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敏:民國時期學童讀書早
唐曉敏:民國時期學童讀書早
唐曉敏先生
民國時期的語文教育是“雙軌”的教育。新式的學校教育已經出現,而傳統的私塾教育並未廢止。這一時期,私塾教育仍然採取集中識字的辦法,通過閱讀和背誦“三百千”認識兩千個左右的漢字,即開始讀經。
我們還會發現,兒童識字之後,實際上也不光是去讀經。認識了一些漢字之後,他們即對讀書發生強烈的興趣。渴望看書,他們從書本中找到了一個新的世界之後,讀書的興趣是攔也攔不住的。而正是這一經歷,奠定了他們一生發展的基礎。
那個時代的許多過來人,回憶童年時,都講過自己很早就開始讀書,而且是讀那些大部頭的書。如蘇雪林講:“在私塾混了兩年,認識了一兩千字,家長們就不許我再上進了,只好把《西遊》、《封神》一類東西,當課本自己研讀。民國初年大哥從上海帶回幾本那時正在風行的林譯小說,像什麼《茶花女逸事》、《迦茵小傳》……使我於中國舊小說之外,又發現了一個新天地。後來父親又買了一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完全的林譯,計有一百五六十種之多,於是我便像貧兒暴富,廢寢忘食,日夜批閱。”
劇作家陳白塵講:“當我進私塾之後,略識之無,便從翻閱繡像進而讀正文,認不得的字句,跳過去就是;‘詩曰’以及關於武將穿戴的描寫等等,更是從略。於是在兩三年間,便囫圇吞棗地讀完了《封神》、《西遊》、《水滸》、《三國》等等。”(陳白塵:“我的文學修養和家訓”)
文藝理論家、詩人黃藥眠講:“在私塾裡讀了一年,在家裡我很是寂寞,於是找些木刻的《唐傳征東》和《唐傳征西》來讀,有些字不認識,但勉強能看懂意思。後來又讀《三國志演義》不懂就問來我家的客人。他們稱讚我說:‘這小孩不錯嘛,讀了一年書就能看《三國志演義》了,而且又好學!’”(黃藥眠:《黃藥眠口述自傳》,第2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錢穆在《八十憶雙親》中講,他七歲入塾,誦大學章句序,八歲換了一位塾師,不久塾師生病了,遂不上塾。於是“竟日閱讀小說,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後,背牆而坐。天色暗,又每爬上屋頂讀之。”以致能夠將《三國》背誦。錢穆還回憶了當時的一件事:“一客忽言:‘聞汝能背誦三國演義,信否?’余點首。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試否?’余又點首。又一客言:‘當由我命題。’因令背誦諸葛亮舌戰群儒。是夕,余以背誦兼表演,爲諸葛亮,立一處,爲張昭諸人,另立他處。背誦既畢,諸客競向先父贊余”。
數學家蘇步青講:“小時侯在浙江平陽鄉下,根本談不到什麼書,只把家中僅有的幾本古書翻出來讀,《東周列國志》就是其中之一。當時讀來似懂非懂,但對後來念《左傳》、《聊齋》、《紅樓夢》,都有些幫助,對我後來業余撰寫散文和舊體詩詞也很起作用。”(蘇步青:“讀書與著書”)
王梓坤回憶童年時說,他在私塾讀了一年多書之後,偶然看到一本小說《薛仁貴征東》,“我一下便被吸引住了。……這次大發現對我一生有決定性意義,從此我到處找書看,從《薛仁貴征西》、《羅通掃北》到《聊齋志異》、四大奇書、著迷到放牛時、車水時,甚至在田間小道上走路時,也手不釋卷,心無旁騖。這樣,既識了字,添了智慧,而更重要的是養成了喜歡讀書的習慣。”(盧嘉錫等主編:《院士思維》第三卷,第90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
我從小是個孤寂的孩子,……颳風下雨,我出不去的時候,便纏著母親或奶娘,請她們說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等都聽完之後,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時我已經認得二三百歌個字……舅舅知道我愛聽故事,便允許在我每天功課做完,晚餐之後,給我講故事。頭一部書,便是《三國志》。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女”痛快得多。我聽得晚上捨不得睡覺……舅舅是有職務的人,公務一忙,講書便常常中止。有時竟然間斷五六天。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書桌徘徊。然而舅舅並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終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志》來看,那時我才七歲。
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許多字形,因著重複呈現的關係,居然字義被我猜著。我越看越瞭解,越感到興趣,一口氣看完《三國志》,又拿起《水滸傳》和《聊齋志異》。……到十一歲的時候我已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遊記》、《天花雨》、《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嶽》、《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得無味的是《紅樓夢》。(《冰心全集》自序)
冰心還說道: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裡。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遊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麼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面呵!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
我的文字工具,並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悉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復出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志異》,這裡我只談《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只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志異》,有一次因爲我在澡房裡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後我就反復看著這殘缺不全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拼全了。
據楊絳說,錢鍾書小時候酷愛小說:“家裡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裡已經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獃子’讀如‘豈子’,也不知道《西遊記》裡的‘獃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不登大雅的,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
季羨林回憶自己的閱讀時說道:“在我讀小學時,小說被稱爲‘閒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卻酷愛看‘閒書’。高級的‘閒書’,像《紅樓夢》、《西遊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專看低級的‘閒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等等。書中俠客們的飛簷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跟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這樣的“閒書”。我看得數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傳》,我就看了四十幾遍。(季羨林:《談寫作》,第104頁,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年)“我覺得,我由文言文改寫白話文而絲毫沒有感到什麼不順手,與我看‘閒書’多有關。我不能說,每一部這樣的‘閒書’,文章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筆。但是,一般說來,文章都是文從字順,相當流利。而且對文章的結構也十分注意。”(季羨林:《談寫作》,第107頁,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年)季羨林在讀書中不僅得到了樂趣,而且也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了寫作的能力。
民國的學童讀書早,大致上是在10歲左右,甚至更早,就開始大量讀書。
這可以說是語文教育最重要的經驗。語文學習,首先是要集中識字,用一年左右的時間讓兒童認識兩千個左右的漢字。只有認識就行,根本不要什麼“會講、會寫、會用”。然後就讓爲兒童準備他們有興趣讀的書籍,讓他們大量讀書,讀書也不要每個字都認識,只有大量閱讀了,不認識的字總是能夠認識的。只要兒童能夠儘早地大量讀書,語文沒有學不好的。
這一點,許多學人也早就認識到了,如胡適早就講:“按良心說,我們的成績完全是從《三國演義》、《水滸傳》、《新民叢報》等有系統有興味的文章得來的。”
語文課根本不要讓學生去做題。每個字抄寫100遍、解詞、造句、改病句等等,都沒有意義的:每個字抄寫100遍,在兒童眼睛尚未能準確判斷小字的結構特點,手指肌肉尚未足夠發育之前,字很很難寫好的,而且,讓孩子寫100篇,基本上是一遍一遍地重復錯誤,這實際上是今天許多學生寫不好字的一個原因。解詞的教學也是沒有意義的,一個詞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意思也是不同的。讓孩子只知道某篇課文中的意思,這根本就不需要解釋,而同是想讓孩子知道其他文章中這個詞的意思,孩子沒有閱讀那篇文章,怎麼能知道?改病句也是弊大於利,在教學實際中,許多病句太簡單,一看就知道,沒有訓練的必要,另有些又太難,連教師、專家也各有不同看法,讓孩子怎麼改。況且,孩子學習語文,好的辦法是讓他們欣賞精彩的句子,讓許多精彩的句子爛熟於心,他們還會寫病句?
總之,目前的語文教學,大量的時間都浪費在做題上了。應該是把所有的這些時間,都安排孩子讀書。
中國的已經過去了那個年代,孩子讀書少,是有社會政治的原因。那時,好書都是被批判的,孩子讀書叫“中毒”。現在畢竟不同了,小學的教師以及家長,都應該關注孩子的讀書。書讀好了,一切都好了。
【相關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