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问西东]看西南联大有多穷
林徽因一直在哭。
1938年，她和梁思成来到昆明，给西南联大设计校舍。
©️林徽因和梁思成
一稿不行，两稿不行，改到第五遍时，校长梅贻琦还是摇头：
学校没钱实施这样的方案。
“改改改！”梁思成将设计稿往地上一摔，“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梅贻琦异常平静：
除图书资料室做砖瓦建筑，部分教室用铁皮做顶，其余统统做茅草房。
©️西南联大的图书馆是瓦房
梁思成以为听错，哪有校长用茅草给自己的学生盖校舍？于是愤然离去。
梅贻琦拦住他，只说了六个字：
国难当头，思成。
©️西南联大校舍鸟瞰图
当晚，他们修改了方案，从高楼改成平房，又改成低矮简陋的茅草房。
林徽因边改边流泪，说不清是为那一千余名师生，还是为梅贻琦剜心的一句“国难当头”。
“静坐听雨”
[无问西东]里，有大段西南联大的岁月。
到处是茅草顶的土坯房，间或有几屋铁皮顶房，放眼望去，像幅寒酸的油画。
©️[无问西东]，女学生背后是茅草房
其实，校舍当时是有一笔钱的。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 6 经费、校舍、设备卷》载：
1939年7月物价上涨，教育部增拨经费3万元；1940年8月搬迁需要，教育部拨款4万元；
但昆明通胀地厉害，用蒋梦麟的话说：
物价则一日三跳，有如脱缰的野马。
©️西南联大1938年度决算(部分)
于是，本用来盖瓦房的经费，就这样不够了，只得盖茅草房。
一日，敌机扔下炸弹，将华罗庚家炸毁，他自己也被埋了半截儿。
被炸弹炸过的土，紧实得很，一时刨不过来，大家硬是用手抠，才将华罗庚救出。
©️华罗庚一家
见此情景，闻一多一家八口便将华罗庚一家六口接过来，挤在16平的茅草房里。
©️闻一多一家
然昆明多雨，汪曾祺写过：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
于是，学生宿舍里，上铺同学打伞睡觉。
教工宿舍中，闻家和华家的孩子却只得用脸盆、漱口缸抵挡。
教室虽不是茅草，但顶上铺的是马口铁的铁皮，雨点打在上头叮当作响，根本无法听讲。
©️铁皮顶教室
法商学院有个教授，叫陈岱孙，是清华园有名的美男子。
他不会骑自行车，干脆骑马上课，成联大风景线。竟从不迟到，更以完美掌控讲课时间闻名。
©️陈岱孙(左三)，清华美男子
每次，他讲完内容，说一声下课，铃声刚巧打响，妙得很。
但暴雨经常打乱他的计划。
一次《经济学概论》课，正讲到得意处，雨声如急鼓，他干脆在黑板上书四个大字：
静坐听雨。
©️[无问西东]，静坐听雨
[无问西东]里也有这么一段。
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年轻的杨振宁等人只得合书赏雨。
有人开了窗，雨声更大，瞥见不远处一老翁，正披蓑笠垂钓，非常雅。
©️[无问西东]，老翁垂钓
过了些年，昆明要成立一个南屏电影院。
盖影院屋顶需要铁皮，买不到。
联大经费紧张，铁皮是法国进口，遂卖给影院。自此，连教室都变茅草房了。
©️南屏电影院正门
很久后，联大80周年校庆，有位91岁的学生颤抖着手写下：
茅草顶尖屋顶，铁皮顶尖教室，世界顶尖人杰。
“八宝者何”
[无问西东]里，有几场关于飞虎队的戏。
©️飞虎队征兵测试：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1941年秋，一架架印着鲨鱼头的战斗机随陈纳德将军进驻昆明机场。
那鲨鱼头是唬日本人的。日本沿海，最忌讳鲨鱼。
昆明人倒没见过，乍一看，还以为是老虎，于是口口相传“飞虎队”之名。
©️飞虎队的鲨鱼头战斗机
为配合这群美国大兵作战，联大先后有八百学生投笔从戎。
电影里有个镜头，是个做了飞行员的学生，叫沈光耀的，开饭时拿了好几盒口粮，想偷偷送给灾民。
©️[无问西东]，沈光耀拿口粮
战时美军的口粮是颇为丰盛的。
一天的标配有肉餐罐头，1943年后新增了意式肉酱面，44年加了火腿和鸡蛋，45年又加了蔬菜炖牛肉。
甜点包括咖啡、巧克力和曲奇饼干。配料还有口香糖和骆驼牌香烟。
[无问西东]里，沈光耀拿罐头和巧克力的场景，应该是1943年以后。
©️飞虎队的口粮
和当时的美国大兵比起来，联大学生吃的“八宝饭”，说是饲料也不为过。
学生对此有生动描述：
八宝者何？曰：谷、糠、秕、稗、石、砂、鼠屎及霉味也。
1943年起，教育部实行公费制。
理工科可免学费、膳食费，文科仅免膳食费。可知国家对理工的重视，远大于文科。
饶是如此，膳食也难堪得紧，《西南联大始末记》载：
贷金涨到一千元，食的却只有八宝饭、老菜叶、毛皮肉。早上稀饭西大桶，午饭四盘菜两桶汤。
©️西南联大的学生们
学生如此，老师更甚。
助教每月工资100元，讲师300，副教授400，教授600。
而大米7块钱一斤，蔬菜9块钱一斤，豆腐16，猪肉28块7，房租21块一平米。
难怪有人说，昆明只剩三件便宜货——邮票、电影和助教。
©️西南联大的教授们
穷是穷了一点，饭总要吃的。
于是教学之余，闻一多迫不得已刻章卖钱。又不好意思打广告，便由其他教授操刀：
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
落款是梅贻琦、蒋梦麟、冯友兰、朱自清、沈从文。
©️闻一多挂牌治印
朱自清有严重的胃病，吃也吃不好，反而加重病情，患了痢疾。
他连夜批改作文，书桌边放着马桶，拉了三十多次，人都脱了相。妻子劝他休息，他说：
我答应明天给学生的。
后为贴补家用，只得给人写稿，薪酬薄得很，又怕人家的写手供不应求，便说：
我也不要多了，一千字的稿费要一斗米罢。
©️瘦弱的朱自清
后物价暴跌，六样菜里有四荤两素，也算黄金岁月。
有些在外面兼差的学生，家教也好，跑堂也好，常可吃顿黄焖鸡米线，颇惬人意的。
然物价又复飞涨，本科生常饿着肚子念书学习。
有一次，林语堂路过昆明，作演讲时感叹：
联大师生，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
“我是教授”
我前面说，有个让学生“静坐听雨”的教授，叫陈岱孙。
他的指定教材是菲尔柴尔德的《经济学概论》，外版，几乎没人买得起。
于是，学生去市集当掉冬衣买书。入冬后再将书当去，换回冬衣。
据孟南回忆，当时的联大学生——
穷得连抢劫犯都懒得多看一眼。
©️西南联大的穷学生
文人都穷过，郁达夫穷到典当棉袍，苏青穷到跟王妈对哭抹眼泪，张爱玲穷到连鞋子都买不起。
好在年轻气盛，一切都不是问题。
但[无问西东]里，飞虎队选拔学生那段，台下凑热闹的人中，富家子倒不占少数。
©️[无问西东]，富家子们
历史上也是如此。
有穿英国细毛呢西装的，有穿重庆呢中山装的，但多数都是一件蓝布大褂，质料是布、皮都有。
女生则穿港产的旗袍，跑警报时非常靓丽。
©️[无门西东]，穿旗袍的女学生
那时，联大没有点名册，金岳霖又记不全学生名字，便说：“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生都有点紧张，又兴奋，到底是出风头的事。
后来，女生在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
©️金岳霖上课
但有些沦陷区的同学，钱的接济完全断绝，便辛苦兼一点差。
因为门径不通，多半是贱价出卖劳力，所得报酬除去必需的零花，哪还能有余钱制衣服。
于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无问西东]里，这样的穷学生随处可见。
©️[无问西东]里衣着简陋的学生
老师比之也好不到哪去。
1943年5月，费正清来昆明，眼前的景象令他吃惊：
联大教授坐在太阳下喝茶，破衣破帽，浑身上下都是补丁，挂着一条领带，好多地方磨得发光。
闻一多穿式样过时的旧灰色夹袍走在路上，遇见乞丐也只得摊手：“我是教授。”
乞丐听闻，掉头便走。
©️闻一多(图左)在途中
1945年之后，美国大兵大批去往昆明。
学生们习惯称他们为G.I.——英文Government Issue的简称。
这群G.I.把穿旧的衣裳鞋子扔掉，学生捡来穿，当个宝贝。鞋子更好用，耐磨，对付雨季非常灵光。
[无问西东]里有一对四川来的双胞胎，穿的就是美国大兵的二手衣裳和皮靴。
©️[无问西东]里的双胞胎
从[无问西东]看西南联大，是“穷”字。每个“穷”字背后，是“书生意气”四字。
这“书生意气”，正是静坐听雨，饿着肚子上课，当掉冬衣买书。
是图书馆位子不够时，就算再拮据，也肯拿出几分钱，去茶馆，一直看书到打烊。
一盏汽灯，一碟花生米，一壶茶。
夜半，老板娘不忍轰他们走，说：
念书来的，国难当头嘛。
然后，她说不下去，躬身把炉子封了。走之前，悄悄留了两壶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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