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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兴无·书话文脉 | 上座欲点哪个心

徐兴无 江苏文脉 2023-10-11

徐兴无

书|话|文|脉

小食和点心,安慰着中国人的心灵,其中的历史引人入胜。美食是最通人性的文化,谈论吃是传播文化的好方法。

曾经有人问我什么是最接地气的文化传播方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吃!”两千多年前,告子就对孟子说:“食,色,性也。”清代学者焦循(1763—1820,字理堂,江苏扬州人)的《孟子正义》解释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在是,性即在是。”但是人与禽兽不同,“人知饮食男女,圣人教之,则知有耕凿之宜,嫁娶之宜。”因此,饮食男女不仅是人的自然本性,而且其中的宜(义)是属于人类的文化。不过在中国古代,这两种文化有着很大的区别,借用《礼记·中庸》开头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对于食色二性,前者可以“率性”,后者必须“修道”。饮食是个人的事,可以尽量满足,也可以张扬;而男女是两个人的事,就要有礼法和道德规范了。所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子却主张“贤贤易色”,又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即便要表达对美人的赞叹之情,也要带上吃来说。西晋诗人陆机(261年-303年,字士衡,吴郡吴县人)的《日出东南隅行》(《陆士衡文集校释》卷六)描写美女:“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总之,吃的文化不仅是最通人性的文化,也是被传统道德宽容的文化,所以就成了中国文学中雅俗共赏的题材和佳话。
孟子正义
【清】焦循 撰 孙德彩 校点
凤凰出版社

2018年11月

吃有大餐,也有小食,和我们所说的“小吃”接近,是区别于正餐饭菜的食物。文化也会赋予食物别致的名称,有时在字面上还看不出是食物。比如我的老家扬州将豆腐皮叫做“百叶”,方言读出来还是入声,很坳口。到南京上大学时才知道南京人叫“千张”,后来又知道安徽人也叫“千张”,读起来很响亮。南京三面都和安徽接壤,由此可知南京文化的底色是安徽的。纸张和钱钞皆可以张计算,但只有书才能以叶(页)计算,“百叶”虽没有“千张”来得有气势,但更雅致。至于“小食”,到了唐宋时代有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名称叫做 “点心”。

陆士衡文集校释

【晋】陆机 撰 刘运好 校释

凤凰出版社

2021年10月


清代赵翼(1727—1814,江苏常州人)《陔余丛考》有“点心”一条:

世俗以小食为点心,不知所始。按吴曾《能改斋漫录》云: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顾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其弟举瓯已罄。俄而女仆请饭库钥匙,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是唐时已有此语也。亦见《辍耕录》。又《癸辛杂识》记南宋赵温叔丞相善啖,阜陵(孝宗)闻之曰:“朕欲作小点心。”

陔余丛考

【清】赵翼 撰 曹光甫 点校

凤凰出版社
2018年11月

《能改斋漫录》是南宋官僚吴曾的笔记。郑傪的夫人是个“扶弟魔”,把自己的早点给弟弟吃了,又向丈夫要一份。姐弟俩的对话透露了“点心”一词起于唐代。许多谈论点心的文章都追溯到这个记载,比如周作人(1885—1969)《南北的点心》。郑傪是唐宪宗元和年间宰相权德舆的门生,见载于晚唐五代刘崇远的《金华子杂编》。江淮留后是管理江淮盐铁和漕运的佐官,而《能改斋漫录》所载郑傪事,也改写自《金华子杂编》,其中说郑傪富得“金帛山叠”却“性鄙啬”。厨房每天早上将饭做好,他就锁在库房里,按时按量供应,管得很严。夫人的早餐被小舅子吃了,不得已只好再供应一份,还抱怨说:“息(什)么人家夫人娘子,吃得如许多饭食?”《癸辛杂识》是南宋词人周密的笔记,其中记载宋宁宗的丞相赵汝愚(字温叔)形体魁梧,饭量是常人的好几倍。他在宁宗的爷爷孝宗朝担任集贤殿修纂官。一次丞相史浩进贡给孝宗一只能盛三升酒的玉海,孝宗便召赵汝愚到便殿,说知道你很能吃,我想做些小点心请你,怎么样?于是让宦官以玉海端酒,赵汝愚一饮六七杯;又上了一百只笼蒸的点心,赵汝愚在皇上面前拘谨起来,只吃了一半。孝宗笑道:“卿可尽之。”于是一扫而光,“上为之一笑。

清道光二十四年守山阁丛书本《能改斋漫录》书影

还有一个故事也常常被人用来证明点心起于唐代。北宋释克勤编纂的禅宗文献《碧岩录》记载,唐代禅宗大师德山宣鉴原来在西蜀讲《金刚经》,阐说由定入智的学佛方法。后来听说南方禅宗居然主张“即心是佛”,岂非不要修行了?他心中愤怒,便背上自己的讲义《金刚经疏钞》,前往南方与禅宗“魔子辈”辩个高下:

初到澧州,路上见一婆子卖油糍,却放下《疏钞》,且买点心吃。婆云:“所载者是什么?”德山云:“《金刚经疏钞》。” 婆云:“我有一问,尔若答得,布施油糍作点心。若答不得,别处买去!”德山云:“但问。”婆云:“《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欲点那个心?”山无语。

此事又见于南宋释普济编纂的《五灯会元》。婆子其实是个参禅的高手,她已经明白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道理,所以她将“点心”和《金刚经》里的“心”莫名其妙地联系起来,启发德山明白词语只不过是个约定俗成的语言符号而已,并不等同于它所指代的对象和意义,因此佛法应在日常生活中体悟而不是在佛经文字里寻求。德山被问住了,婆子便指点他去参拜龙潭大师。他顿悟后将自己的讲义付之一炬。

清初影抄元钞本《鸡肋编》书影

“点心”的原意可能指吃些小食,点补一下心腹之饥的意思。从《能改斋漫录》所载郑傪夫人所云“尔且可点心”一语,可知“点”字也作动词使用。这样的例子还有。比如北宋《太平御览》引《河东记》,说唐代汴州西板桥店的店员三娘子,每天早晨“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又如南宋初庄绰《鸡肋编》载宋徽宗时楚州(今江苏淮安)有个姓孙的卖鱼人,能预知祸福吉凶。宣和年间召入皇家宝箓宫道院做道士。某日他怀揣一块蒸饼,坐在小殿之中。过了一会,徽宗来道院的各个殿堂烧完香后,到小殿里休息。由于跪拜劳累,徽宗说有点饿了,孙卖鱼立即呈上怀中的蒸饼,说:“可以点心。”徽宗很惊㤉,但不肯接受。孙卖鱼说:“以后连这个都难吃到了!”直到第二年徽宗做了金人的俘虏,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明人也保留了动词的用法,冯梦龙《古今谭概》中有一个许孝廉到妻子家拜寿,刚坐下就喊饿。岳母说,菜还没熟,厨房里有“冷结面”,稍加些盐和醋,“或可点心”。

扬州画舫录

[清]李斗 撰 许建中 校注

凤凰出版社
2021年10月

点心不仅好吃,而且品种丰富。清代李斗(1749—1817,号艾塘,扬州仪征人)写了一本著名的城巿历史文化著作《扬州画舫录》,其中有一段叙述茶肆点心的精采文字:

吾乡茶肆,甲于天下,多有以此为业者,出金建造花园,或鬻故家大宅废园为之。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杯盘匙箸,无不精美。辕门桥有二梅轩、蕙芳轩、集芳轩;教场有腕腋生香、文兰天香;埂子上有丰乐园,小东门有品陆轩,广储门有雨莲,琼花观巷有文杏园,万家园有四宜轩,花园巷有小方壶,皆城中荤茶肆之最盛者。天宁门之天福居,西门之绿天居,又素茶肆之最盛者。城外占湖山之胜,双虹楼为最,其点心各据一方之盛。双虹楼烧饼,开风气之先,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之分;宜兴丁四官开蕙芳、集芳,以糟窖馒头得名,二梅轩以灌汤包子得名,雨莲以春饼得名,文杏园以稍麦得名,谓之鬼蓬头,品陆轩以淮饺得名,小方壶以菜饺得名,各极其盛。而城内外小茶肆或为油镟饼,或为甑儿糕,或为松毛包子,茆檐荜门,每旦络绎不绝。


《画舫录》记叙的是乾隆时期最为繁华的扬州,所以给扬州留下了丰厚的美食遗产,至今扬州的早茶和面点仍是闻名天下,其中不难寻觅过去的风貌。比如茶肆设在花园之中,多以花草为店名,现在扬州有名的茶社名称也多带“春”字,如富春、冶春、熙春、共和春。南京大学文学院的前辈,扬州吴家花园的公子、著名戏曲家吴白匋先生写过《我所知道的富春茶社》一文,开头便说:“富春茶社本来不是茶馆,是个花局,专门培养各种花卉和制作盆景。

乾隆六十年初刊《扬州画舫录》书影

至于《画舫录》中提到的点心,现在也变着花样在扬州街巿上飘香。烧饼有草炉烧饼,多不包馅。小时候在外公家,巷子口有个烧饼油条店,可以加些钱让伙计在饼里多擦些油酥,最好夹着油条吃。扬州人喜吃开花馒头,面里加了绵白糖、猪油丁和红绿蜜饯丝蒸成“花开三瓣”,洁白松软。与之仿佛的甜点是千层油糕,用猪油白糖加之面皮,卷叠多层,撒上红绿丝蒸好后,再切成菱形,晶莹如玉。春饼可能是春卷。北方人做春卷,将熟菜包在里面,汁水会透出面皮,稍稍在油里煎一下,就是个薄皮煎饺而已。我母亲做春卷,以生肉和韭黄拌馅,卷入薄薄的春卷皮下油锅里滚炸成金黄色,再蘸着醋吃,吃完喝碗白粥清清口。稍麦就是烧卖,样子像个蓬头鬼。扬州的烧卖有以葱油肉丁为馅的江米烧卖、猪肉虾仁为馅的虾仁烧卖,还有用青菜、荠菜、猪油、白糖为馅的翡翠烧卖。菜饺可能是蒸饺。扬州过去有一种白菜饺子,里面包的还是猪肉,只是用青菜汁拌的绿面皮与白面皮叠压包成白菜形的饺子,上笼蒸出来,有点像台北故宫博物院里那只翡翠白菜。淮饺可能是馄饨。扬州有共和春、蒋家桥等饺面店,并不卖水饺,而是虾籽酱油汤的小肉馄饨,可以和阳春面一起下,叫做饺面,外号“龙虎斗”。油镟饼是在铁板锅上制作的葱油饼,与扬州人说的火烧仿佛。灌汤包子就是汤包了,以蟹黄汤包最知名。至于“城内外小茶肆”的松毛包子,反成了当今扬州早茶业“包打天下”的主角,其馅料之丰美,据吴白匋先生说可达三十多种。松毛指的是用松针做笼屉蒸垫,可惜已不多见了。

扬州冶春茶社

如果你是到扬州吃早茶的生客,就应了那个婆子的话:“上座欲点那个心?” 如果你也和德山禅师一样不知所措,建议你买一笼“杂色”:四甜,即千层油糕、翡翠烧卖、青菜包、细沙包;四咸,即蟹黄包、三丁包、干菜包、萝卜丝包——将所有的心都点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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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雁 王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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