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 ▍暮春,在绍兴【组诗】
我被一个无声的声音告知着,与你的相遇是不可能的
而相遇又在适时发生中,恰似暮春与黄酒的气息
你的冷峻、热情,在一双眼睛里警世却又伤神
你被推举在一个你不能存活世代存活
好像你就是那儿消弭黑暗的火焰和匕首
其实,你仅只是那儿的一具遮蔽屠刀的玩偶
就像现在你被告知的存在,等同于不被允许的存在
你根本不在人声鼎沸的观赏中
不在探问人间道路的喉舌被禁声的现实境域
这儿始终是你疲倦声音里鲜有回声的、枯寂的红色荒原的路碑
你被作为一个驶向虚妄之途的恒久风景
被无休无止的、没有节制的白昼消费
而你的声音所指向的暗夜梦魇,一直在这国度的生活中持续发生
就像你所言及的“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但野草确确地还是在百草园的四角漫延不息
在你语境强烈的光芒里,这儿若非一个临渊照镜的所在
街上头戴鸦舌毡帽的三轮车夫来来回回兜揽生意,从未闲着
还有茴香豆和黄酒被鼓励,满街负荷你的观照
命运怜悯童心
镜吾之镜,照着枯涩的经书
却忽略了暗藏的一隅
被让渡于绣像本的《西游记》
在这数米见方之地
容纳故迹遗存
和精神漫游的庞大时空
私塾在蒙童那儿
有歧异的象征意义
因为,他在课桌上刻写的‘早’字
让他毕生练习吞咽死灵魂
却要吐出心火
为这一国族之痛而燃烧
他的黄金,要在人间事物的熔炼中
交出纯粹的自己
这里,被语言的向心力处置
在轮回四季的目光里
呈现为某一瞬间的放射线
给临近者刻印
无形的、内置的记忆
而在那儿童的毛笔字浸漫的笔迹间
乡愁无法读取的标记
于沉静中,注视每一个浮现的面影
早年,我就来过这里见她,那时,似乎是骑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龙泉剑,或者是乘着一条火色的围巾,在血雨腥风中呼啸而至。但这个印象在此刻的故居中,因大痛而消散。那把剑保留于自身的斑斑铁锈,却是一把日本刀,而那条随身周转保留于体温的围巾,也只是一条纯黑的毛线披肩。
剑与鉴同音,锋刃与观照同义,湖水与命名互为激溅,于她保持一种血潮的相遇、相触、相处,以及诗词语言的通灵。在鬼祟混杂的人间,在凌辱和屈就的人间,她在死亡的镜子里自照,在断头的血泊里洞见的人间,在黑暗国度里冥船周游的人间,她血气的冲撞,硕大无边。
而我从这个窗口看过去,那三进庭院封印的激越,早已被街道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稀释殆尽,被时间稀释殆尽。在暮春与那深处的寂静交流的时辰,我的语词赶过来,随着一只黑蝴蝶再次潜入庭院。我看见,黑蝶所萦绕的灵感物是一件桃红色的丝绸童衣。她也曾在女红上接纳昙花一现的欢愉啊!
在游客的身影里,在导游的口语里,沈园活过了它一潭死水的历史。人间杰作虽没有留存面影,却窖藏在一个黄酒和诗语的梦境。在一个又一个世纪之后,在一群人又一群人之后,醒来,却还懵然无知。而这比陈旧更陈旧的故事,比陈旧更陈旧的庭园里的一切,一座座红紫的亭与红紫的廊,一座座条石的小桥,一片片竹木和花丛在死水中映着的影子,被美人鱼的泪透视清欢,被病魂的秋千领受寡欲孤独,且来诉说无须多余的残垣,语词,病秋,阴柔。
晴朗的暮春日,正午天气将要转热,香樟花的残香与常春花的清香,混合臭豆腐的气息四处弥漫。而在柳絮斜飘的街边一隅,水道里,乌篷船载着红男绿女,来回穿梭于人鬼都不觉的时空。
不经意地,我被一阵斑鸠的啼唤追逐着,瞬间苍老了。尚有居留不去的夜,演绎那嘤嘤啜泣的酸苦剧目。
摩崖壁立,静伫久远
我啜饮这笔立
藉助于高挺的香樟树
满目香草碧水
在我血管淤积的污浊里
惊醒
崖壁上悬垂而下的络石藤
银花如雪
好似我的前世,倾心之一刻
在这个暮春午后
阳光闪烁的潮湿字词
在我文字的炼金术里,找到位置
2019年5月1日至3日与夫人,儿子和孙儿四人到绍兴一游,以诗记之。
2019年5月4日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和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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