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0多年前的一次“小作文”事件说起

Original 李子旸李子旸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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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党校组织乡镇干部学习中央文件。学习结束以后，县委书记来到党校，和参加学习的乡镇干部们开了一个对话会。会后，大家在党校餐厅一起吃了一顿。餐厅的一位女服务员，看到干部们如此大吃大喝，非常气愤。一气之下，把县委书记的酒桌给掀了。酒菜撒了一地，盘子碗都摔碎了，一片狼藉，饭也没吃成，大家不欢而散。

事后，党校领导批评女服务员太不像话，要求她赔偿摔碎的盘子碗，不赔就辞退——女服务员是临时工。女服务员义正词严地答道：“县委书记到底是来对话，还是来对酒？我看着有气就给他们掀了。校长让我赔盘子写检查，我说我打碎的盘碟，还不值你们吃掉的鱼尾巴钱。要赔你们先赔！”

县里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某中央媒体的记者。记者一听，好题材啊，赶紧来到当地，和举报人聊了一番，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大笔一挥，写成了题为“借对话大吃大喝，被群众掀了餐桌”的报道，发在中央媒体上。报道点名批评了大吃大喝的县委书记，赞扬了敢于和歪风邪气作斗争的女服务员。报道还特意指出，这个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每年国家拨给大量扶贫款。可县委书记居然带头大吃大喝，真是“再穷也不能穷干部”。

新闻见报以后，很多媒体纷纷转载。全国各地纷纷议论此事。甚至国外媒体都有转发报道。一时间，这个县委书记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贪官污吏。在当地，女服务员则成了英雄式的人物，家喻户晓。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地的省委、地委当然坐不住了。省委地委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当地，彻底调查此事，同时彻底调查那名县委书记。调查持续了三个月。然后，省纪委、组织部、监察委等又组成小组复核，总之非常认真非常彻底地调查了一番。

调查结果是，报道完全和事实不符，说是子虚乌有也差不多。

因为事情的影响特别大，调查特别认真细致，所以后来调查组发布的调查报告格外详细，包括相关的种种细节。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县委党校确实组织了乡镇干部学习中央文件。在学习中，乡镇干部对当地的各种情况提了一大堆问题。县委张书记看到问题很多，就决定，干脆自己到党校和乡镇干部开个对话会，集中当面把问题说清楚。

学习结束那天，张书记来到党校，和乡镇干部们开了一下午的“对话会”，集中回答了干部们关心的种种问题。开完对话会，就到了晚餐时间。党校校长安排大家到党校餐厅聚餐。一共摆了三桌，每桌十个菜，两瓶白酒，两盒烟。其中有一桌在小餐厅，主要是领导，这一桌多上了四瓶啤酒。餐费从这次学习活动的经费中支出——看，调查确实很细致，细节也不放过。

张书记本来不想吃这顿饭，都拉车门上车准备走了，但党校校长盛情邀请，就留了下来吃这顿饭。参加酒席的乡镇干部已经在党校学习了好几天，都急着回家，这顿饭吃得很快。大家吃完了纷纷出门各回各家。张书记、校长的那桌领导席也很快吃完。张书记和司机按规定掏钱付了自己的餐费。然后，书记和校长又喝茶聊了一会儿天。

就在张书记和校长在小餐厅聊天的时候，后厨那边嚷嚷起来了。

餐厅有一名女服务员，当天安排她去烧热水。烧完热水，她就回家了。前面酒席散了以后，后厨的其他人去收拾。收拾完了以后，司务长看没什么事了，加之天色已晚，就招呼厨师、服务员等人一起坐下来吃饭。他们炒了几个菜，把那三桌剩下的“硬菜”挑好的热了热，凑成一桌，大家坐下来连吃带喝。

不知为何，那名已经回家的女服务员又回来了。她回来看见大家正在聚餐，顿时气上心头，说你们怎么干活时叫我吃饭时不叫我！司务长平时就和这名女服务员关系不太好，见她劈头盖脸一顿骂，也火了，说我就是不叫你，你能咋样！女服务员大怒，说你们不叫我，我叫你们也吃不成，上去一把就把桌子掀了。

这就是“掀桌子”事件的前后经过。一个小纠纷而已。

了解了事情经过，大家也就明白了，所谓“女服务员掀县委书记酒桌”纯属子虚乌有。这事就是有人借题发挥，想要搞臭张书记。只不过他没想到事情居然闹得这么大，有了全国影响，惊动了省委，派出高规格的调查组认真调查。这么点儿小事，权威部门来调查，很快就一清二楚了。那人的“阴谋”没有得逞。

调查组还奉命把张书记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全面调查了一番。调查结果是，张书记不但不是贪官污吏，还是清廉能干的好干部。他上任以来，当地工业产值已经增加了好几倍。张书记家里，生活条件堪称寒酸。儿子一直都是合同工，还没有转正……

“掀桌子”报道出来以后，张书记压力山大，配合调查组三个月下来，白头发多了不少。调查组走后，张书记想要去找地委书记谈谈，把整个事情和领导再说说清楚。可到了地委家属院，他都不知道地委书记家在哪里，问了一大圈才找到地委书记家。由此也可见，张书记并不是个能“跑”的干部。

调查完成以后，省委专门下发了一份文件和一份几千字的详细的调查报告，指出那篇报道和事实出入很大，基本上“失实”。过了一年，省委把县委张书记提拔到地委担任纪委书记。

此事发生在1987年底。调查完成是在1988年中。

多年以后，已经退休的张书记，谈到此事，仍然长叹不已。他说，虽然此事对他个人没有负面影响，他反而因此升了官，但对当地声誉的影响，巨大而持久。过后很多年，外地对那个地方都议论纷纷。很多本来可以引进的项目引不进来，很多本来可以做成的生意做不成。张书记痛感对不起当地人民……

“女服务员掀桌子”事件，发生在三十多年以前。到了今天，对于这种“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的事情，我们不但不陌生，反而更熟悉了。社交媒体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这种事。我今天讲这件事，就是想说，类似这种给人泼脏水、操纵舆论、制造轰动事件，已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的事情，并非互联网时代的新现象，而是早已有之。即使当时信息技术不发达，但靠着报纸、广播等等，同样能打造全国性的“大事件”。

因此，我们今天看到类似事情，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哀叹互联网时代的“人心不古”。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手段和招数，一直就有，源远流长。

当然，互联网也有其“优势”，那就是制造类似事件更容易了，有机会参与其中的人更多了——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掀桌子”事件中，舆论爆发的关键节点是某中央媒体的报道。然后才有了众多的转载和全国影响。在当时，如果没能请出中央媒体“笔杆子”的大驾，想要制造全国影响的事件，几乎不可能。

所以，原来，那些中央级的“笔杆子”，可能职务级别不高，但实际上都是手握大权的人，甚至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命运。可以想象，他们因此能得到很多或明或暗的收入。

到了今天，能够制造舆论“爆点”的人，早已不再局限于中央媒体。一大部分生杀予夺的大权，已经从他们手里被转移出来了。至于到底转移到哪里了，这个问题很复杂，目前还看不清楚。但总之是转移了。

接收到这些权力的人，也就得到了或明或暗的操控舆论，进而操控别人生死命运的权力。他们时不时就会在互联网上兴风作浪，通过制造各种舆论事件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这实际上提醒了我们注意一个重要的事实：仅靠自由竞争，并不能得到好的新闻。事实上，在媒体和舆论领域，自由竞争更可能导致“劣币淘汰良币”。更善于忽悠、更能利用人性弱点、更能抓住公众兴奋点的“键盘侠”，远比那些认真采访、深入分析现实、发布可靠消息的媒体，更能吸引关注，更能得到流量。

并且，世界各国的现实表明，解决这个问题，很难。人性的很多弱点，就导致人们很容易被“大忽悠”牵着鼻子走。他让你愤怒你就会愤怒，他让你痛心你就会痛心，他让你兴奋你就会兴奋。你以为自己是在“独立思考”，实际上，你后脖子上明明被人牵上了线。

或许，唯一的经验教训就在于，看到那些让人情绪激动的报道、爆料，我们最好先不要激动，多一点耐心和分辨能力。毕竟，想要牵着我们鼻子走的大忽悠，实在太多了。

至于怎么样才能让社会出现一批可信任的、不那么急功近利的、有自尊有能力的媒体，这就是更大、更复杂的问题了。非一日之功，也没有锦囊妙计。

文中图片均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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