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到木心 | 叫天子飞过鸢尾花
凡高 / 麦田云雀
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与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
后者距离愈远则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叔本华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 鲁迅《战士与苍蝇》
◆ ◆ ◆
时常望着满屋的书发呆,我什么时候买了这些永远看不完的书,现代人的福气之一,是古人做梦也梦不见的互联网,而且带有记忆。
点击查看购买记录,滑到2014年,定睛一瞧,那么,我读木心已经六年了。粗略数数这书堆里一半以上是因为他那五年的夫子自道。
咧嘴一笑,思绪倏然回到第一次看见《云雀叫了一整天》,我在屏幕前呆滞了好一会儿,云雀叫了一整天,天呐!云雀,我第一次知道,还是在鲁迅的百草园,另有一别名“叫天子”。
思绪再往前到了我小学在课堂上偷偷看书的景象——《坟》,《热风》、《准风月谈》、《彷徨》,就是这些书名吸引着我去翻它们,那时的我哪里可能懂鲁迅,但总觉得书里的词句妙趣横生,不是课本里脸谱化的抗争者,革命家。
仅仅《社戏》里偷罗汉豆那一段,我幼时读到,纸面上就开始透着豆子的香气,促使我的唾液分泌。
停,我止住了回忆里的唾液,回过神来搜索木心,那么,他已经死了。
此后,我一度泡在他的文字里,读那些我完全不懂的诗,时懂时不懂的俳句小说,无所谓懂不懂的散文,当然,红黄两册福音。
深入灵魂之类的话,我不好意思说。
我愿说的是,懂多少作者所指(或无所指),是读者的经历、知识密度、天性厚度归结而成,我没有那么在乎,我更在乎的是表达的姿态即文字本身,这是文学“虚”的一面,于我而言却更重要。
所以鲁迅的书信在我这里一样是文学,甚至因为没有创作意识,更显风骨。
我持续读木心,其实就是他的文字不断地吸引我,似贝壳里反复打磨出来的珍珠。当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望粗兴叹”时,我心里想着应该找一出版社催急稿,您也可以粗粗写写。
因为他的精致,我得了后遗症。
不谈新瓶旧酒的网络八股,就连一些严肃文学的篇幅,我也读不下去,我看到的只有篇幅,没有文学,最多加了一点严肃。其中包括一些悲天悯人的著作,能读下去的原因只是因为讯息,不是因为文学。
因此我逛书店的频率越发少了,看着层层叠叠的文学书,更显得文坛寂寞(有文坛么)。这大面积的表达无力,竟然是鲁老夫子的文坛演变而来,原因庞杂,我没有能力说。
我能说的是木心用自己的性命与选择告诉我,可以改变,在个人身上,不为什么,只是这一直感到的寂寞,催促着我。
这是一种朝着圣光缓步进行的过程,或许可以用更内敛说法,是《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全书最后一段:
“当然,试炼永远没有了结,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和不幸的事。但是我现在有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只是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内里:我们赢了。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我们几乎可以这样期待。”
情况如何好起来呢?《明天不散步了》里墓碑旁的童车,热面包上的遗嘱,《道院背坡》里上帝的心情,《末期童话》里三枚果核,还有,那沐着圣光的《大卫》,简直耶稣复活。
这些让我不断沉思,大笑,悲哀的东西每次都“深入内里”地改变着我。而世界呢,如他生前早就写好的,越发诡谲而卑劣,何止诗意灭绝,连诗的门都不让入。
这浩浩汤汤的大时代,政治、商业、互联网一个个排好座位,冠冕堂皇,文学之类边缘而次要,休想改变任何情况。可这种“深入内里”,我称作潜流,可以改变一个一个的人,所以好的文学不像表面那么羸弱,反而生命力强盛,一如他讲到自己挚爱的文学家时,纸页间透出来的生机。
生机蓬勃的尼采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我每次读到,脑子里总是那几个人,第一个就是老头子。他们像夜晚海滩上篝火旁的良友,可以谈笑、起舞、说故事、聊自己。
木心信服福楼拜的“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极少谈自己,可我总是好奇,这么多作品,一本都不写序。鲁迅的序是我的挚爱,他给作品的来由因果写的文字天下无双,交代自己的语气像是个成熟透顶的孩子。
《呐喊》的序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快到结尾时大先生交代自己的小说多那么几笔,为的是不将自以为苦的寂寞,传染给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每次读到我都笑起来:大先生,您不知道我就是因为寂寞在读您呐。
不写序的木心也能以他的艺术大规模地缓解了我的寂寞,或许只是更深,但是奏效。
人总是厚古薄今,我也免不了有此倾向。
而自从云雀在我心里开始叫唤,到现在我不止一次感叹,鲁老夫子遇到同样尺寸的人了,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文学不是比赛,排行榜、诺贝尔文学奖之类都愚蠢。
但在我个人一面,确乎有几个人,照木心的说法——塔尖,这两位尖顶建筑矗立在我们这里格格不入(鲁迅的格被强行塞入,现在要取出来都难),这种错位像是一堆丑陋重复的楼盘旁边弄两座大教堂。
教堂里待久了总是想着入凡尘看看集市,近一年来,我已不再那么频繁的读木心,读的多是他言之凿凿要学生们读的书,其中一本《地粮》我读过不下十遍,每次读都心神明亮,像是黑夜里步行,碰到的都是精灵仙兽在欢呼雀跃,读完后就失落,就这样没有了,如同木心这个人。
人在习惯中度日,脑子忙着琐事,偶有间隙让我凝神发呆。
有谁时常在人群中抽离自己么,我幻想自己躺着一头蓝鲸上,徜徉在深蓝色大海,好几次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同时默念着《海风》,这两首短诗质地朴素隽永,深沉通透,读起来脑子还未消化,唇齿之间已有快感。
我又想起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的第二乐章】,我也时时默颂,觉得其中有上帝的温柔,这种抽离不自觉,回过神后觉得难过,忽然想作一篇文章,题为《哭》,定神许久,兀自哭了出来,文章也就此搁置。
我知道,木心的死终究让我不能自抑,他爱谈死亡,我读了感到的却是生的希望,其中那句:
晴空下
枝桠纤繁成晕
后面蓝天
其实就是死
总让我想起另一句: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
在读我的诗
前者诗里突然冒出的死,后者死前犹想着诗,还是玫瑰色。
小时候看过卡尔·萨根,再看古代剧里皇帝驾崩,葬礼肃穆而滑稽,心里想,我以后要死在外太空,那才叫阔气。
木心身亡于太空以内,可我总觉得他的脑子里就有另一个太空,这太空随身亡而坍塌,完成了我荒唐的阔气,以第二种方式。所以许多的夜,我独自走到阳台凝视这夜空,仿佛能找到木心,抑或他的宇宙观。
这类虚妄的事会使我发笑,但总想着兴许能touch到什么。
所以这几年他的祭日,我就躺在沙发上看《守护与送别》,像是个仪式,一页一页翻下去,不知几多次,明知下一句是什么,泪腺就已提前发胀。读罢,望着文末那枚小小的照片出神。最末一句:
“孙璞,是族中最高寿的人,现在他潜入这幅民国的照片,与全家会合了。”
视线移到“潜”字便心里一紧——我知道,一半是因为木心的死,另一半是文学的魅力,或曰字词的骗局。
我从小迷恋鲁迅,其中之一就是文字中的画面感,这画面感虚虚实实,使我恍然,木心当真死了么?我从未与他照面,没有盯着眼睛质问他一个人苦中作乐的细节,没有陪他沉默地听贝多芬,也没有在他神采飞扬讲尼采的时候苦着脸求他多讲讲叔本华。
叔本华那张苦脸欸!
2011年,何其近,幸运的是他有被影像记录,我能得以看见他上课,走路,说话,抽烟,没有一丝崇拜的感觉。
瞧着他的身影,替他委屈,不完全因为他经历的苦难,只想钻进屏幕里抱他一下。
是的,我很想念他。
我极少做梦,但或许日思导致夜梦,某次梦里,我竟然拿着枪顶着他,逼他说出他最爱的文学家,他稳如泰山,不紧不慢地说出——尼采,我开心极了:尼采好,伟大!便收枪喜滋滋地醒来。
曹立伟回忆他被抢劫,这荒诞的梦是我潜意识里的后续剧情么,目前仅此一集。
现在我弄成这份小小的呓语,盼望着木心能再入梦里,与我小聚谈笑,这次我不带枪带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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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 / 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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