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真实而不为人知的世界：看守所里的故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洪流法眼 Author 洪流本人
做律师尤其是做刑事辩护的律师，时间久了心肠会变硬，就像织茧的蚕蛹，用各种麻木把自己包裹起来。有时候感觉自己是无能的上帝，让被告人相信了很多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把他们带进更黑暗的深渊；有时候感觉自己是邪恶的魔鬼，因为帮助了凶恶的被告人而让被害人感受到法律的侮辱。律师们在看守所和公检法之间奔走，也许所有的结果都命中注定，但总有一些卑微而深切的存在，像穿透乌云的一缕缕阳光，照耀着囚徒们一个个默默等待的日子。
比起法条、逻辑、期望和承诺，这些卑微而深切的存在，也许才是律师们坚持下去的原因。
毒品
有一个毒品案，是被告人的哥哥和嫂嫂来委托的。我看了哥哥递给我的拘留通知书副本，问你准备为自己的弟弟委托诉讼全程吗？
哥哥看看妻子，犹豫着没开口。妻子叹口气，说洪律师不瞒您说，我们弟弟一直是吸毒的，之前为了他，我们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和精力，连上海的房都卖了一套，老人也被他气死了。这次的毒品数量这么大，估计是出不来了，我们就先委托第一个阶段吧，到时看情况再说。
我说好。
第一个阶段结束后，我电话问嫂嫂，嫂嫂说算了后面不再请了。
过了一天，哥哥打电话来，说要委托剩下的两个阶段。
我问这是你和太太商量的结果吗？
哥哥说不是，委托的事洪律师您不要跟她讲了。不过，您到了看守所跟我弟弟讲，就说是我和我太太共同的决定。
到看守所见到被告人，被告人很惊讶，说我以为他们再不会管我了。
我说他们都很关心你。
被告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洪律师你出去转告我哥哥尤其是嫂子，我以后再不会吸毒了。
我说好，如果你还有机会出去的话。
被告人苦笑了一下。
假枪
这个玩假枪的山西大哥长得牛高马大，一看就是做黑社会的好材料。我第一次见他，聊了一会儿案情他就很直爽地问洪律师有没有关系？
我说有。
他问需要多少钱可以把我整出去？
我举起右手摆了摆。
他说五十万？
我摇摇头。
他困惑地说五百万？
我说山西大哥，你这个案子找关系没用，我会花精力在正当途径的辩护上。你如果钱多了想找别的律师我退出。
大哥想了想说那还是你吧，我一个朋友就被人骗了几百万。
时间长了，大哥很多家常话都让我带。他说洪律师啊我在这里被欺负啊，这些上海人真他妈可恶，他们说的话老子也听不懂，还联合起来整我。想当初我在老家哪里有人欺负我，我们县城小，连哈根达斯都没有，我平时想吃哈根达斯了就让司机开车去太原买。
我问你家离太原多远？
他说一百公里。
我问冰淇淋不会化吗？
他说车上有冰箱。
我说靠。
有一次帮他带了家里孩子的成绩单，大哥看了非常不满，说语文成绩咋这么差？
我说你连签个自己的名都签成个狗脚迹，你还这样要求孩子？
大哥义正辞严地说洪律师，我今天的坐牢不就是为了孩子？你帮我带话给我家那个蠢婆娘，下次孩子如果还考这样的成绩，我出去休了她。
挪用公款
奢河是个小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
我问被告人对起诉书的指控有没有意见？
他说洪律师不瞒您说，这个数字我很满意了，之前我们也找了很多关系，法院也打过招呼了。
我笑笑。聊了案情后，问他要带啥话给家里人。
他说跟家里人说，我这两天想吃城里的滋味居。
我问啥是滋味居？
他说是一个当地最好的饭馆。
我说你在看守所吃什么馆子。
他说洪律师您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小，连一些看守弯过来拐过去都能攀上亲戚，所以很多事情都可以办。您就把话带回去吧，家里人知道找谁办，滋味居有外卖。
开庭前我去见他，问希望家里哪些人来参加旁听。
他想了想，说我家老大别让她来了，孩子懂事了。老二还小，让我爸妈带过来给我瞅一眼。
那天开完庭，他看了一眼孩子说可以了，爸妈你们把孩子带走吧。出了法庭，感觉到爸妈和孩子看不到自己了，他就抬手抹眼泪。
滥用职权
一个被指控了三项罪名的案子，最后被我们力争将其中的一项重罪撤销，被告人获得了很好的结果。
再去见他，问要不要上诉。他很开心，说不上诉了。
我说另外一个罪名还是有问题。
他说洪律师，您能帮我争取拿掉了这个最侮辱我的罪名，我已经很高兴了，如果上诉，您觉得机率会有多大？
我说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他笑了，那双已经几乎看不见的双眼里洋溢着狡黠和满足。
我说您这视力以后咋办啊？
他说没关系，眼睛看不见不要紧，只要心里清楚就行了。
这个人不是在吹牛逼。代理他这个案子快两年，他从未对我讲过在纪委时被单独审查几个月的事情。
末了他说，洪律师，那天开庭时在囚车里我见到她了。
我说哦，你们有说话了吗？
他说没有。我们几个人被带上车，我眼睛虽然不好，但感觉到了她也在车上。然后她开口问法警，说能不能坐来我身边。法警问为啥，她说我们是夫妻，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法警说不行，这违反规定，而且你们在车里不许说话。后来她就一直坐在我对面，啥话不说地看着我直到囚车开到法院。
我说你不是眼睛不行了吗怎么会看得见她看你？
他说我心里看得见。
敲诈勒索
因为整肃行业乱象，这个当初在云端上的偶像被牵连进来，先是被监视居住了三个月，然后再转移到看守所。
在被监视居住时，除了提审者，没人和他说话，律师也见不到他。他看到房间里那个没拧紧的水龙头往下滴水，就一滴一滴地数，一数就数十万几十万滴。
被送到看守所时，他高兴得呵呵笑。同监号的人问他啥毛病，他说我总可以开口和人说话了。
控方在这个案子里组织了几百本卷宗。到审查起诉阶段我看了材料后，跟他说我看了材料，同意你的说法，你是无辜的。
他沉默，然后说，是啊，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在看守所里，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文人气质，开始在里面“写”诗。里面没有纸笔，他就每次都用心记，等我去见他时，他再背诵出来以便我记下来，然后给他看笔录。他就像当初做编辑那样，很细心地把每个错别字和用错的标点符号都改过来。
我说你不要要求那么高，我记笔录要抢时间，不可能去注意标点符号。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一次去见他，他进来会见室就非常高兴。我说你今天咋这么高兴？
他说我今天看到了小鸟。
我说小鸟有啥奇怪的。
他说我们监室里高处的气窗，今天落了一只鸟，在那里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又飞走了。
它好自由。他羡慕地说。
抢劫
为了帮当事人送衣服，到了家属接济室，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伏在台上填单子。旁边有看守在耐心地指导他。
我悄悄看了看他放在一边的刑拘通知书，是抢劫罪。
老人填完了单子，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出了接济室。
等我办完手续，到停车场开了车往外走，看到了刚才的那位白发老人顺着路边一步一步地走，助理说这不是刚才那位抢劫案的家属吗？
我心里忽然就涌上来莫名的悲伤。
那天是高温天，车上的温度计显示外面的温度有四十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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