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三栖评论 | 吴俊:我读陈平原教授文的一孔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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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小说评论》杂志“三栖评论”之陈平原专题。“三栖评论”由吴俊教授主持,本在关注学者溢出专业学术著述一般界限的跨域跨界的文学创作现象,但由于孙郁、陈平原教授著述的启发,吴老师认为学术著述文体自身内部本就有一种多文体现象,不仅在形式,更在学术性格和文学气质的精神境界层面,于是“三栖”专栏的范围拓展到了陈平原教授的述学文体。在吴俊老师看来,陈平原教授是一个严守规矩的正统书斋学者,细节处绝不掉以轻心;又是一个新思想灌注的风气领先学者,着眼于深而大处。他是老派学术的新时代传灯宗师,也是新进学术的旧传统守正学人。但此专栏旨趣不在评价学者学术成就,而是关注学者的写作文体。陈平原教授自述,“综合使用不同媒介,以跨学科的视野、跨文体的写作,来呈现有人有文、有动有静、有声有色的现代中国,此乃我心目中理想的‘人文史’建构的重要一环”。吴老师认为,这种跨学科论述也许就是一种跨文体的创制。它发生在学者学术的内部,却影响于著述和述学的广义形态或其思想表达的独创性程度。既是一种学术门径,也是一种评价视野。这也是“三栖专栏”的文体研究对象和更高取向目标。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2年第4期,转载自“ 論評說小”公众号,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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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俊
中国人文史的述学方式
我读陈平原教授文的一孔之见
在我心目中,陈平原教授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人文学术领域最具标志性和影响力的一位杰出学者。在文学研究领域,他的学术成就恐怕是很难有其他学者在深广度上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唯其如此,平原教授才同时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真正具有世界性影响、参与中国学术国际合作及文化公共事务的一位代表性学者。
陈平原
从我个人的专业经历上说,平原教授可谓老师。“20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时,我在读硕士研究生一二年级吧,完全未入专业门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出版的1988年前后,我也还在博士在读期间,正是似懂非懂的当口。说起来,平原教授的博士毕业大概也仅早于我四五年吧,但我和他相距的学术水平和思想成熟度完全就不可以道里计。他的学识学问和气象,足堪为师。套用一句熟语,我是伴随着读平原教授的书成长起来的。
我第一次感性地了解到平原教授,不是直接的见面,而是他的老师王瑶先生的介绍。应该是在1987—1988年左右的一次,王瑶先生应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邀请,移驾华东师范大学讲演。那次是在大夏大学旧址遗存至今的文史楼教室里开讲的。王先生是山西人,北大名教授,留在学界的故事很多。不过他的口音有着太过浓重的方言声调,大部分我们都听不懂。这情形有点像是我们听邻校复旦同是晋人的贾植芳先生说话。我的导师是江苏武进人,完全江南口音。那天南北声音交织相和,真叫软硬兼施,刚柔相济。好在不时有对话,听众能够进入语境,理解大概。加上对于名流的崇拜心理,我们感觉自己茫茫然都听懂了。过后至今最有意思的印象是两个。先是王瑶先生讲中西情感的表达异同,他说,我出差回到家里,老伴迎着就说,累了,快歇歇,我煮两个鸡蛋你吃。不像西方人男女夫妻见面表示爱情就是拥抱接吻。但是,没有拥抱接吻,老伴和我就不是爱情吗?这问得有力。全场轰然而笑。接着,王先生说到,我有个学生研究现代文学,提出一个中西“碰撞”的说法,新东西都是碰撞出来的。我在下面听了,就知道这是在说平原教授了。当然,那时平原教授还是留任北大教职没几年的讲师吧?王先生接着说,也不能凡事都说碰撞,只是有些碰撞了以后,中国人也拥抱接吻了,但也不妨碍我回家还能吃老伴煮的鸡蛋,爱情更丰富了。大家笑得更欢快了。至今想来,王先生此语仍是妙不可言。大道理只是四两之力的家常笑谈。30多年弹指间,我只能重复个大概,主要意思应该没有走样。现在重温,尤其感慨的是,平原教授已经再现了王瑶先生的风度和气象。我这样说,倒不止在指师生两辈的学术道路、领域和面向的薪传或比较,主要是说王先生和平原教授在两个重要的时期都同样代表了中国当代学术的示范性人物。五四以降,可以鲜明看出王瑶先生和平原教授在百年现代文学及人文学术领域中的历史承接地位。如果说一个时代的学术成就辨识需要、也可能聚焦在少数杰出人物身上的话,那么新时期以来成长起来的学者,平原教授就是我所看到的显示度最高的一位。
《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陈平原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这个专栏不宜全面评价学者学术成就,仅以学者的写作文体为讨论旨趣。我的初衷本在关注学者的创作文体,即学者溢出专业学术著述一般界限的跨域跨界的文学创作现象。后来觉悟到,学术著述文体自身内部本就有一种多文体现象,不仅在形式,更在学术性格和文学气质的精神境界层面。这就把所谓三栖的专栏范围拓展到了平原教授所谓的述学文体上了。如去年以来做过专辑的孙郁教授诸位,就是此中光彩显例。在严格意义上的学院学者中,能够代表传统、乃至正统规范,又能与时俱进、不断创新、自成一家的标志性学者,平原教授无疑是当之无愧的典范。他是老派学术的新时代传灯宗师,又是新进学术的旧传统守正学人。我说平原教授自成一家,敬佩的是他在学术的深广度上已非一般专家之学可以概括。
治新学术者,两类学者往往特别能够成就专业地位和名声。借用平原教授的述学文体之说,一是放言高论,讲究大视野、大局面,好做宏观之论,理直气壮,夺人耳目,发出时代之声。虽弱于学术,但得风气之先,启人之思,庶几谓之新思想先驱先声,也往往近于公知之论。一是长于学术操作,独出心裁,别有会心,常在细微曲折处见出豁然开朗的新局面。虽不做貌似高深之论,却婉转翔实,滴水不漏,实在也能以小博大,由微见著,专业治学功夫最为了得。这两类学者都可称天赋才华高于常人,异禀显豁,成就贡献多能一时留名。我体会到的平原教授却都不是这两类,也不是简单说兼有这两类之长的合体。须在另一种眼光和层面上观察。
《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陈平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
平原教授首先是一个严守规矩的正统书斋学者,细节处绝不掉以轻心;又是一个新思想灌注的风气领先学者,着眼于深而大处。他在规矩中拓新论域,进而创立新学术的门径。他的小说史、文学史乃至关于武侠小说的研究,都是源自旧域却创新前人见识而为当代新学术的范例。这种新学术的史料基础和知识背景多由传统积累而成,但平原教授的阐释方式和问题关心则超出了狭义的专业范畴,多具纵深广阔的文史视野和当下考量。你会发现他的治学大旨体现的正是传统所谓博约相济、厚积薄发而知宗用妙之道。看似平实无奇,不以峰峦沟壑炫人耳目,中庸常道中说出的都是人所未道的不刊之论,令人终有醍醐灌顶之悟。作为大学老师和学问大家,平原教授教的是使人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又明其所未然而想象其所或然之学。比如,技术性的演说研究既做成为历史文化的实学,贯通于述学文体的专门论域,再而到达“声音的中国”之大者,平原教授的研究严谨示范了他的学术展开和升华的思想逻辑。经由学术方式抵达的世界折叠起了历史的中国和当代的中国。如果说归根到底是他的文化关怀落实在、也润泽了他的专业学术,那这就不是单纯、或主要不再是一个技术面上理解的问题了。
我一直强调平原教授首先是一个学院书斋本业本分的守正学者,其实他很多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在专业学术的同时,他是一个具有生活情怀、关注当下社会的知识人。以书斋精神关怀社会人群,将现实情怀灌注文史学术,平原教授实在又是一个缠绵于当下生活之情思实感、热心于广大社会之价值导向的文化践行者和责任担当者。由此可以理解平原教授数十年来不懈于发表关于中国教育、大学建设、社会文化方面的批评性、也是建设性的意见。就在这些公共关怀的发言中,你也能看出平原教授与其他发言者的重要不同,或者说就是他的严谨学者的自律。他不会侵入没有充分资讯条件或专业把握的领域,不是万事通;他的聚焦范围就在教育领域和社会文化的个人实践方面。他不会凭借自己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充当无所不知的预言家、批判者或表态者,也不会放言置诸四海皆准的高蹈大话。这是一种自觉的约束。平原教授是一个关心社会但自知洞明的豁达大智之人,自爱而爱于他人和学术。这也使得他的公共言论更具有、也显示出专业性。这是我的理解。他的这种发言方式看上去并不一定是纯学术,但你要知道,在“声音的中国”中,这不是平原教授的一种独具的述学文体吗?述学有微言大义,“声音的中国”中同样有平原教授的个人寄托、道德立场和价值宣示。理解及此,才能理解平原教授的学术。只是他始终记得,或者是用这种方式做出了一种垂范:学者的社会责任和文化表率的公共形象。这是大而言之的平原教授在言传而外以自身践行方式实现的述学文体的身教。书斋学者的平原教授其实是一个心怀社会家国天下世界的现代知识人。他的言传身教和严谨守正是我看到的平原教授的人品操守在教师职业身份上的体现。
《陈平原小说史论集》
陈平原 著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
陈平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回到学术心得的主旨上来,平原教授这次说:“终于悟出来,所谓跨学科论述,必须与自家以往的研究相衔接;完全重起炉灶,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实在太大。”我延伸一下自己的理解,所谓“跨学科论述”在学者著述的表现上,也许就会是一种跨文体的创制。它发生在学者学术的内部,却影响于著述和述学的广义形态或其思想表达的独创性程度。既是一种学术门径,也是一种评价视野。平原教授最后说,“综合使用不同媒介,以跨学科的视野、跨文体的写作,来呈现有人有文、有动有静、有声有色的现代中国,此乃我心目中理想的‘人文史’建构的重要一环”。一语切中肯綮。这也是《小说评论》“三栖专栏”的文体研究对象和更高取向目标。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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