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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 深沉的思考,渾厚的抒情 ──讀劉艦平詩集《心象》

劉荒田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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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薛亮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2年8月131期


劉荒田,原名劉毓華,1948年出生於廣東省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10年來鍾情散文隨筆,集海外20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已出版詩集《北美洲的天空》、《異國的粽子》、《舊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4本以及散文集兩本。



深沉的思考,渾厚的抒情

 ──讀劉艦平詩集《心象》



劉荒田


 我披讀劉艦平最新出版的詩集《心象》,是在美國三藩市濱海的家裏。提筆寫讀後感,在2012年的6月,馬克‧吐溫云:“最寒冷的冬天是三藩市的夏天”,這佻皮話用在今天正合適:從太平洋刮來陰慘慘的風,斜成45度角的雨。一天蕭索,一地水漬,害得心情也“微晦”起來。好在,手頭的《心象》賦予我迥然不同的境界。這本珍貴的詩集,只有“半瞧”的印章和作者的指印,沒有簽名。近年來,這位詩人贈書,都是這樣。寫到這裏,心裏酸楚起來,眼前出現兩個身影——劉艦平和妻子陳玲,兩口子走路必並肩,在窄路則一前一後,陳玲的手總是牢牢地牽著丈夫的手。正當盛年的劉艦平,相貌俊朗,體格健壯,堂堂儀表,和美麗賢慧的妻子實在是少有的登對,然而,眼疾剝奪了他“看”的權利,連帶地,他無法握筆寫字,作品都是通過語音手機以編寫短信的方式完成的。


 劉艦平早在上世紀80年代,已在中國文壇以小說名世,在最能馳騁的黃金年華,遭到命運殘酷的阻擊,“目空一切而不會避讓/——這是我的病歷記錄”,眼部無法治癒的痼疾,如果加諸意志薄弱者身上,早已一僕不起。然而,劉艦平豈是等閒人物?引顧城名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來尋找光明”形容他,該是這樣:黑夜剝奪了他的眼睛,他以“靈視”來尋找光明。“靈視”並非“拿肉眼看”,而是心靈所見,所謂“天眼通”,所謂“超以象外”,就是指這種被詩神繆斯所賦予的特異視覺。“心象”,是指經詩的超渡而“看”到的全新境界。


 《心象》問世,無乃是衰頹多年的詩壇上空一聲炸雷,引領風騷的名家紛紛品鑒,給予崇高評價。我讀它讀了三個月,從一開始就直覺“了不起”,好在哪裡?想了好久,覺得把氣韻天成的藝術珍品拆卸開來,一一指陳其佳處,費力不討好,只好勉為其難,拈出它兩個突出的特點談談。且只談新詩部分,為的是藏拙。

 

 第一個特點:深沉的思考

 

 首先,是對自身生存狀態的思考 劉艦平人到中年,遭逢巨變,說他從開始便以“平常心看待”,遠於事實。詩人如何在純黑的煉獄裏堅忍修煉?詩的鳳凰怎樣在黑色火焰裏涅槃?集中〈我和影子〉一詩,就是思考的結晶。影子是光明製造的,但對於“基因出錯的眼疾患者”而言,光明消失,影子本來“可以遁入徹底的虛無”,但沒有,反而“把自己彌漫成/深邃的大海”,“然後對我說:/從現在起,你就是一條魚”。往下,“黑暗像古老的子宮/讓我重新體驗/生命進化的艱難歷程”。“我的詩行/是一條剪不斷的臍帶”,等待臨盆之際,“一彎新月敞開產道”。“我”在晨霧裏降生之後,“陽光像熱毛巾敷在臉上”,“我又一次蹣跚學步”。就此,靈魂有了“把這條黑道走到底”的本事,實現了悲壯的超越。在結尾,豪邁的詩人“狂奔到太陽的身後”,“我要蒙住它的眼睛/讓這位高高在上的光明之主/低下頭來猜一猜:/我是誰?”


 如果說,〈影子〉是對失明者命運的宏大思考,那麼,〈十字街頭〉便是詩人日常生活中精神狀態的生動揭示。“誰都害怕被這座城市冷落/就有事無事愛來街上露個臉”,於是,他來到十字街頭,在“空虛的擁擠,寂寞的熱鬧”的重圍中,“卻沒有勇氣獨自闖過/這兇險的十字路口”。就在這個當口,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請求這位失明者帶她過馬路,於是,“我們相互攙扶/在車流與路人的注目中/走完了一個童話片段”。在教人感動欲泣的高潮之後,是迷惘中的思考。從小女孩晃動在胸前的鑰匙,詩人想到自己:“我不知不覺被人流裹挾著/湧到一個搞不清/是進城還是出城的路口/我摸不著城市的門/也沒有它的鑰匙”。這裏的十字路口,從形而下升格為人生歧路,隨大流進入還是遠離?擁抱現實利益還是追求終極價值?人面對重大選擇時該遵循哪個原則?詩人依然在矛盾之中,探索之中,這過程和生命一般,繁複而漫長。


 其次,把思考的觸角伸入人間萬象詩集裏,精闢之篇,警策之句,有如繁花照眼。詩人的睿智,教人讀一次驚歎一次。且看〈鵝卵石〉,這種渾圓而堅硬的石頭,慣常是作為“圓滑”的象徵的,詩人去陳言,從“湍急的光陰/磨鈍它身世的稜角”發掘出:“它潛伏洪荒/等待孵化”。再看〈血緣河〉,以向“河”以及“父母親”的詠歎為複調,相輔相成,激蕩出悠遠的思念,“河”與“父母親”“終於在鄉愁中乾涸/剩兩堆黃土/與清明團聚”,“卻不捨得用眼淚陪葬/寧可把每一掬傷感都擰乾/捐給滴水貴如油的穀雨”,讀到這裏,誰能不為虛實交錯的鮮活意象與淋漓的詩情所陶醉?不料更有神來之筆在後:“墳前的石碑/沒有留下墓誌銘/是怕後人舉浪回頭/耽誤了行程”。何等徹底的付出,何其淒美的親情!


 還有,新式農民的傳神寫照:“地裏長出了鋼筋水泥/心頭秧苗不再返青/池塘裏的月亮/被打樁機震碎”。“城市的怪圈/一環又一環/套牢鄉村的夢”(〈莊稼漢〉)。惡俗的旅遊:“在一江春水邊,七嘴八舌/分享李後主的憂愁/又嗡嗡嗡地沿著水泥路/去到水剩三尺的桃花潭/與假扮汪倫的推銷員/輪番砍價”(〈懷古遊〉)。山寨版的“上流人”:“貴族是泡在酒裏的故事/常被人拿來做親子鑒定/滔滔不絕的口水/先把自己灌醉”,“高貴的血統/已經過低廉的劣酒論證”(〈貴族〉)。


 蘊含深刻思想的詩,才具有足夠的張力。《聖經》裏有這樣一段:“法里賽人問:‘神的國幾時來到?’耶穌回答說:‘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對天生缺乏宗教情懷的中國人來說,“神的國”太遙遠;但我要說,“詩的國”,“半瞧人世半瞧心”(何立偉語)的劉艦平看見了。

 

 

 第二個特點,渾厚的抒情


 《心象》所收的作品,之所以既耐讀,又感人,是因為不含說教味,並非理學詩。它們以“思想”為骨骼,以“感情”為血肉。從作於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辰河三唱〉可以看出,劉艦平在起步之初,已具備卓越的抒情才能,避免了那個年代線性、平面的通病,如今,到了“落其華芬”的後中年,更把詩的抒情性作出精彩絕倫的發揮。情之於詩,一須真誠,二須飽滿,三須適度。集中多數作品,可算恰到好處,而又以“渾厚”為亮點。


 “你真是那隻小人魚嗎?/跟隨一個童話撲上沙灘/擱淺在落日的血泊裏”——讀著〈讀鄭玲〉一詩的開頭,我的眼睛濕潤了。鄭玲大姐,是劉艦平和我都至為景仰的詩家,她“以寫詩為生命本能”,纏綿病榻,腦筋迷糊,生活無法自理,卻寫出清明雋永的絕唱,劉艦平滿懷相知相惜之情,把這位名重一時的朋友與前輩的生平遭際,濃縮為“小人魚”的意象,“你不等長出雙腿/就開始舞蹈/帶枷鎖的喉嚨/仍要與鳥兒對唱”,“讓安徒生推著輪椅陪你看海/潮汐伸出雪臂/揉扶你的雙膝”。並非呐喊,是詩化的家常,我讀著,起了在病榻前向鄭玲大姐朗誦這首詩的衝動。


 〈讀鄭玲〉以“情真”勝,〈神女峰〉則以“厚重”見長。去年春天,劉艦平寫成後者之後,貼在《美華論壇》網站上,引起一片喝彩聲。當時我發了這樣的議論:它和舒婷的同題詩相比,一是少女情懷,一是中年況味。一清純,被線性抒情的所囿,略嫌單薄;一厚重,具有立體的多面和現代詩的多義。至於結尾,“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對“莫非與她對視,竟然使我失明?/——看不見世俗風景/可欣賞神鬼的美麗”,我更加激賞後者的洞達。


 總而言之,《心象》是近年來中國詩壇具有標杆意義的重要詩集。在語言和節奏上,它和當今的流行風格具有相當鮮明的區別。若干青年詩作者視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為時尚,不屑於錘煉語言,劉艦平的詩語言精煉、明朗、特別適宜於朗誦。


 寫到這裏,三藩市雨過天晴,不遠處的太平洋,蒼黛色海波與藍天,在極目處實現了無縫對接,一派坦蕩。我靈機一動:這不就是《心象》的傳神寫照嗎?深刻的思想和激越的情懷渾然一體,以〈天涯〉一詩為證。讀這首意象多重、體現現代詩全部優美特質的神品,首先會想到海南三亞的名勝“天涯海角”。進而,被馬蹄、船槳、白骨、思念、桅杆、殘月這一系列和“遠行”、“別離”緊扣的詞語牽引到“盡頭”——流浪的盡頭,鄉愁的盡頭;“積澱的淚水太鹹/魚都游不動了”——人類感情的“盡頭”。可是,詩繼續展開,原來,盡頭,乃是精神的終極境界:“有東坡高擎新月/天涯伸出飛簷/讓海鷗結隊/來掛風鈴”。



2012年6月於三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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