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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论:遥应李耳 堪比但丁(三)完结

李劼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倘若没有弟子尽心尽力的奔走呼号,木心很可能像一颗彗星一样,在中国文化时空里一划而过而逝。木心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的命运,所以在讲学中一再强调哈姆雷特身边那位霍拉旭的重要。就莎士比亚戏剧本身而言霍拉旭并不重要,但对哈姆雷特式的木心来说,霍拉旭不可或缺,一如唐吉诃德身边不能没有桑丘·潘扎。木心显然不愿成为彗星。当年去国之际,曾向亲人透露心声,出去闯荡一下,赚得名声,然后再扔掉。


木心画作:生与死-Life and Death-2001



让木心欣慰的是,木心弟子没有让木心失望。不管是扮演了霍拉旭还是桑丘·潘扎,都忠心可嘉地将恩师作品推向了越来越多的汉语读者。不必担心他人不予尊重。只要能够阅读木心作品,就好比前往木心庙里烧香,已然就是对木心先生的尊重。至于理解不理解,全在于各人的缘分。缘深缘浅都是缘。毁誉纷纭,如如不动,只消道一声:木心书文在此,欢迎阅读。既谦和又硬朗,有如佛门弟子合十乞食,衣衫再褴褛,姿态也高贵。


木心告别人世,留下的这副对联,可谓恰如其分: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该努力的,努力过了。努力不成的,也只好随它去了。木心身后的评价论说,与木心本人毫无关系。那是连陆游都看明白的:死去元知万事空。


木心走了,木心的文字并没有随之消逝。圆明园废墟,汉家陵阙,都会是过眼烟云。但《道德经》、《红楼梦》却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常在。木心的私愿,只是想让自己的文字留存于世。文字留住,私愿已了。没能写出的,叹一声壮志未酬。普鲁斯特写完了七卷《追忆似水年华》。木心坚信,曹雪芹也写完了《红楼梦》。这既是民族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天才在世,通常不被人当回事。一如先知在故乡,总是不被认可。人类、族类,都不通人性,更仇视天才。天才作为个人,只能与人相知相通,无法与类与族沟通理解。


哈姆雷特走了,轮到唐吉诃德上场。没有桑丘·潘扎,也一样地出征。


木心首先是一个幸存者,然后才是一个天才。用木心自己的话来说,“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木心岂止庶几乎天才,而是已然天才。木心的幸存是双重的,即是生存意义上的幸存,也是审美意义上的幸存。孟轲所谓保民而王,在木心成了保命成才。就木心极其强烈的幸存意识而言,木心是绝对自恋的。但就木心的自恋内涵而言,木心又绝对是个贾宝玉式的多情公子。木心挚爱他的两位夫人,诗歌和绘画。


木心的审美天赋深入骨髓到了,就算是把他杀死,最后一刻在他眸子里闪现出来的,依然是贝娅特丽丝那般美丽的艺术女神。艺术在,木心在。木心在,艺术在。这是木心幸存的奥秘所在。在身陷囹圄并且是孤囚独处的日子里,木心照样在纸上画出琴键弹奏钢琴奏鸣曲。正因如此,木心才有资格将临刑抚琴的嵇康,引作自己的兄弟。审美的顽强,胜于宗教。所以木心宁可将基督定义为艺术家,不说是宗教领袖。


木心幸存的另一重奇迹般的涵义在于,即便大量的作品手稿遭毁,一旦飞出疯人院,照样可以写出超凡出俗的文字。木心提及张爱玲的创作才华时曾经如此评说:“水是活的,实在清浅,容易干涸了。”(《素履之往》)木心的叹息里,隐藏着强健的自勉:木心的水,绝不干涸。张爱玲到美国后几乎一事无成,木心在纽约硕果累累。以“偏”和“细”作为精神泉源的张爱玲之水是清浅的,而与李耳相通、引嵇康为兄弟的木心之水犹如钱塘大潮一般,滚滚不息。


生命有时需要淬火才得刚强。张爱玲的细弱,除了天性,没有像木心那样坐牢、受难的磨砺,恐怕也是原因。木心能够在逆境中幸存,既是勇气,更是智慧。仅就勇气而言,木心并非大智大勇者。但就生存的智慧而言,木心终得成功。木心的修为,是一个幸存者的睿智。木心曾经如此提及,读到弘一法师抄写《金刚经》墨迹之后的心得:


我实在佩服他自始至终的一笔不苟,不扬不萎,墨色也不饱不渴。……内心安谧的程度,真是超凡入圣。这种纯粹的境界,我是望而生畏的。俯首端详这部手抄的经典,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看得不敢再看了。


区区倒也刚好读过李叔同抄写《金刚经》的墨迹,虽然知道功力精湛,但当时并不知道精湛在哪里。纯就书法艺术而言,怀素张旭那样当然不合适,抵达王羲之无疑期待过高,但至少有点欧阳询或者禇遂良的风度吧。可弘一的字偏偏就那么看着不起眼。读着木心这番赞叹,发现他老兄果然细腻,于入微处见出超凡入圣,领略纯粹境界。只是最后一句“看得不敢再看了”,颇值得玩味。


弘一抄经的境界,区区最后是在太极拳上领略的。那时在纽约教习自学的一套太极,在少林寺里邂逅寺外高人,成为朋友,得了教诲。说是:真正将太极拳打入化境时,看上去就像不会打拳一样。茅塞顿开。后来还真的将那套太极打入体内,变成了气脉的运行。入了境界的太极,果然是了无功架招式,随意而行。由此推及,顿时醒悟,弘一墨迹是入了境界的精湛。表面看不出风度翩翩,全然是内在的安详宁静。后来见到有人集王羲之墨迹合成的心经一帖,单个字是个个好看,但了无生命气韵的流转。墨迹是美丽的,书法气韵却是死寂的。好在区区愚钝,不懂退避,连死字都敢看。


至于木心为何不敢看弘一墨迹的疑问,可以从木心与李梦熊绝交得到解读。


从陇菲介绍李梦熊其人其事的文章里得知,李梦熊者,嵇康再世也。木心的文句极其好看,但若读人生,要读李梦熊。同为民国旧贵,孙木心是小贵族,李梦熊是大贵族。小贵族修小乘,大贵族修大乘。李梦熊人生手笔之大,古今罕见。早年散财济贫,乃圣人大仁,视百姓如上帝;晚年视官府如草芥,视富贵如浮云,潦倒街头,有释迦乞食之风,与李叔同遁入空门,异曲同工。木心的弟子,看不懂李梦熊如此人生的佛修意蕴,有言如斯:“李梦熊和木心都是汉子,李性急躁,疏于自保,终于毁灭,木心胆小,在永远失败的日子里忍耐,终于晚成;李梦熊没写成书,死了就死了,无录音的即兴演奏,乐止音绝,木心死了,却活在书里,像古希腊石雕,不用后人评价,照样永恒……”


国人既习惯以成败论英雄,又习惯以身后名定胜负。李梦熊的辉煌人生,被说成“疏于自保,终于毁灭”。木心因为留下了文字,所以变成了古希腊石雕,用宋人的话叫作,留取丹心照汗青了。如此见识,只好学着木心的口气叹一声,韩愈呀。


木心虽然心仪嵇康,但其人生的选择却是阮籍式的。李梦熊有嵇康气度,木心的生存智慧再高,也不过阮籍而已。在嵇康、阮籍之间,相差不止一个等量级。倘若嵇康是鹰,那么阮籍不过鸽子而已。《晋书·阮籍传》有录:“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孙登让阮籍领教一下什么叫作长啸,是因为阮籍不懂长啸而长啸。孙登不会向嵇康出示那样的长啸,嵇康临刑抚琴,孙登深山长啸,乃同一层次的生命修为。野史有说,孙登如何劝告嵇康不可率性而为云云,皆为后世俗人俗见的胡编乱造。


嵇康也罢,李梦熊也罢,在不敢如此作为的世人看来,难免会望而生怯。只是木心虽然不会说出毁灭一词,仅止于预言潦倒街头,但木心不敢与嵇康式的李梦熊继续深交。木心自述与李梦熊绝交,只是为了一本英语原版的叶慈诗集。但真正的绝交原因,恐怕是担心继续与李梦熊交往,早晚会跟着一起闯穷祸(沪语方言)。这与木心不敢看李叔同墨迹,如出一辙:害怕我执有损。不敢看墨迹,木心可以坦然道出。但不敢与李梦熊继续交往,木心却以一本英语诗集的过节搪塞了事。木心宁可将李梦熊保存在记忆里,悬挂在口头上,隔着栅栏看狮虎。但木心弟子不懂个中三昧,误以为,既然木心书文有成,那么就理当连着恩师人生一块读。其实,木心的人生,没有木心的书文精彩。因此,倘若可以将木心和李梦熊称作双璧的话,那么应该分别是,木心的文句,李梦熊的人生。


李梦熊的人生篇章里,充满木心书文当中没有的慈悲和悲悯气质。李梦熊一句“空拳诳小儿,以此度众生”,抵得上木心那篇顶尖散文、成道之作《困于葛藟》。因为那句话背后有李梦熊的辉煌人生填底。李梦熊那一生一世,近看有如张旭、怀素的狂草书法,远观方知,乃不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高僧修为。仿佛达摩,媲美慧能。李梦熊曾经计划创作一部以鸠摩罗什为题材的歌剧,但也与木心的宏伟计划一样,最终未果。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梦熊以自由自在的方式,用荷尔德林的说法叫作,诗意栖居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修炼。


木心在写作当中完成自己,李梦熊直接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完成自己。木心不敢选择李梦熊的方式,木心的弟子更是看不懂李梦熊的修为。但李梦熊的故事一讲出来,明白的自然就明白了,不明白的也不必明白。区区的遗憾是,本来以为木心是唯一能够谈论普鲁斯特小说的人选,其实真正的普鲁斯特小说知音,是读过法语原版并且将《追忆似水年华》誉为法国《红楼梦》的李梦熊。


当然,换一个角度观察的话,必须指出,木心的自保缘于木心的自恋,而木心的我执则在于审美的执着。木心此生,确实留下了古希腊雕塑一般的文字。此刻,在木心文字结束的地方,开始有关木心的文字,并非只是对木心的盖棺定论,而是对一部被木心称作痛史的文化史的痛定思痛。这部历史早在先秦时代,已经遭到篡改。然后再经由汉、宋两代硕儒穿凿附会,变得面目全非。及至清末民初,本当是一个重新评估的时机,殊不料,文艺复兴式的白话文运动孕育出的,却是一个历史怪胎。提出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文化英雄,连孔孟儒教是怎么回事都没有搞清楚,致使四十年后的新儒家理直气壮地发表复活儒教宣言。历史重新陷入非孔尊孔的无意义循环。


真正的文化洞察,来自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王国维发现审美的空缺,陈寅恪痛感中国文化传统没有形而上的纯粹哲学。但究竟如何才能使中国文化死而复生,他们也没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他们承担的是,文化守灵人的角色。他们的贡献在于,王国维在评论《红楼梦》时引进了悲剧的审美观念,在历史研究方式上提出了二重证据法,在论说殷周制度时揭示了商周之交的历史秘密,陈寅恪在论说东晋王导的政治成就时,无意中说出了无为而治的奥义。然而,老子《道德经》的解读依然悬置,孔丘学说及其演变依然云里雾里,杨朱贵己依然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公孙龙的语言逻辑意味依然不为人知,即便管仲国富民强的政治遗产也依然掩埋如故。


木心的意味深长在于,以一个背转身去的理想主义姿态,定义了文化死而复生乃是面向古典的文艺复兴。这种复兴不是运动的,而是作品的;不是一伙人的,而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的首要秘密,正是《道德经》里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倘若文艺复兴能够被意识到的话,那么其意识就是返回先秦诸子,一如生命的修为在于返回童年、返回婴儿状态。这在欧洲是返回古希腊。这样的复兴,不是团伙的运动,而是个人的努力。不是群体的起哄,而是天才的贡献。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固然可说是事在人为,但同时也要看上苍是否恩赐天才。


木心毋庸置疑是天才,既是文学的天才,也是文化的天才。这样的天才在意大利叫作但丁,在英国叫作兰姆,在德国叫作尼采或者荷尔德林,在法国叫作蒙田或帕斯卡尔,在美国应该是爱默生加上梭罗。木心的天才在于并没有详细解读过《道德经》文本,却与李耳天然相通。能够读懂李耳的,两千年来,也许唯有嵇康。当然不是以文字,而是以生命互相映照出来。至于能够与李耳天然相通者,唯木心而已。一部《道德经》以反者道之动为纲,木心一句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算文明,不无孩子气地抵达了两千多年来中国士子从未抵达过的高度:文化是复返的,不是线性递进的。相比之下,胡适当年那句,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肤浅太多,仅在当时的语境里有意义。


木心是句子的天才。别人需要用一本书讲说的内容,在木心只消一句话就讲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曾经有说,罗素需要写一本书讲清楚的话题,维特根斯坦只需要一页纸就写明白了。木心是天才,维特根斯坦也是天才。这两位天才之间,没有高低,但有区别。木心的句子是象形文字,维特根斯坦的任何一页书写,是拼音文字。拼音文字擅长将一个话题以逻辑的方式阐述得头头是道。象形文字的优势在于,天然具有隐喻性、象征性,从而可以将一本书的内容浓缩成一句话。


木心学过外语,学过拼音文字,但都没有学成。木心与西方拼音文字的无缘,既是遗憾,也是幸运。木心天性不擅逻辑思维,而拼音文字是天生的逻辑文字。假设木心学成了西方拼音语言,那么在获得原文阅读的同时,没准会多少丧失些许用母语表达的天赋。木心经常说福祸相依,与西方拼音文字的有缘无缘,也同样如此。


中国读书人几千年来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修齐治平,还有什么内圣外王之道。这在木心看来是根本不重要的,就像贾宝玉天然拒绝经济仕途。《红楼梦》里的那个呆子为女儿而生,木心为艺术而亡。王国维感叹中国没有美学,木心恰好为美而生为美而画为美而写为美而说。倘若说中国现代美学从高尔泰的《论美》开始,那么中国人的审美标高是由木心标画的。在木心眼里,就连基督都是艺术家,更遑论对其他人物世事的审视。正如神瑛侍者没有绛珠仙草是不成立的,同样,木心写作没有审美女神导引是不可想象的。木心在文化承继上的返回先秦,一者是与李耳天然相通,一者是以艺术的标高补足了中国文化当中的审美残缺。


荷尔德林无比崇拜的是阿喀琉斯,木心一再怀念的是嵇康。并非有意贬低那位德国文学家,而是想说,中国人文大家要么不作声,一旦开口,超凡出俗到了就连号称诗意存在于地球上的荷尔德林,都相形见绌。五四当年,文化领袖们没有一个曾经想过,审美的阙如,才是中国文化的致命伤。周作人算是看得最远的,但也仅止于明末小品。鲁迅好歹论说过魏晋时代,但不得要领。嵇康之美,远在阿喀琉斯之上。阿喀琉斯不过勇士而已,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匹夫嫌疑。相貌堂堂的嵇康,在夕照下的临刑抚琴,诗意盎然得不要说阿喀琉斯,即便是荷马,都无以比肩。中国文化的奥秘,首先不在于文字,而在于生命底蕴本身的审美气度。所以木心会说,修齐治平根本不重要。顺便说一句,木心论及中国古典小说时,很少提及《三国演义》,只是在文学演讲里说了句,如果诗人去写三国会多精彩;言下之意,《三国演义》太没有诗意了。


木心有言,大哲学家总是非常艺术的,大艺术家总是非常哲学的。五四以降,诗人作家都了无思想家的高度,而做学术思想的,没有独立自由的审美意识。文学成为政治概念的奴隶,而所有的学术概念又都是权力的附庸,从最早的为什么什么的文学,到后来的西马后现代。胡适算得是不愿被政治左右的学者了,但当年举起的旗帜只是自由主义,及不上木心的存在,本身就是自由的象征,根本不需要插上主义的标签。这里的区别就好比,海德格尔苦苦追问存在,而李耳已然存在了。


八十年代去国的木心,显然不太熟悉九十年代在大陆出土的王国维、陈寅恪。但木心的精彩在于,不需要重温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就已经在自由思想就已然人格独立。相对于王国维、陈寅恪的文化守灵,木心直接抵达了文化的复兴。木心的散文诗作,可以毫无愧色地跻身于先秦诸子,并列于《诗经》、楚辞。木心写作的这种特色,与当今对中国文化的反思直接进入先秦,是互补的。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并非仅止于对孔孟之道的摒弃,而是对所有先秦诸子作出全面的重新评估。打倒孔家店式的五四文化标高,已经成为历史;五四白话文与生俱来的打倒、推翻暴力话语方式,就此走向终结。倘若说文艺复兴以对先秦诸子的历史回归作为标记,那么无论是木心写作,还是重说先秦,都在审美境界和人文思想两个向度上走过了北大《新青年》和清华国学院标记的文化年轮。


木心的审美标高与当今学子的重新评估先秦诸子不谋而合,自然而然地承接先秦诸子的文化气脉,借此结束两千多年的文化黑暗。木心虽然拒绝伟大,但其审美直觉并非仅止于敏锐犀利。木心书文,心胸浩瀚,视野开阔,俯仰天地,通晓古今。不仅足以与先秦诸子并列,而且可以与先秦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谈笑风生。此乃惊世之才,为五四以降的人文世界所罕见。


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最活跃的人文时空。然当年的学者之中,能够直入先秦者,为数寥寥。可以例举出的是,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揭开中国上古史演变的奥秘。陈寅恪不为儒学所囿,但始终止步先秦。然其晚年壁立千仞,持一部《柳如是别传》,端的是屈子《离骚》初衷,《诗经》国风之声。章太炎的古文经学堪称绝学,其俱分进化论独树一帜。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里将墨学与基督教相类比,眼光独到。但胡适没有进一步将墨子与耶稣作对照。墨子者,讷于言而敏于行。墨子言行,有大乘气度,倘若也像耶稣那样遇难,便是中国的基督。胡适的读不懂墨子,与读不懂慧能六祖是一回事,慧根有限。周氏兄弟比胡适聪明许多,但老大过于执着眼前的人事纷争,难以释然于社会功利;老二有佛门因缘,有悲悯情怀,于西方文学上溯古希腊悲剧,推崇《特洛伊妇女》,然于中国文学却独钟明末小品,于是其散文成就也仅止于苦茶苦斋的小品而已。


先秦以降的中国文化,有如阿凡提的兔子之汤。先秦是兔子的汤,然后是兔子汤的汤,再后是兔子汤的汤的汤,……一直汤了两千多年,最后汤成一盆泥浆水。回到先秦,就是从泥浆水回到兔子的汤。先秦诸子,孔孟仅一家耳。政治智慧有管仲思想,哲学智慧有李耳《道德经》,诗意存在的美文表述有《庄子》,超越时空的语言逻辑有《公孙龙子》,尊重个体生命的贵己哲学家有杨朱,秉承兼爱仗义行侠颇有普度众生心胸的有墨子,还不算失传了的稷下学派诸子。其时也,人才济济,高人迭出,智者咸集,圣贤遍地,乃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最为辉煌的时刻。文化的灿烂,不在于王朝的强盛,而在于人才的有无,更在于天才的有无。


知识是生命的修为法门,不是可以炫耀卖弄的财富。倘若一本书让人把知识读成了财富,那么就表明作者行邪道,无以见如来。要说读书,木心博览群书;要说知识,木心学贯中西。但木心讲学也罢,书文也罢,都不卖弄知识,而聚焦于诗性智慧。就像李梦熊的诗意在人生之中,木心的诗意在书文之中,两者互相映照。如李梦熊那样的人物,魏晋不多,先秦不少。李梦熊以其生命本然的修为,回到先秦;木心以书文诗画的努力,列于诸子。可以说,两者双双走过,彼此各自完成。


木心在提及蔡元培时,曾经有说,以美育代替宗教。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以审美替代信仰。木心又说,耶稣是个孩子。是不想被拉回现实世界。是在天空飞的。与李梦熊相比,木心不能算作在天上飞的。但木心的精彩在于,凭借自己的文字,在天空飞翔。木心也不能算作耶稣般的孩子,但木心经由在书画中的审美,回返纯真,回返童年。假如当世真有什么最后的贵族,那么非孙木心、李梦熊莫属。真正的贵族有两个标记,审美的,孩子气十足的;而不是当过官的,有过财产的。两千多年的王朝更迭,最恶劣的罪孽之一,便是不断地消灭这样的贵族。而一个族群的文化,又恰好是这样的贵族创造的。民国旧贵之中,能具有如此文化创造力的,不多。就此而言,木心的幸存不仅是木心之幸,也是汉语世界的读者之幸。


木心有说,文艺复兴体现在个人身上。确实如此。以前有人张扬文艺复兴,大有运动造势之意,区区特意撰文纠正,认定文艺复兴是孤独的创造。孤独的存在,并非无力,更不是毁灭的同义词。好比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才显得美丽缤纷。更不用说,孤独并不意味孤在。在围棋的棋盘上,只要有两个孤子出现,或小尖或双飞的,就有了格局,就成了气候。尽管那样的格局,那样的气候,与个人的创造,并没有实质性的关系;木心不会在乎,李梦熊更不在乎;区区所谓“中国文化冷风景”之冷,乃是冷在孤独;但还是想说,持续两千多年的黑暗即将逝去,自有宋开始的中国式文艺复兴,已然启程。


木心走过,木心完成。木心已逝,木心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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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

李劼,本名陆伟民,上海人,1955年生,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作家,红学专家,文学批评家。1973年中学毕业下乡,1978年考入上海师大中文系,1984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现旅居美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丽娃河》,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等,理想国最新出版《木心论》《唐诗宋词解》《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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