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黑社会的生存之道

转自人民论坛网，作者吕德文，发文时间2015年4月18日，来源《南风窗》

前不久，华中科技大学副教授吕德文等专家在中部某县，就黑社会势力活动、公安局加大打击等调研半月，后在《南风窗》刊发调研报告，再现了县域黑社会势力的一些特点，以及在打击黑社会犯罪上的复杂程度，为深化公安等方面的改革提供了参考。

一般情况下，黑社会老大不会以犯罪分子头目的脸面示人，他们都注册有公司，或从事一些正当职业，许多老大都是跨行业经营。也因此，这些老板交游甚广，他们可以进入这个县的经济经营的圈子，和正经生意人相熟；他们也会因此和地方政府领导、公安部门相熟。事实上，仅仅从生意的角度上说，黑社会老大也必须嵌入到地方权力精英网络中。

黑老大控制的三个产业

黑社会生存的基础是暴力，但纯粹以暴力为生的黑社会，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黑社会的终极目的仍是获取利益，而暴力获利的成本实在是太高。黑社会要长期存在，必须有赖于产业支撑。只不过，其产业利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由暴力威胁所维持的垄断市场。

我们调研发现，在地方社会中，黑社会从事的产业具有一定特点。

黑社会基本上都是草根出身，没有大资本，也没有多少文化知识，这就注定了这些黑社会组织只能从事一些低端产业，比如经营宾馆、娱乐场所，从事建筑等行业。这些产业基本上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也需要和各方打交道，黑社会因此具有一定优势。

比如，宾馆、娱乐场所往往是黄赌毒等黑色产业的聚集地，一般生意人不愿意冒风险，就和那些有势力的地方力量合股经营。再如，这些年城市资本大举下乡，各个县城都在搞房地产、工业园区，实力雄厚的老板们做一些资本运作，进行产品营销即可，也不在乎低端产业的一点小利益。但这些高端行业要顺利进行，又少不得低端产业的配套。典型如碰到征地拆迁问题，就将相关业务“转包”给那些具有黑社会势力的“拆迁公司”。

我们调研的这个县没有星级宾馆，但有名的一家宾馆就是个混混开的。总之，只要稍微耍点暴力威胁之类的手段，黑社会便可以方便快捷地控制这个产业。

我们调研的县，存在黑社会控制的产业大致有三个：长途班线、米粉批发、土石方工程。

长途班线的营运需要交管所颁发客运许可，每条线路可营运的客车数量相对固定，利润非常有保障。大多数客运公司并不投资购买客车统一营运，而是让一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加盟”，公司获取管理费，而客车老板则自负盈亏。有资金实力营运客车的老板不少，但能够有效管理线路的老板却不多。为了避免被滋扰，绝大多数老板都愿意和黑社会势力合股。他们之间分工明确，台面上的老板负责规范经营，黑社会势力维护垄断市场秩序。

2010年，该县交通局引进了十多台出租车，但营运没多久，就被庞大的三轮车市场挤垮了，大部分出租车改走长途，尤其是从县城到市区之间的线路。很显然，这对长途客车市场是个巨大冲击，这几年，两个行业之间的冲突不断。我们调研的第一天，就发生了出租车司机围堵县政府大楼的群体性事件，原因是一名出租车司机被一名客车乘务人员打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乘务人员”的行为是当地黑社会势力授意的。

米粉批发也为黑社会所控制。我们调研的这个县喜欢吃米粉，尤其是早餐市场，米粉的销量极大，利润可观。然而，全县大部分米粉都来自于县城几个较为大型的批发店。当地黑社会势力派几个混混上门给这几家店的老板“做工作”，要求每斤统一提价2毛钱，这2毛钱的额外利润给黑社会。于是，当地一些人都发现，该县的物价和周边县没什么区别，唯独米粉价总是要高个几毛钱。

土石方工程的利润上升，则与近年来县城房地产热有关。县城房地产无论本地、外地资本，其大多数下游产业土石方工程都由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公司承担。土石方有两个直接相关的垄断业务：河道砂石开采和拆迁。前者被垄断，与资源稀缺性有关：它同样受到相关部门的严格控制。至于拆迁业务，大家心知肚明，似乎只有暴力才能“突破”钉子户抗争难题。

黑社会的两条“底线”

我们调研期间，这个县的娱乐行业极为萧条，县城中心广场的几家娱乐场所都因生意不好而关门。客观原因是，这两年地方政府严格执行八项规定，娱乐业无异于被釜底抽薪。直接原因是，当地公安部门严打黄、赌、毒。但一个较重要的原因是，当地黑社会势力在前两年元气大伤，势力最大的团伙老大被抓。

一般情况下，公安局的主要领导（局长、政委）都必须是异地任职，这会对黑社会势力的生存网络造成冲击。如果新局长强势，且想有一番作为，当地黑社会团伙要么屈就，稍微收敛一些；要么就想尽各种办法，尽量与其勾连上关系。

调研中，负责治安的干警和派出所所长就直言，他们刚上任时，都有团伙头目通过各种熟人前来套近乎，请吃饭。甚至有头目明确请求，每年自愿缴纳一定费用，但让其经营的色情场所少受检查。这当然遭到严辞拒绝。

在公安局内部人士看来，要将其黑社会生存的网络拔除，需要非常艰苦的努力和高超的博弈技巧。“江湖义气”是团伙生存的技术要求，马仔们犯事一定不会供出其小头目，小头目犯事也不会供出老大，老大被抓进去了，则会尽力保护其保护伞。

为什么？要从黑社会内部的组织保障机制说起。有经验的团伙成员都知道，供出其同伙很难减轻其刑罚，严守秘密却会得到“组织”的奖励：不仅其家人会受团伙优待，出来后本人也还会受到重用。而老大们之所以不会供出其背后的保护伞，主要是基于维护团伙的生存网络考虑。

前两年，该县最大的黑社会势力被端掉。其导火索是团伙的一个小角色犯了命案，公安局掌握的证据无法指向团伙老大，但从逻辑上看，这个命案肯定是团伙的“组织”意图。

命案发生之时，刚好新市委书记到任，将此案件作为典型，掀起了打黑除恶运动。市、县公安局联合破案，将这个团伙所有犯过的案子整理出来，先以开设赌场的治安处罚为名将“老大”抓起来，然后放出风说这个老大因命案被抓起来了。被抓凶犯信以为真，终于招供了。至此，该黑社会团伙被连锅端。

这个团伙的覆灭成为了技术失败的典型，因为他们破了这一行的两条“底线”：一是不要犯命案，二是不要影响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

从公安局破案的内部视角看，治安案件和较轻的刑事案件一般由派出所和治安大队管辖，他们办案的技术条件有限。而如果让刑侦大队来主办，则可以非常方便地使用各种刑侦技术，很容易掌握案件背景，并挖掘出案中案。理论上，只要刑侦大队不计成本地投入，绝大多数案件是可以侦破的。

因此，老道的黑社会团伙，一般都会避免采用非法手段。即便不得已采用暴力，也会有效规制暴力程度，尽量不发生刑事案件。他们都知道，一旦出了人命，后果难以预测。

一些黑社会团伙也声称要“懂政治”。比如，在“严打”时期，大多数黑社会团伙都懂得要收敛一些。一些善于经营的团伙势力，还会主动提供给公安局合适的“战绩”。

但一些更深层次的，就要考验黑老大的智商了。我们调研期间，县主要领导正下决心把该县的一个黑社会团伙打掉。因为他们在园区建设过程中，一面怂恿村民做钉子户，一面又和乡镇政府接触，要求承包园区土石方工程，试图“吃了政府吃村民”。这种影响县里中心工作推进的做法，等于是在公然露头，挑衅政府权威。结果必然是引发公安机关集中兵力侦查，加快打击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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