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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毛尖:许鞍华——半部香港电影史

毛尖 文艺批评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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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8年13-14日上海师大举办“半部香港电影史:许鞍华电影周”系列活动,文艺批评今天特别推送毛尖老师所撰,关于许鞍华及其电影的四篇文章。毛老师说,看许鞍华的电影,每次,都有一种小时候看电影的感动和温暖,这个,是我们的当代的明月。万语千言,因为许鞍华。


本文转载自“保马”公众号!

感谢作者毛尖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毛尖


许鞍华

——半部香港电影史


一、因为许鞍华



《明月几时有》开映至今,争议最大的,是周迅的脸。明星的脸惹争议,本来也很自然,不过相比之下,郭涛等一大堆打酱油扮演的文化人,比例做派年龄更不对,倒是没什么人说。比如说吧,郭涛演茅盾,肉嘟嘟的,好像茅盾睡了很多美容觉似的。不过,文化人的尺寸还有各种奇怪的口音,今天的观众不那么在乎,所以,让周迅彭于晏霍建华等大众偶像去救这些连吃饭都没腔调的文化英雄,我旁边的观众就嘟囔了一句:救这些人!


《明月几时有》中郭涛饰演茅盾


好在临时演员兮兮的文化人很快退场,我们和导演一起松口气。电影要讲的抗战,重点在香港,在贩夫走卒进入历史的瞬间。


电影四条线,周迅一条,彭于晏一条,霍建华一条,叶德娴一条,最后一条辅线最终成了主要担当,叶德娴不光是演技碾压三明星,主要是她这条线是连贯的,相比之下,三个年轻人抗战,人设类型上出现飘忽。像彭于晏,他出场、再出场都带着抗日传奇剧的色彩,几乎单枪匹马就把一个盛大的汉奸宴给端了,但是到了叶德娴被捕,周迅和他一起去侦察营救的可能性时,为了表现周迅这条线的现实主义冷静风,他们放弃了,可算一算,山上的宪兵站,哪有汉奸宴的人多?霍建华这条更是了,说起来,他应该是当时潜伏最深的人物,不仅混入宪兵站,而且和宪兵站的老大产生了父子般的基情,但是,为了表现乱世儿女情,他又突然会在叶德娴被捕后,亲自去通知周迅。所以,周迅和霍建华的相认和拥抱,没有带来电视剧《潜伏》中,余则成和左蓝相认的激情和共鸣,如此,全剧只有“桃姐”叶德娴的人设是连贯的,电影精准地表现了一个普通妇女从献出女儿到献出自己的自然过程。女儿去抗战,纵然万般不舍,她也忍了,追出去,送上一把伞,再塞上一个戒指,这样的场景交织着战时寸阴里,普通老百姓匆匆嫁女儿,媒婆不够两家合用一个的场景,才真正体现出“明月几时有”的民间况味,市井烽火。


遗憾的是,电影里的“明月几时有”,被霍建华和永濑正敏莫名其妙的基情点了题,就像霍建华做的那首不伦不类的诗,高级文化显得如此低级,文化认同也就显得粗鄙,最终日本鬼子杀了霍建华,是明月无能情谊无力,或单纯只是政治认同更高一级?一切都显得如此暧昧,这一段实在是语义晦涩又多余。


李锦荣(霍建华饰演)奉题作诗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强烈地推荐这部缺点重重的《明月几时有》,因为小人物抗战,在今天的意义也许更大,尤其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周迅和彭于晏告别,周迅踮脚远眺,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香港,这个蒙太奇如此漂亮,总结了“投奔怒海”后的“千言万语”。就为这个镜头,我又看了一遍电影。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部电影是许鞍华导演,华语电影圈里,最让人敬仰的一位女性导演。看许鞍华的电影,每次,都有一种小时候看电影的感动和温暖,这个,是我们的当代的明月。


蒙太奇镜头:灯火通明的香港



二、萧红不会同意



汤女神的婚事在《黄金时代》上映前上映,为许鞍华的这部电影大大地升了温。加上传媒界各路文青“在线等”,各路院线大肆广告“十月大餐”,这部题材有些高冷的影片无疑要热。


看了很多这部电影的宣传,在几乎所有的广告中,“黄金时代”都被理解为一个“梦想、爱情和自由”十分阔气的年代,用该片官网的说法,这是“一群精气十足的青年,一段放任自流的时光”;用百度的台词,电影“还原了一个充满自由理想、海阔天空的时代”;看过点映场的观众,很多也在欢呼,这才是“大时代”,这才是“民国范”。如此,《黄金时代》真的成了“黄金时代”。



不过,片名中的“黄金时代”,源于萧红写给萧军的信,而这封信,很是凄凉。


1936年7月15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晚广平治馔为悄吟饯行。”悄吟是《生死场》之前,萧红的笔名。随后,萧红就一个人去东京养病,真正“悄吟”了。萧红去东京,现在都知道,主要是她和萧军的感情出了问题,萧军不能停止出轨,萧红不能停止爱他,两人商量分开一段时间。


但萧红其实没有能力一个人生活。从7月18日她给萧军的第一封信开始,她就不断地身心痛楚着,不久,她深心敬爱的鲁迅先生也离开了,异国的日夜,她反复发烧,“精神也烦躁得很”。1936年11月19日,她给萧军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其中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篇幅关系,不另外讨论信中的“黄金时代”具体所指,我要说的是,1936年秋天,当萧红和萧军的几年感情基本走入末路,她的文学恩师鲁迅先生也不在人间,对萧红来说,这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秋天。所以,从“黄金时代”的辞源看,把电影所刻画的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理解成一个“海阔天空”的美好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许鞍华在电影中可以借萧红之口说,“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但我们如果由此轻易地认为萧红可以两次怀着别人的孩子跟另一个男人走,即是“自由”“空阔”或“民国”,那真是太轻侮一代人的痛苦了。


1942年1月19日,弥留之际的萧红在香港玛丽医院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活了三十二年,她一生都在“逃”,逃离家乡,逃离婚约,逃离爱人,逃离战火,逃离疾病,从中国的最北到最南,从鲁莽尚武的男人逃到细心软弱的男人,她是有很多自由,但也为这些自由献祭了自己,包括她遭遇的“半生白眼”。


电影中的萧红(汤唯饰)与萧军(冯绍峰饰)


没错,把她从水火中救出来的是萧军,但也是萧军把她扔给了更大的水火。爱情的革命性是一面,爱情的反革命性,更是民国爱情的真相,可惜后者不适合今天的启蒙想象和民国范。萧红日本回来后,因为不堪忍受萧军更严重的出轨,再次离开上海,这次,她北上。她写信给萧军,“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而草莽英雄萧军是这么告诉萧红的:“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与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这是真实的萧军,四十年后,他也依然能坦陈当年的“不忠实”造成了萧红的痛苦,但四十年过去,他并没有对“民国爱情”多一点反省。其实看《萧军日记》就明白了,萧军一直期望萧红“超过于普通女人”,后来发现她也会嫉妒会发火,所以,他为自己解套,“不适于做一个丈夫,却应该永久做个情人”。


萧军的确成了萧红永久的情人,死前,她还把《生死场》的版权留给了萧军,所以,要说真有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那也只能是萧军的,不会是萧红的。



三、当群众演员


春节收到许鞍华导演的短信,「迫不得已剪掉了上海作家的一场戏」,她很抱歉,我听了却是松一口气。


差不多一年前吧,导演电邮我,说她正在拍的《黄金时代》里有一场上海作家戏,她想邀请一帮作家自己演自己,问我有没有兴趣?收到自己最喜爱的导演的来信,我立马神七上天,High high地回了「Yes Yes Yes」。客串一个不用说一句台词的群众演员,体验一下大导演说Cut时的气势,顺便瞄几眼主演萧红的汤唯,简直!


然后就真的要去拍电影了,然后我才活生生感受到拍电影是一桩多么具体多么繁琐的工作。


我的角色设定非常简易,比「匪兵甲」这样的群众演员还要轻松,匪兵还要在银幕上从左边跑到右边,或者中箭扑倒在地,我们就只要坐在咖啡馆里,装着聊天的样子被摄影机扫两个全景。


但是为了这一、两秒的全景,剧组事先了解了我的长相,确定我的发型,接着是量体裁衣,搞得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三围数据有了认识。衣服、鞋子都试过,然后是我的眼镜问题,最后导演拍板眼镜可以不戴。因此,当我终于被化妆师和服装师收视齐整,人模人样地进入剧组时,我内心升腾出的隆重感,几乎是要演鲁迅的心态了。


坦白说,当时我的隆重感,多少觉得导演过于认真,毕竟我们是群众演员嘛。但寒假备课复习小津,特别地注意了一下电影中的客串和群众演员,发现即便是只有一个背影的群众演员也没有一点点松懈感,倒是突然明白了为甚么许鞍华常常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想到题材风格皆不同的小津安二郎。在电影实践论意义上,他们既不风格用事、也不感情用事,他们都是朴素的电影原教旨主义者:庄重做电影。


但天地良心这样的庄重真是折磨人。电影里,我和马家辉还有两个新闻记者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虽然马家辉错过了当年成为梁朝伟的机会,面对摄影机,他的镜头感依然可以媲美梦露,可惜的是,被他聊天的是我们这种第一次当群众演员的菜鸟,一来激动,二来那天尽管阳光俊朗但温度很低,我穿一件薄薄的旗袍,感觉自己的嘴唇不断地要开出花来。所以,后来很多朋友问起我第一次触电的感受,我都实事求是:打死我也不想当演员,既没耐冷受热的体力,也缺反复重拍的激情。因此,在我们群众演员的戏被重复四、五次之后结束,我脱下漂亮的旗袍,很庆幸可以理智诀别「电影梦」,因为即便是作为一个群众演员,我也能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丁点当演员的天赋。


那天的戏是在上海作协的阳台上拍的,最后汤唯等主创和我们群众演员合了个影。女神的气场毕竟不一样,她穿着棉袍出来,把黄金时代的落日余晖带入现场,让我们恍惚觉得,自己跟萧红是有关的。


电影中的萧红(汤唯饰演)


因为跟萧红有关,因此特别害怕自己菜鸟似的形象损害了电影,虽然也就是群众布景。这样,当导演告诉我,这场戏因为片长被剪,我是真的放心。这有点像,周作人写的,听说少年时候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在人间,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这是多么美好,我曾经和《黄金时代》有过关系,但我不会败坏《黄金时代》。



四、在许鞍华的摄影棚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在各大媒体的娱乐版活跃了个把月,最近平息了一点。一来呢,周润发抵沪已经一段时间,秋水望穿栏杆拍遍的狗仔,开始是看见人头马就狂拍一通,后来绝了望,直言相告,找不到发哥,房间背台词呢;二来呢,影片的最大招牌,发哥和斯琴高娃的恋情也浮出地表,但记者追问又追问的爱情床戏,似乎也就流于娱乐前戏。



然后呢,就像武侠中的大队人马总是在人们睡着的时候来临,突然编剧李樯来电话,问我,想不想探班《姨妈》?他用了极其平常的语气说,今天是发哥和斯琴高娃的床上戏。真是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在我的少年时代,就算吹牛说有一天要亲眼看看活生生的许文强,也会被嘲笑的声音淹没。他在银幕上吃方便面,方便面就成了最高饮食原则;他围个白丝巾追求女孩子,白丝巾就成了终极爱情信号。没错,岁月流逝,我们对周润发的爱慢慢消融于日常的饮食男女,但是,他一直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去了好莱坞的发哥,自然已经是洋亲戚,但是,在许鞍华的摄影棚里看到他,还是叫人心头一热,风雪故人来呵。因了剧情的需要,发哥披着一身上海混混的腔调,但是,当许导高音宣布开始后,他拥着被窝里的斯琴高娃,用普通话认真抒情:“我原来以为……”


呵,我原来以为,发哥对高娃,就算山崩地裂,表面上还会是言笑晏晏,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这样认真说出,倒是有点意外的。回头去看许导演,导演的大眼睛盯着监视器,说,“很好。”我忽然觉得这句台词其实是属于许鞍华的。


我在七八年前就见过许导演,当然她不认识我。那时,我在香港读书,有大把时间可以跑各大影院看电影,从油麻地电影中心出来,我两次看见许导演一个人在影院边上的咖啡馆坐着。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在电影里见过她,虽然她的样子有比较大的改变。我想象她年轻时候,就应该是《客途秋恨》里的女儿,眼睛比张曼玉还大,样子比张曼玉俊朗,但那会儿,她已经有了显眼的劳顿和沧桑,很知识分子了。



说知识分子其实是文雅的说法,每次,我的朋友觉得我没有女人味时,就会说,别那么知识分子。但是,一个指挥着摄影棚的女子,如果不把自己变成知识分子,就只有刻刻垂泪。多么可怕的摄影棚啊!


我原来以为,电影都是在无比辽阔的空间里完成的,导演坐在可以升降的椅子上,只要一个手势就能叫一切各就各位,至于导演的工作无非就是大叫一声“重来!”但那天看到的却不是这样。摄影棚架在上海作协二楼,据说当年是巴老办公室,不大的一个房间,里里外外挤了四五十个人,外加庞大的摄影机、照明设备和监视器等,虽然各路人马都不喧哗,但来往的脚步和衣鬓的摩擦就制造分贝,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是什么样的难度,导演也一样。



于是,她关闭了自己的外部触角,以中性的风格站在导演位置上,但我相信,她非常女生的一面,从来没有真正撤退。许鞍华看着周润发,这个彼此见证青春和电影的朋友,看他温柔地抚摸高娃的长发,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作品《倾城之恋》吧,周润发在床上郑重念出“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说是尊重原著,却可能是婉转心事,因为没有比小马哥说《诗经》更古怪,但也没有比“执子之手”更道出一个女性导演的怕和爱了。


本文原载于“保马”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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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法国梧桐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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