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影展」文字回顾⑳ 嘉宾论坛—Ian McDonald :分屏电影制作的探险:政治、美学和意义创造
「母亲影展2022」跨越了3月13日-5月8日的9个周末,共放映了29部影片、8个单元、17场放映、4场嘉宾论坛、4次影像助跑工作坊。同时创下了“草场地工作B站”哔哩哔哩直播间观看人数最高峰,以及超过100人的论坛活动。
其中29场放映以及4场嘉宾论坛,由观众、作者、影展团队自愿认领的方式,进行抄录+整理,并陆续发出。
映后谈抄录与整理:高昂
【嘉宾论坛】单元
时间:2022年4月10日晚
地址:母亲影展会议室
主持:高昂
全文:一万两千余字
参与:许雅婷、杨宇烨、苏钺秦、小卡、俞爽、章梦奇、吴文光、郭旭宏、嘴、刘通、刘晓倩、洛洛、秋山珠子、倪宇茜、张盾、邵玉珍、李新月、危友华、郑忞、胡涛、徐小涵、哈比、王勃、吴安迪、刘晓雷、车骁、彭珊、周玥、郭峰......
带着摄像机的社会学研究者
高昂(主持人):大家好,欢迎大家来这次的嘉宾论坛,我们请到的是Ian McDonald。也是我的博士导师。Ian跟大多数的学者教授可能不是很一样,他不仅做研究,也每天都在从事与纪录片创作的有关的工作。他几乎每天都在剪片子,每年都在拍片子。这是他的日常,我觉得这点真的很难的,尤其是作为一个工作量巨大的教授。
作为我的导师,通过这些年对他的了解,我总是会觉得,他在我心里是一位“淡定的冒险家”。他原本是从事社会学研究,然后2013年,为了拍片子,辞去原本从教大学的一切职位,来到我们学校,一切从头开始。从研究生的一门课程,建立了电影系,文化实验室。他跟我说过,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全神贯注的拍电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原本作为一个社会学学者的身份。我觉得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现在大家知道的Ian,都是一个产量很好,全心全意用摄像机来看世界的纪录片创作者,而他很扎实的社会学哲学历史学的背景,给他看世界的带来了独一无二的方式。如果大家看了发给大家的电影,可能会有相似的感觉。
今天Ian会谈到三部“母亲影展”播放过的电影,不知道我们的作者在这里不?我们很期待你们跟Ian之间的对谈。Ian的片子可能跟大多数我们母亲影展参选的片子,与民间记忆计划的片子,创作方法不太一样,但又在某些层面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所以今天就很期待我们能碰创出很不同的火花!Ian,你可以跟大家打一个招呼。或者我的介绍有哪里需要有更正的。
Ian McDonald (嘉宾):大家好。通过你的介绍,我更好的了解了我自己。谢谢你对我职业生涯的介绍。我本来打算说一下我自己的职业生涯。但是你的介绍比我自己理解我的过去更好。就按照你说的就好。只有一件事情要说的。我在高校工作了三十年。但作为创作者只有十五年的时间。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讲,我还很年轻,我还在学习。所以,有机会跟全世界范围内的创作者交流,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今天这个讲座,是一场双向的学习和交流。
一直到2007,我虽然是社会学家,但是一直是一个拿着摄像机的社会学家。我一直是用摄像机来做社会学的研究。但是2007年之后,我希望成为一名创作者,一个拥有社会学角度的创作者,尤其是形成一种特殊的看世界的方式,以及如何存在于这个世界,如何去保持愤怒,呐喊以及介入这个世界。所以,对我来说,电影创作是从外界世界起始的。我对外部世界保持兴趣,然后探索如何用摄像机来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所以,我的电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电影”。你不能从我的电影中学习很多。我创作电影的本意不是提供信息和指引,也不是具有教育意义的那种电影;但是它们是一种关于事物的表达。
我的一位也是创作者的朋友RV Ramani说:“我的创作只遵循一条规则,就是去表达,然后去达到这种表达”。所以,我想,如何做到这一点,用什么样的方式做到这一点,是因人而异的,比如,我们住在哪里,做到这种表达的可能性,拥有的技术手段。但更多的是找到适合作者自己的方法。对于我来说,我的首选是观察纪录片。这么说并不是我认为这种方式是最好的,或者是唯一的方式。只是因为这种方式很适合我,我也很擅长使用这种方式。最终,我们需要做出好的电影,有人愿意观看的电影。要不然就只是一个兴趣爱好。当然,作为兴趣爱好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我们想要做出拿得出手的电影,我们需要精进自己的技术,不断的练习提高自己。
在开始讨论其他作者的电影之前,我还有一点要补充。就是,当我在观看其他人的电影的时候,我看的是作者传递truth的程度。这里的truth不是经验主义上的真理,因为我们不是记者或者研究者。我说的truth是社会意义上,政治层面和情感层面上的真实。这是我在看一部电影时所寻找的。在寻找这个真实的时候,会把我们带入到电影创作中艺术和美学上的思考;也会把我们带入到更深的层次,超越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表层的东西。
所以,当我在看这三部电影的时候,我在看的是:
1)craft on filmmaking(电影工艺)
2)truth (表达一种什么层面的真实)
这是一个工作坊,不是讲座。所以,我会先针对这三部影片做一个反馈,然后我会问作者几个问题,也希望大家可以一起讨论。
关于《和爱有关的日子》
Ian McDonald (嘉宾):《和爱有关的日子》,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私影像。是一位女儿试着在父女关系的框架下理解与父亲之间的情感距离。有两个很有趣的主题,一个是一张神秘丢失的结婚证照片。第二个主题是关于什么是一个好父亲的探讨。这个作为活动家的父亲,这个作者希望拥有的父亲。但是,没有任何准备,也超出预期,在17分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场对于父亲的指控。对于我来说,这个电影在17分钟,与父母的对话开始时,有了转折。这个与父母对话的片段有三分钟,而这个电影在23分钟时结束。这部23分钟的电影,17分钟的时间都在探讨父女关系。三分钟令人震惊的对话。再过三分钟电影结束。我觉得这个结构十分有趣。这让我们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位父亲怎么样了,这个家庭怎么样了。这个电影的最后,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个家庭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位父亲依旧与女儿之间保持距离。妈妈可能会觉得内疚,但我们看到了,母亲通过讲述童年的照片,表达了对女儿更多的爱意。所以,我想要问作者,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结构?也想要问,关于影片创作的伦理问题,因为这对于父亲来说,像是一场伏击。请问作者怎么看待把采访父亲这个片段放进电影里的伦理问题。第三个问题是,你是否在开始做电影的时候,想的是为了与你的父亲对峙?或者这样的想法是从创作的过程中生发出来的?因为我们很容易通过拍摄电影的方式去质问自己的父母。高昂在她的作品做过相同的事情。她在“采访”的框架下,问了自己母亲一些问题。所以,我很好奇,你做电影的原因?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否则,这个电影做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你自己去挑战你的父母,而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观看的人。
苏钺秦(母亲影展作者):童年创伤一直是我想要探索的话题。因为这件事情我一直是记得的。但即使没有这件事情,因为父亲的工作原因,我对他一直都不是很了解。我一直很想要了解我跟爸爸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说,拍摄这个影片给了我机会去探寻父女关系。但一开始并没有想问这个问题。随着拍片的进行,以及这些问题的呈现,我好像意识到我可以去问这个问题。确实拍片给了我机会跟父母进行深层的对话。因为在现实中,与父母的对话都比较简单日常,没有想这些问题。也的确是拍摄这个片子给了我机会讨论。
伦理方面的问题,这确实是我眼中的父亲。我想我也有权利去询问这些问题。所以我觉得是没有伦理问题的。当时我的导师也问过我,如果认识你父亲的人看到这个片子,他们会不会怎么样。但这只是你的一个想法,你定义了你的父亲。但是,我在想,我的经历就是这样的。其他知道我父亲的人也可以用他们的方式来了解我父亲。我觉得我这样表达也可以。
Ian McDonald(嘉宾): 我尊重你的说法。我觉得你很勇敢。但是,我觉得从电影的角度来讲,我觉得你需要在电影里提供更多的信息。我觉得你没有在开头提及这个问题,而是在片子快结束的时候提及,我没有异议。但你丢下这个信息后,作为观众的我们还处在震惊中,电影就结束了。我想的是(1)这个片段是三分钟,很长,很难看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很勇敢。这三分钟里有很多个剪切点。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决定这些剪辑点的?你的父母是不是要求剪辑掉某些片段?现在剪辑的版本是不是只是原始对话的一个缩影?这个对话的原始素材有多长?(2)我觉得你一定要做第二部。因为当一件事情被揭示的时候,我们感兴趣的也会是,这件事情对你有什么影响?对这个家庭有什么影响?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否则就是,你揭示一些事情,但我们被吊在半空,不知道怎么去理解这件事情。
苏钺秦(母亲影展作者):这段原始素材有30分钟。我们先聊了一些日常生活,然后我问了那个问题。所以就选择了对于电影来说比较重要的部分在电影里。但是,当时我知道我是要问这个问题的,但我还是先从闲聊开始的。我同意你说的,我也想要做第二部。但因为疫情,我生活在香港,一直没有回过大陆。可能我会继续用视频的方式。但如果我回到大陆的时候,一定会继续拍摄的。
Ian McDonald(嘉宾): 谢谢。对于我来说,第二部不用很快就做出来。可以是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
苏钺秦(母亲影展作者):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想这个问题。
Ian McDonald(嘉宾): 当然!谢谢你的电影。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电影。
苏钺秦(母亲影展作者):关于结构的构思,其实是我想法构思的一个历程。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知道关于父女关系,然后慢慢的才想要问这个问题。
Ian McDonald(嘉宾): 所以,你是在创作的过程中,渐渐的想要问这个问题的。
关于《千年虫》
Ian McDonald(嘉宾): 《千年虫》,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电影名。我猜想,《千年虫》指向的是你自己?你是你家庭里的千年虫吗?对我来说,这部电影是一部非常轻柔的反身性电影。你使用了家庭成员的录音素材来反映在中国长大的经历,家庭的困境,建立家庭的过程以及你作为一个孩子,在这个过程中的经历。你童年的不开心,你的上学经历。所以,对于声轨和缓慢的档案影像的结合,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听这个对话,看这些影像素材。我很喜欢开场镜头。很惊艳。在电影中,日常生活的事物可以带来这样的诗意和氛围。
你对于影像的把玩也很棒。比如说,45分钟的时候,那个倒放的烟花,十分的有童趣,像梦境一般。我也很喜欢49分钟的时候,你通过眼睛的镜片来看自己的爷爷奶奶妹妹。这种在梦境里的感觉很有趣。就像是在梦里看你的家人一样,与家人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你在这个家里,但却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你的视觉语言很强烈。我很欣赏。
但对于我来说,这部电影太长了。当电影到达40分钟的时候,我可能就不能很集中精力,我会想,这个片子会怎样去发展。会不会有一些秘密,或者揭示一些信息。但这个对话一直持续了40分钟。我会去想,这部电影会不会接下来改变基调。但没有。这当然可以,这不是说这个电影不好。但我想,这部电影是不是可以稍微短一些。是不是只需要20分钟的对话,然后进入梦境一般的镜头。你可能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杨宇烨(母亲影展作者):对于对话时长太长,其实我想过这个问题。我之前想,如果对话时间太长,观众如果觉得无聊会怎么样。或者,我会想把对话切分几个部分,然后在里面穿插一些可以转移注意力的视频。我想过很多结构,最后倾向于这种结构。因为这个结构是最适合的。我其实也有受到一些电影的影响。比如王兵导演的《和凤鸣》,他也是采访一个经历过文革的老人。他把机器架在那里,用固定场景镜头,记录一个人从早说到晚。那个人有诉说的愿望。而我的母亲是没有诉说的欲望的。我们是有对话。我切割了一部分的对话。虽然这个部分是声话分离,但这个对话是持续的,是没有经过切段的。但是我的问题是提前设计好的。但这个结构如果被切开的话,是不太合适的。
Ian McDonald(嘉宾):这是一件特别勇敢的事情。我很尊重作者的对于影片创作的选择,因为作者在做片子的时候已经想过无数遍了。而观众可能只看了一遍,然后根据这一遍的观看做出评判。但我的评价只是我的回应。可能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所以这些对话对我来说会丢失掉一些含义。我很感兴趣其他的观众是怎么看的。可不可以请你回答一下为什么给电影取名《千年虫》。
杨宇烨(母亲影展作者):千年虫的意思是新世纪之初的危机。就比如说,现在是2022年,如果是千年虫的话,但在下一年就不会变成2023年,就还是2022年。就会引发接下来一系列的困难,包括社会上的,科技上的。我就想借用这个概念来表达我在童年或者少年时光,那种错乱的感觉。就感觉那一段经历就会引发出一些家庭的矛盾。其实是一个比较开放性的题目。
Ian McDonald(嘉宾):我理解千年虫也是一种隐喻的感觉。
章梦奇:刚才Ian对于两部片子的看法特别有意思。刚刚讲到我们对这部片子讲述部分的理解,可能有一个语境的问题。因为我们在映后谈的时候讨论到,宇烨是千禧年后出生的。宇烨母亲讲述的,虽然不像王兵导演的《和凤鸣》里讲的中国革命史的故事,但宇烨母亲讲述的是爱拼才会赢的改革开放后新一代的,沿海地区年轻人的经历。宇烨作为改革开放的第二代,这样的语境下,去听这个故事,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新的一段历史开启的感觉。这是我看的时候,也是当时我们讨论的时候说到的问题。
Ian McDonald(嘉宾):这就是电影有趣的部分。观众会对同一部电影有十分不同的理解。这部电影所诉说的给中国观众和外国观众带来了不同的观影意义。我所说的影片可以更短一点的建议,是来自于一个对历史语境不太了解的西方观众的看法。而不是一个电影创作者的评价。我可能觉得,如果你想要投到一些国际电影节上面的话,你可能需要把这个片子做的更短一些。因为如果是现在这个长度,会把这部片子的创作上很新颖的成分降低。所以,我觉得可能短一些会更好。可能你需要让其他的人来剪辑,因为可能你需要打破自己的不想要剪短对话录音的规则。这可能会一个有趣的实验。当然,你不需要这样做。很棒,年轻的中国人在做电影,这很棒。
关于《The River》
许雅婷 (母亲影展作者):你好,我是《The River》的作者。我刚刚到家。
Ian McDonald(嘉宾):《The River》是一部12分钟的电影。我们可以把她称作“cine-poem” (影像诗歌)。非常具有表达性的体现生育的经历。当我看这部影片的时候,会让我想起另外两部片子:《H2O》(Ralph Steiner, 1920, 30mins); 《Window Water Baby Moving》 (Stan Brakhage, 1959, 12mins)。
Stan Brakhage是一位实验电影创作者,《Window Water Baby Moving》是他拍摄的关于自己第一个小孩出生的过程。我想要知道,你知道这两个电影吗?他们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你的电影在视觉上特别美丽。电影里的黑白色彩特别美。这部电影从很女性的角度来表达小孩的出生。在我的课上,我和高昂给学生放了《Window Water Baby Moving》,大多数的男同学比较喜欢,但女同学不喜欢。我们讨论了这个现象是不是一个男性凝视与女性凝视的对照。你的电影里 包含了女性的识别力和感知。你尝试去表达一种情绪,而不是去展示孩子出生的过程。这与我之前说到的一样,电影应该是一种表达,以及怎么达到这种表达。电影不需要是有教育和说明意义的。
许雅婷 (母亲影展作者):我在读电影学院学习的时候,我看过大多数Stan Brakhage的影片,因为他是美国实验电影的大师。但我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尤其是这部影片。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这部影片时,我的感觉跟他完全不一样。比如说,他拍了很多漂亮的水,漂亮的光,他的太太很美,他的孩子很美。一切的美,都是一种过度美化的浪漫。但对于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经验来说,女性怎么诠释自己的经验。刚提到的这两部片子都是男性在诠释生育。我觉得这个影片的开端有一个很大的动力就是,我们女性如何找回自己身体,自己生育的话语权。
Ian McDonald(嘉宾):这很有趣。我有三个问题。1)音乐。我觉得片子里的音乐特别有意思。片中的音乐,对于我来说,有一种很张力的气氛,不是那种轻松愉悦的音乐。不是那种在你冥想时候的音乐,大自然,水流声。这种声音会给电影另外的不同的感觉,可能会浪漫化这些美丽的图像。但你选择的音乐,组织了我们浪漫化这些影像。我觉得特别有趣,因为生育仍旧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情。但是却总是被美化。这是我觉得你选择的音乐很有趣的地方。所以我很好奇,你有作曲人吗?你跟他/她讨论过你想用的音乐的感觉吗?
许雅婷(母亲影展作者):你的问题很有趣。这部片子的制作花费了2年的过程。第一年是记录,我当时正怀孕;接下来我做了一些水下摄影,拍摄等,这个时候我正在亲喂我的孩子。我觉得我当时处于产后抑郁的时候。我当时很挣扎,不仅仅是因为生育这件事,而是成为母亲这一整个过程。我的整个身体,整个人生都不同了。你不在是原本的自己。当我在怀孕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很强大的暴力。一个生命在你的身体里成长,你的子宫被撑开,身体被撑开,就连胸骨都改变了形状。还有当小孩从你身体里出来的时候…这一切都是一种暴行。这整个过程都特别的疼。正是因为这种疼痛的感觉,你才感受到了存在,你才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于是我开始思考音乐。我找到了一个作曲家,他/她很即兴。他/她会看图像,然后开始在钢琴上弹奏。你听到的音乐,其实是他/她的即兴创作。他/她看着这些图像,然后即兴创作出来的。我只是跟他/她说,我特别喜欢他的弹奏,特别的暴力,特别的敏感。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给他放了我的电影。我给他放了初始的20分钟的剪辑。我们去了作曲家的房间,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客厅。因为你希望作曲的坏境是很是湿润的,而那个客厅就是。我们只做了两次的实验,就有了这个曲子。作曲的过程特别的自然。当我做声音剪辑的时候,我在想,电影院里的观众怎么能与我的感受相同。当我第一次听到这段音乐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被这个音乐覆盖了。
Ian McDonald(嘉宾):这样的音乐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但是这样很好。要不然就很俗套了。就会成为那种对于生育的庆祝,那不是我们做纪录片的想要的。你用到了“暴行”这个词,女人的身体经历了一场暴行。我想你的电影表达了这点。
还有一个问题是,在10分30秒的时候,孩子出生了。我们看到了小孩。我的预测是,摄像机会在这个时候从身体里出来,小孩子在女人的身上,行为发生了转变。但是,有趣的是,我们还是呆在子宫里的。我不知道你是只有一个人物在画面里,还是用了很慢的转场镜头。我们看到三个身体,缠绕在一起,扭打在一起。音乐变得更加混乱。11分33秒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身体向上,另一个身体躺在那里不动。我有自己的理解,但是我想听听看你是怎么说的。
许雅婷(母亲影展作者):首先,我觉得对于我来说,在电影里展示哺育小孩的片段挺俗套的。当小孩子与你分离的时候,你变成了妈妈。因为这个经历,疼痛也好,别的也好。在刚开始做这个电影的时候,我想,水里的角色,可以是妈妈,也可以是小孩,我们不知道。她们在一起,又分开,很复杂。观众感受他们可以感受的。在我做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水缸,整个场景很暗。我拍了很多遍。当舞者开始跳舞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拍摄。我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所以当我看素材的时候,我觉得很惊喜。我去了一个台湾的剪辑室,那里不怎么做实验电影,他们跟我说,你的电影太暗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弄。我可以退给你一些钱。然后我去了,我跟他们说,你们在说什么!这简直太美了。太神秘了。
Ian McDonald(嘉宾):一般来说,观众可能就会对电影有一种惯性的叙事期望,可能会觉得电影应该结束在婴儿离开母体的时候。但是在你的电影里不是的,我们继续呆在子宫里。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好奇有没有一些暗示在里面,比如说,是不是有一个双胞胎?一个婴儿活下来了,一个没有,这好像与你之前说的暴力有联系。这是我之前的解读。
许雅婷(母亲影展作者):可能是之前那个年轻时候的我死了。我死了。我成了一个妈妈。我只是觉得有一部分我死去了。这是真的。一部分的我存活了。但绝对有一部分死去了,在生育的过程的。
Ian McDonald(嘉宾):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谁是另一个导演?
许雅婷(母亲影展作者):他是我的丈夫。因为我不能拍摄我自己的生产的过程。他是那个拍摄的人。我觉得很有趣,我跟我的丈夫又了一个小孩,我与他一起经历了第二次重生。我给他看了我的电影,我问他,做好了吗?他说做好了。整个过程就三个小时。这就是这个过程。我想要把我丈夫参与到这部电影里。因为生小孩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因为是我的老公在拍摄,所以我觉得在摄像机前很自在。谢谢!
Ian McDonald(嘉宾):他做的很好。
许雅婷(创作者):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觉得它很简单,很直接。我很享受整个过程。
Ian McDonald(嘉宾):我们已经讨论了整个三部电影。三部电影都很棒,我觉得很开心我可以看这三部电影。作为一个单元的电影,我觉得它们有相似之处。都很私影像。都是对个人经历的很亲密的探索,家庭关系,生育,父女关系。我很好奇,是不是有什么正发生在中国的电影创作中,是不是这种关于自我的电影,这种对于身份认同的探讨,这种把电影作为一种治疗手段,是不是在中国是一种趋势?因为在中国,可能政治问题,审查等会比较棘手,是不是通过把摄像机转向自我作为一种探寻这些问题的方式,探究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方式。我不是说这是一种具有政治性的,我是说是对政治环境的一种回应。但对个人的表达本来就很具有政治性。所以,这些我看的片子,这些很私人的片子,作为这个电影节的一部分,是不是在中国的一种趋势。
许雅婷(母亲影展作者):我来自于台湾,我们叫自己自由的中国。在台湾,我们没有审查制度。现在,我正在做的片子是很具有政治性的。在台湾,我们相信,我们是华语环境下自由的那一部分。但是,对我来说,私人影像更具有自由性,因为你不用跟别的人合作,你可以用自己的影像语言。你可以没有任何限制的创作,你不用担心其他人的想法。我觉得在未来,私影像会更加的流行,尤其是手机的普及,以及相机越来越便宜。我想,这位年轻人表达自我提供了条件。我想,私影像会越来越重要,不仅在华语环境,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
章梦奇:我很开心你说的。你看到了这类电影里的政治反思。当我们刚开始做“母亲影展”的时候,我们想的是“我们是谁”。在中国,独立电影一般都是关注底层人的生活。但是,今天的各位,以及吴,邵玉珍,年长的一代;宇烨,年轻的一代,我们都有自己挣扎的问题。这些困境,与整个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程是息息相关的。这也确实证实了这个观点,个体的是政治的。这个观点从Ian那里提出,我觉得是很收到鼓舞的。他仅仅看了三个影片。这次影展中有29部影片,你基本可以看到整个中国社会人的困境,家庭的困境,方方面面的都有政治性的隐喻。
Ian McDonald(嘉宾):希望我可以看到所有的这些电影。
高昂(主持人):我也有一个问题。因为你说你的电影是观察性纪录片,你是从观察外部世界开始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私影像,自我反思类的电影的。
Ian McDonald(嘉宾):我很羡慕在场的各位,因为我很晚才开始拍电影。我在40岁的时候才开始做我的第一部片子。我必须要特别努力,去学习,去练习。我刚开始接触创作的时候,我了解的是,我要记录我周遭发生的事情。我的使命是不断精进我的技术,然后记录下来,展示给其他的人看。我与这一切无关,我在这个过程中不重要。当然,那是我眼睛看到的,但那也可以是其他人的眼睛看到的。所以,我不应该出现在镜头里。因为电影不是关于我的,是关于别人的。但是我也知道,我与他人之间是不能分离的,我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的电影不是关于我自己,但是却是我自己。因为这个自己是通过我怎么看我眼前的世界反映出来的。因为这个看世界的方式来自于一个个体,这个个体是一个白人,一个男人,一个英国男人。虽然我不是从第一人称出发来进行创作的,但是我的电影是对于我看到的,我经历的一种表达。所以,“自我”就成为了一个表达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元素。
关于分屏电影
Ian McDonald(嘉宾):分屏,对我来说,不是多屏。多屏创作其实在艺术馆里很常见。对于观众来说,并不能再同一时间看到所有的屏幕,观众可以自己决定看哪一个屏幕。所以,观众其实是自己在创作一部电影。我发给你的《自由》是多屏电影。在画廊里,每一个屏幕都很大,所以你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看到所有的屏幕。你会通过自己对画面的选择创作一部电影。但当我在做《自由》的时候,我发现在做多屏幕创作的时候,发现这个剪辑特别有意思。
分屏是把一个屏幕分成了两份。所以,观众是可以在同一时间看到两个屏幕的。分屏,理论上来说,最早出现在1970年代美国的实验电影运动中。那时候在创作中,更多的考虑的是形式,而不是内容。你会从多个屏幕的组合中看到电影是一种搭建的概念。在实验电影运动中,从观念上来讲,那时候大家注重社会的碎片元素,事物的破碎,冲突,并置。而分屏可以很好的表现这些观念。
然后在1990,2000年代,分屏变得很常见,尤其在电视节目里。比如,我们从一个屏幕看到有个人在说话,另一个屏幕是一些这个人说的发生的事情。但这种情况下,虽然让观众更容易理解,但是只是两个屏幕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例证的关系。现在,分屏就变的更加常见了。看看我们现在,这就是分屏,还有抖音。这都让分屏变成了一种很常见的视觉感受。但这不是我想说的分屏。
当我们剪辑的时候,我们先有一个素材,然后在接上另外一个素材。我们对于上一个素材的理解来自于接下来素材的衔接。这是一种线性的,按时间顺序发生的,单项的结构。这就是我们如何剪辑的。一个一个素材的链接。这是一种根据时间线来剪辑的方式。这种剪辑方式,从一定程度上,创作者可以控制观众是如何理解我们想要传达的信息的。但图像会自我表达,不同的人会对相同的图像有不同的理解。而创作者传递的也是自己对图像的理解而已。
但当你做分屏的时候,你不仅仅是在时间线上剪辑,你也是在空间线上剪辑。你可以把两个来自不同年代发生的图像摆放在一起,去看这些图像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对话,什么样开放的解读。所以,我觉得,分屏电影最有趣的就是,它打开了叙事的可能性,让意义自己慢慢的展现出来。所以,我觉得,当想要探究一些复杂和矛盾的观点时,分屏创作是很有效的。因为,创作者可以提供一种画面之间的连接,然后让观众自己去解读。这里的意思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并不仅仅是单一的图像在跟观众对话,而图像之间也在对话。这种通过分屏创作去探究观念,生产意义,让我觉得很有趣。
在分屏电影里,一个片段里意义的产生,不仅仅来自于下一个片段,也来自于与它毗邻的片段。对我来说,我觉得探究图像之间的互相作用是很有趣的,可以是互相证明,形成一种对话,也可以是并置。比如:过去和现在的概念。在传统的时间线剪辑中,你会放一个关于过去的影像,再接一个关于现在的影像。但在分屏中,你可以把现在和过去的两个图像放在一起。这个时候,就不仅仅是关于过去和现在的两个时间段,而是把过去带到了现在,把现在带到了过去。你可以通过分屏来实现“刺激观点的产生”、“左右对照”、“单一文化VS多重文化“等。最后,我认为,分屏可以带来更加感官上的体验,因为观众得到了更多的信息。John akomfrah说过: “分屏是关于观点,图像和主题的编舞和交响曲。不论何时,每个屏幕将会把你引领到它将会引领到的地方。你看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这个屏幕变成了你所思所想的一面镜子”。我很喜欢这句话,因为他说到编舞的概念。在剪辑的时候,并不是两个两个同时出现,同时消失。图像的出现是有一种节奏在里面的。我把演讲结束在这里,因为这与“自我和外部世界”的观点有关。所有的电影,最终都是我们自我思想的一面镜子。虽然在分屏创作中,我是从探寻和观察外部世界开始,但这整个过程也是关于“自我”的返照。
杨宇烨(母亲影展作者):我想反馈一下。我看了导演的作品,我对这个形式很敏感。因为我也创作了分屏的视频。因为它是具有公共性的。我也可以回答他之前问起的年轻创作者对于政治性的回应。就是我认为作者的私人性其实是隐含在公共性里。不像我们这次影展的作品是很直白的私人作品。 而导演他在拍那些关于肤色运动的镜头时, 他的私人性其实就是他作为白人男性的身份混杂在人群中的。 而且我认为导演的作品不同于我常看见的分屏电影。 他的作品让我眼前一亮。 不再是单一性的为剧情服务的小花招。我国大部分采用这种形式的都是他所讲的一种线性形式, 而不是一种空间上的表达。 我其实也尝试过分屏形式的创作, 一个是关于汉阳铁厂(Hanyang Iron works)的创作。汉阳铁厂被称为中国崛起的标志,但最近要被拆除,建造成博物馆或者房地产之类的。在那个作品里我尝试用中国日常里那种监控视频CCTV式的凝视来进行拼贴, 就不单是123的横列展示。而是以不同的固定空境来铺满整个画面。 监控代替我们的眼睛来记录下城市的变迁。 也如导演所说的它可以是一面镜子。 还有一个作品是关于疫情在校的大学生。 在那个作品里我是很注重空间的, 我用DV跟拍着三个同学进行行走。所以每一个分屏它就代表着一个个体。 最后我将这些分屏投映到屏幕上, 在空荡的教室里,响起上课老师讲课的声音。但是教室里没有人, 所以我今天听到导演说过去和现在的交织这样的观点。感觉受益良多。
Ian McDonald(嘉宾):特别受到鼓舞,年轻一代的创作者,在实验不同的方式来进行创作,说出自己的观点。很开心参加这个活动。这个电影节的概念特别好。妈妈是关于过去和现在,也是关于未来的。很感谢你们在做这件事情。电影不分国界,我们同在!
章梦奇:很感谢Ian。我都没想到他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反馈我们的片子,到了最后才开始讲自己的片子。真的很感动,也很感谢。我想今天这种讨论会,会影响我们很久。也希望大家可以积极的反馈Ian。很感谢他给我们带来的一种新的电影制作的形式,电影观看挑战。以及他提到的现在我们被关在这个分屏里的一种民主的形式。谢谢!代表整个团队感谢Ian带来的讲座!
「母亲影展2022」影展团队:
章梦奇、戴旭、张盾、俞爽、刘晓倩、高昂、郭旭宏、胡涛、刘通
影展宗旨: Mother,Mother,just Mother!母亲影展2022(FILM FOR MOTHER 2022)在现实皱缩时刻,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呼吸、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逆流照镜存档记忆,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一生驾驶伴随。——戴旭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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