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辉|那城 那年 那些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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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袖套戴在左臂,有条件的再配上一套旧军装,红卫兵小将标榜着革命。如果说小城人家的青年学生最初对文化大革命十分迷芒,在全国红卫兵串联行动后变得清晰明确: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革命;打倒刘少奇,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如此惊世骇俗的革命,当年裹胁着全国青少年无知无畏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
红卫兵串联后期同学们纷纷回到学校,发现校長、有历史问题的教师被高二高三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造了反革了命,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報数落着揪斗对象的"罪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派热火朝天的革命景象。
我们十几个人买来红布在街市上制成红卫兵袖套,算是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第一次的革命是抄了班主任老师的家。
一天下午我和五六个同学戴上红卫兵袖套敲开班主任老师的家门。一群人的涌进,先是令老师惊诧,近而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愣在一傍。班主任老师教英语课,年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是一位象大哥哥一样的老师,同学们造他的反革他的命,朦朦胧胧的我们认为再合适不过了。我们在老师的书箱里床头上搜出一札信件,老师㤺忙说话了,"同学们啦,那是私人信件,你们还年轻最好别看"。我和一位同学打开几个信封,开篇几个"亲爱的”娟秀字体映入眼帘,看得出是未过门师娘的情书。没有细看,只觉得班主任老师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家。第一次革命令人失望,没有搜出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黑材料。我们悻悻地走出老师家门,昂着头表达着革命的派头。
我的第二次革命是来自北京院校红卫兵发动的。两男一女,标配着首都红卫兵的行头,好听的北京话指引着小城红卫兵的革命。"到工厂去,发动工人阶级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首都红卫兵引导下,我们本土红卫兵近二十人搭乘自贡市汽车36队的一辆卡汽去二十公里外的威远钢铁厂发动工人革命。
车行未至威钢,在一个小乡镇路口被几个佩戴“工人纠察队”袖标的人拦下不让前行。我们二十来人下车宣讲文化大革命,背诵着毛主席语录,载人的汽车见势不妙掉头离去。高音喇叭响起,一二百工人叔叔阿姨围了上来群情激奋,大意是"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红卫兵滚回去"!我们一行人意识到造反派遇到了保皇派叫苦不迭。一些人开始拉扯女同学,高声吆喝和谩骂声不绝于耳。我们男生手挽手将女同学围在里层,声嘶力竭宣讲文化大¥%革命,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记不得我们一行人如何从数百人围攻下脱身,步行十多公里回到了家。我倒头便睡一天一夜,革命遭受挫折,心有余悸令人沮丧。
釜溪中学后大门毗邻自贡市福音堂,是红卫兵"破四旧″的理想之地,我们一行人戴着红袖标排着队伍进入敞开大门的礼拜堂。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人站在堂前毕恭毕敬。"欢迎红卫兵光临指导,福音堂己经两次革命,你们是第三次"了,老人说。
△ 自贡市福音堂(小编摄于2019年4月)
自贡市福音堂始建民国,是四川省基督教会的分教堂,解放后闭会,教堂牧师马君牧是教会授命的教会财产留守人。两三楼层高的礼拜堂庄严肃静,欧式建筑的教会生活区楼台亭阁和后花园体现着域外风情,是我们一群学生从未涉足的地方。马君牧老人领我们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木门上有四川省教会一九五三年的两幅封条,标明教会财物封存于此。封条己被开启,房间里堆满各式各样的教会用品,一大堆书籍码放整齐,圣母和带翅膀的圣子油画十分好看。一本装幀漂亮的《马可福音》被同学搬到迴廊争相翻看。福音书中精美的插图引人入胜,我抱着福音书阅读大半天,竟然在教会的沙发長椅上睡了一夜。
没有忘记红卫兵"破四旧″的使命,我们在马君牧老人的胸前挂上"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的纸牌,在火热的太阳地上开批斗会。正值五六月间烈日高照,马君牧老人低着的头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滴落在纸牌上似下雨的水迹。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老人有些站立不稳,我们也昏头昏脑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草草收场。
文化大革命进入一九六七年中期,学生红卫兵的革命基本平息,工厂停工,工人红卫兵派斗和武斗却真刀真枪风起云涌,我曾看见在一个工厂车间的房樑下,被吊打的十余人满脸血污投射出仇恨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深深地害怕,我内心充满疑虑和惆怅。
我家离釜溪中学后山一步之遥,钻过围校的铁丝网分分钟进入校园。几千人的偌大校宅空无一人,我经常从破损的窗户爬进就读的教室,在堆弃的课桌木椅上久久静坐。啷啷读书和同学们的欢声笑语熟悉而陌生,仿佛就在昨天却又渐行渐远,我心中一片酸楚。
孤独和空虚用巟唐的人事来填补,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商议着一件事。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只枪,是电影中见惯的"王八盒子"二十响短枪,同学们提议用枪打狗炖狗肉汤。我和一位同学自告奋勇去打狗,先是在学校的土坎下试枪,十米开外摆放一块砖头,一人一枪均未击中。第一次摆弄真枪体会到电影中的李向阳双枪击毙日本鬼子名不虚传。不知道枪膛里还剩多少子彈,不敢再试便仓促上阵去打狗。
我和同学来到高山井街城乡结合部的郊外,听见狗吠不见狗踪,苦苦寻找直至天已黑尽。我们匍匐在長满枯草的坟头静静地守候着狗的到来。二十米开外有一双狗眼时隐时现,象两只螢火虫时而东时而西。狗很聪明似乎发现了躲在草丛中的两个人,远远地观察着我们不肯上前。我按捺着激动持枪瞄准,按白天试枪经验距离太远不易击中。俄顷,传来一声低沉的狗吠两只狗眼消失在黑暗里。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我们失望地收枪回了家。第二天白天又去郊外,在一条小路上迎面走来一只狗,我们一阵狂喜让在路边,肥大的一只狗从容走过近在咫尺,轻蔑地扭头看我,急忙抽枪几乎指向了狗肚子,一声枪响震动山野,那只狗狂吠着飞一般逃窜。我们彻底失望了,两天辛苦妄想着的狗肉汤化作泡影。后来这只枪传到一位同学手中在把玩时走火打穿了手掌,同学的父亲捡起枪惊慌失措又连发两枪打穿了屋頂瓦片,父子俩吓得面如土色。事后几天我们象没事人一样笑谈着受伤的同学,打狗不成打了人。多年后我在他乡回想当年危险的那一幕十分后怕,如果闹出人命我们十几个同学恐怕要把牢底坐穿。
学校不开课,大学不招考,老三届的学生尽在小城游荡。同学们少有的会面映出人人无所事事,一脸无奈和莫名的惆怅。十几二十岁的一代青年男女何去何从?读书时分憧憬的美好和未来俩迷茫。
父亲去世后母亲去了成都大姐姐家生活,邮回来的十二元钱供我吃饭,空寂的故乡老屋伴随着我的无味生活一天又一天。一个竹筛一根棍一段绳,我躲在暗处捕雀打发时光。捕到的麻雀握在手上把玩,弱小生命在手心抓挠宣告着生灵的存在。每天捕到雀总将他们放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雀,为了几粒米天天都自投罗网。有几次鼠雀同处各自偷吃着米粒,一拉细绳鼠雀同捕。奇怪的是老鼠瑟瑟发抖,小雀却扑腾双翅攻击鼠辈。观看良久一同放生,老鼠遁去麻雀纷飞。
一片废旧的口琴簧片钉在木箱上,拨动簧片,一耳紧贴木箱,美好的声音悠扬而長久,一次次地拨动簧片,时间在空虚和无望中流逝。想起俄国作家契科夫小说的一段文字: " 蟋蟀在蛐蛐地叫啊,一个尼姑沿街走……,一个乞丐在拾荒,另个乞丐就去偷啊……" 我不禁泪流满面。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我在故乡老屋的阁楼上睡了最后一夜,小街清晨"倒桶子喔”的吆喝声由近而远,呼唤我离开故乡去他乡。
别了,生我养我的地方,人生的苦难在前方等待着我和我的同学们。
(全文完)
2020年元月 欧阳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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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辉 ——
自贡人,1969年在攀枝花市参加工作,2009年在攀枝花钢铁集团公司机关退休,现居攀枝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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