中國古代的山水詩。有關這點,我計畫另文探討。


 達文的個性簽名句是:“寫詩而不被稱為詩人是罕見的福份。”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想。也許是因為今天詩的命運,和十七年前相比,也並沒有好出多少。問過他,他只笑答:只是自己的所好吧。


 我想這是最好的回答。愛詩者,不計較詩的命運。愛詩的人,不管是否被稱為詩人,他/她都是有福氣的人。從那虔誠的、熾熱的心靈裏流出來的詩句,是人類最聖潔的文學。


 十七年彈指瞬間,許多事今天想起來依然栩栩如生,歷歷在前,熱氣不散。這一切,都起於詩的因和緣。你要問這詩的緣究竟是什麼,我琢磨著,詩關情,詩韻詠志,詩絮揚夢,詩句行魂。那情愛,志向,那夢想,靈魂,就是詩的緣。你要再問這詩緣有多大,我想像著,它至小入微,至大充廓,它把人帶到筋骨血氣到達不了的地方;它滴水穿石,至柔至剛。


這樣的一種緣,把愛詩的人們──認識的不認識的,天涯的海角的,年長的年少的──聯繫到了一起。


 今天,《新大陸》詩刊已經發展成為北美最大的華人詩刊之一,每每想起她的草創期,那些詩新大陸的開拓者和奉獻者們和他們的文字,我就會心生脈脈溫情、由衷敬仰和良好的祝願。


寫於2011年4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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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編 / 陳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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