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疫情阴影下的中亚经济与汇率风险

前言：

本文将原题刊发于明天（2020.7.16）《第一财经日报》。刊发时有删节，这里贴出原稿全文。

参考阅读：

其它相关阅读链接见文末。

2020.7.15

（2014年贬值时的两千坚戈纸币与硬币）

疫情阴影下的中亚经济与汇率风险

梅新育

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是否出现了致死率远高于新冠肺炎的不明肺炎疫情？这种新的不明肺炎是否已在其它中亚国家社区传播？7月9日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卫生部门通报疫情的发布会让国际社会将眼光投向了中亚，从生产到运输，从成本收益到资产负债表，疫情新发展给中亚国家经济运行和社会稳定增添了新的重大不确定性。作为中亚最大两邻国之一，作为中亚各国数一数二的贸易伙伴和最大投资来源，作为世界最大能源进口国且相当一部分进口原油天然气来自中亚，中国不能不对疫情下的中亚经济与汇率风险给予足够关注。

一、疫情冲击阴影笼罩中亚

即使没有近日沸沸扬扬的不明肺炎，中亚国家面临的新冠肺炎疫情压力也已经相当沉重。以“全民确诊率”和“全民死亡率”两项指标衡量各国疫情严重程度，其定义为累计新冠肺炎确诊、死亡病例数占总人口比例；以中国这两项指标的水平作为判断一国疫情是否严重的标杆。根据2月下旬以来追踪计算海外7组107国疫情指标的结果，早在4月中旬，除迄今未公布疫情统计数据的土库曼斯坦之外，多数中亚国家全民确诊率指标就已经超过中国，5月下旬普遍达到中国多倍。至7月12日，中亚国家全民确诊率指标几乎都在中国的10倍以上，哈萨克斯坦高达中国的53.6倍；全民死亡率指标普遍为中国的多倍。与中亚国家政治关系最为紧密、人员流动交往最多的俄罗斯疫情指标在4月中旬就全面超越中国，累计确诊病例数连续一两个月位居世界前五位，至7月12日其全民确诊率、全民死亡率指标分别达到中国的84.3倍和23.5倍，令中亚防疫倍感压力。

表1  俄罗斯及中亚五国疫情严重程度

国家	确诊线	死亡线	5月28日	7月12日
确诊	死亡	确诊	死亡
病例数	倍数	死亡数	倍数	病例数	倍数	死亡数	倍数
俄罗斯	8623	483	370680	43.0	3968	8.2	727162	84.3	11335	23.5
哈萨克斯坦	1087	61	9576	8.8	37	/	58253	53.6	264	4.3
乌兹别克斯坦	1992	112	3396	1.7	14	/	12706	6.4	58	/
土库曼斯坦	334	19
塔吉克斯坦	548	31	2929	5.3	46	1.5	6506	11.9	55	1.8
吉尔吉斯斯坦	378	21	1594	4.2	16	/	10629	28.1	132	6.3

注释：①“确诊线”、“死亡线”项目指该国累计确诊病例数、累计死亡病例数分别达到这一数据时，其全民确诊率、全民死亡率就分别达到基准时点的中国水平。本文中这两个项目一般按四舍五入取整数。表中列入这两个项目，目的是便于读者直观看出当事国疫情严重程度。

②“倍数”项目指该国全民确诊率、全民死亡率分别相当于基准时点中国水平的倍数。

③列入俄罗斯是因为俄罗斯与中亚关系最为紧密，人员交往频密，对中亚疫情影响较大。

资料来源：①中国数据引自国家卫健委网站每日疫情通报；

②海外数据引自新浪网：实时更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全国疫情地图。

不仅如此，自结束第一轮抗疫隔离之后，中亚国家疫情严重反弹，累计确诊病例成倍增长（参见表1），哈萨克斯坦在5月11日结束全国紧急状态后，又被迫从7月5日起重新实施为期14天的强化隔离措施，以遏制疫情蔓延，成为全世界首个二度全面隔离的国家。

在此基础上，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又出现了不明原因的肺炎（吉尔吉斯斯坦卫生部门称之为“社区获得性肺炎”），其发病、死亡人数甚至超过确诊新冠肺炎。根据哈萨克斯坦媒体7月7日报道及哈、吉两国卫生部门7月9日记者会发布的信息，今年上半年哈国新冠之外的肺炎发病率比2019年同期增长55.4%，总计确诊98546例，死亡1772人，其中6月份一个月就死亡628人。目前哈国有2.8万新冠病毒检测阴性病人因严重肺炎症状住院治疗，其中危重症330人。根据《2019年中国国民经济与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9年末中国人口140005万，哈萨克斯坦人口为1863.22万（截至2020年1月）；按此人口比例折算，哈萨克斯坦上述不明肺炎疫情数据相当于中国上半年感染7404887人，死亡133151人，6月份死亡47189人，目前住院重症患者2103960人，危重症患者24797人。即使考虑到哈国上述肺炎患者中有一部分是普通肺炎患者，其不明肺炎患者、死亡数据也已经足够震撼。

自今年3月以来，吉全国感染社区获得性肺炎者累计3829人，其中310人死亡；按中国人口140005万、吉尔吉斯斯坦人口654.2万（截至2020年2月登记常住人口数）折算，相当于中国感染819442人、死亡66343人。而且，吉国这种不明“社区获得性肺炎”疫情在7月份出现飙升，自3月至7月2日共有1247人因肺炎住院（新冠病毒检测均为阴性），97人死亡；到7月8日就增长到3829人感染，310人死亡。短短一周时间，患者人数和死亡人数增长两倍有余。

根据中亚国家相互之间的人员流动等各方面联系，既然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不明肺炎已经发展到了这样大的规模，蔓延到其它中亚国家是大概率事件，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在其它中亚国家蔓延传播开了。

中亚国家疫情之严重，还体现在其多名社会高层人士也相继感染，甚至去世，其中还有一些是卫生部门高级官员。在中亚经济体量最大的哈萨克斯坦，拥有“民族领袖”称号的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议会下院议长努尔兰·尼格马图林 (Nurlan Nigmatulin）、卫生部部长叶尔詹·比尔塔诺夫（Yelzhan Birtanov）均于6月确诊感染新冠肺炎；7月未过半，又有两名高官相继死于肺炎：国防部副部长巴赫特·库尔曼巴耶夫少将因新冠肺炎于7月14日去世，阿拉木图地区首席医疗官凯拉特·拜穆克哈姆贝托夫（Kairat Baimukhambetov）于7月10日因肺炎去世，官方报道未说明其感染的是新冠还是上述不明肺炎。

（哈国防部副部长巴赫特·库尔曼巴耶夫少将死于新冠肺炎）

二、中亚经济与货币脆弱性

经济产业与社会结构决定了中亚经济的脆弱性，其经济脆弱性又集中、突出地体现在本币汇率持续大幅度贬值。以中亚经济体量最大的哈萨克斯坦为例。2019年该国GDP为1512.14亿美元，遥遥领先于乌兹别克斯坦的583亿美元、吉尔吉斯斯坦的84.5亿美元和塔吉克斯坦的79亿美元，哈萨克斯坦坚戈汇率波动往往带动吉尔吉斯斯坦索姆等其它中亚货币汇率同向波动。即使是这个经济在中亚如此鹤立鸡群的国家，其本币汇率按国际标准衡量也极为脆弱：

（哈萨克斯坦一万坚戈纸币）

1993年11月15日，哈萨克斯坦正式发行国家货币坚戈，汇率为4.70坚戈兑1美元；到2020年7月10日，历时约26年又8个月，坚戈兑美元汇率已经贬值至413.42坚戈兑1美元，相当于发行日的1/88。

在这近27年时间里，1990年代“失去的十年”自不待言，1993—1999年7年之中，哈萨克斯坦竟有4年经济萎缩，剩余3年经济实际增长率（以本币不变价计算）也仅有0.5%—2.7%。相应地，这一时期哈萨克斯坦坚戈汇率连年断崖式贬值，发行头一个半月对美元汇率就贬值至发行之初的1/10.5，1999年一年贬值64.6%。

即使本世纪初那一轮初级产品超级牛市于2002年启动之后，哈萨克斯坦坚戈对美元汇率也仅有2003—2007年间出现了一定升值（2005年除外），2008年基本维持稳定，但从2008年末开始，哈萨克斯坦坚戈汇率重新进入持续大幅贬值通道，至今年疫情爆发前已出现了3次断崖式贬值：

（哈萨克斯坦五千坚戈纸币）

2009年2月4日，哈萨克斯坦央行宣布不再维持坚戈对美元的汇率，导致当年坚戈对美元汇率贬值22.9%，从2008年末的120.79坚戈兑1美元滑落至148.46坚戈兑1美元。

2014年2月11日，哈萨克斯坦央行将坚戈大幅贬值，美元对坚戈基准汇率从前一日的1比155.5调整为1比185（上下波动区间为3坚戈），贬值19.3%。

2015年8月20日，与2014年大幅度贬值时隔仅仅一年半，哈萨克斯坦央行宣布自即日起取消汇率波动区间限制，实行浮动汇率，当日坚戈对美元汇率暴跌30%，次日又猛跌23%。至2015年末，坚戈累计贬值超过50%，从实行浮动汇率前一日的188坚戈兑1美元贬值至380坚戈兑1美元左右。

表2 2002年以来中亚五国经济增长实绩与2020年增长预期

单位：%

年份	2002—2011	2012	2013	2014	2015
哈萨克斯坦	7.7	4.8	6.0	4.2	1.2
吉尔吉斯斯坦	4.1	-0.1	10.9	4.0	3.9
乌兹别克斯坦	7.2	7.4	7.6	7.2	7.4
土库曼斯坦	12.7	11.1	10.2	10.3	6.5
塔吉克斯坦	7.7	7.5	7.4	6.7	6.0
年份	2016	2017	2018	2019	2020
哈萨克斯坦	1.1	4.1	4.1	4.5	-2.5
吉尔吉斯斯坦	4.3	4.7	3.5	4.5	-4.0
乌兹别克斯坦	6.1	4.5	5.4	5.6	1.8
土库曼斯坦	6.2	6.5	6.2	6.3	1.8
塔吉克斯坦	6.9	7.1	7.3	7.5	1.0

资料来源：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20年4月号）》，表A3“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实际GDP”。

中亚货币汇率变动历史记录如此脆弱，是否会在今年再度遭遇断崖式贬值？归根结底取决于其经济增长与国际收支，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其所处的国际经济政治环境。从经济周期长波视角看，彻底结束于2014年下半年油价雪崩的21世纪初初级产品超级牛市终结的不仅仅是普通的一轮行情周期，而且是经济周期长波中的高增长阶段，世界经济由此进入可能延续相当一段时间（如10年左右、甚至更长）的低增长阶段，从而给经济产业结构高度依赖于初级产品行业的中亚国家造就了一个高度不利的外部经济环境。如表2所示，2014年之后，中亚国家经济增长率总体上明显减速。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今年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和由此引发的石油等初级产品行情暴跌对中亚诸国经济不啻为当头棒击，中亚五国今年经济增长率都大幅下跌，本币兑美元汇率大幅贬值。国际货币基金组织4月号《世界经济展望》预计，今年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实际GDP增长率分别只有1.0%、1.8%和1.8%，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实际GDP更分别萎缩2.5%和4.0%。[1]6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进一步下调了包括中亚在内的全球经济增长预期。

在此基础上，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相继披露新的、更严重的不明肺炎疫情，对中亚国家经济必然是雪上加霜。外汇市场已经对此作出了反应：

3月6日，中亚疫情初起，哈萨克斯坦证交所（KASE）公布的坚戈兑美元汇率中间价为382.05︰1。

7月2日，哈萨克斯坦政府决定从5日起在全国重新实施为期14天的强化隔离措施，为对冲公众恐慌情绪，特意在同日宣布感染新冠肺炎的首任总统、“民族领袖”纳扎尔巴耶夫病愈。尽管如此，翌日（7月3日），坚戈兑美元汇率收市价406.12︰1，比疫情初起的3月上旬明显贬值。

7月9日，哈、吉两国卫生部门召开记者会，宣布不明肺炎情况，哈萨克斯坦本币坚戈兑美元汇率收市价为411.22︰1。

7月10日，坚戈兑美元汇率进一步下滑至413.42︰1。

未来，中亚货币汇率是否会继续显著下行，甚至出现类似2009、2014、2015、甚至1999年那样的断崖式贬值？值得关注。

三、中亚经济汇率波动对中国经贸的风险

在世界经济版图上，中亚所占份额不高；但在中国能源进口、特别是管道天然气进口方面，中亚地位堪称举足轻重，中哈原油管道和中亚天然气管道分别是我国第一条陆路跨国原油运输管道和跨国输气管道。

中哈原油管道2006年5月全线通油，截至2019年12月31日，累计向国内输送原油超1.3亿吨，其中2019年输送1088.27万吨，相当于同年国内原油产量（19101.4万吨）的5.7%，对确保独山子等西部大型炼厂加工需求作用尤其突出。如能实现2000万吨的规划年输油能力，中哈原油管道在国内原油供给中的地位将进一步提升。

中亚天然气管道2009年12月投产，目前主要气源来自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以及2017年开始供气的哈萨克斯坦气源。截至2019年12月31日，中亚天然气管道A、B、C三条线路累计进口天然气2946亿立方米，其中2019年输气超过479亿立方米。2019年中国国内天然气产量1761.7亿立方米，进口中亚管道天然气相当于国内产量的27%。目前，进口中亚管道天然气覆盖国内27个省、市、自治区和香港特区的5亿多人口，占国内天然气消费总量的15%左右。目前中亚天然气管道A、B、C三条线路合计年输入能力为550亿立方米，待正在施工建设的D线完工投入运营之后，年输入能力可提升至850亿立方米。

疫情冲击对中国-中亚经贸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进口中亚油气产品生产、运输、需求等环节的影响。今年第一季度，中亚天然气管道向中国输送进口天然气逾101亿立方米，比去年同期（115亿立方米）减少12%；疫情对全年油、气进口影响将发展到何种程度，值得关注。

其次，在疫情冲击下，若中亚各国经济、国民收入大幅度下滑，对中国进口商品的需求将相应减少。实际上，今年第一季度，中国对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出口降幅均达两位数。其中，对乌兹别克斯坦出口8.82亿美元，同比下降14.3%；对吉尔吉斯斯坦出口6.30亿美元、同比下降47.4%；对塔吉克斯坦出口2.07亿美元，同比下降20.9%。

第三，如果中亚货币汇率再次发生断崖式贬值，中亚中资企业以东道国货币计价的资产、中国国民个人及家庭持有的中亚货币存款等资产、以中亚货币计价的销售合同等将蒙受较大汇兑损失，资本密集型的能源企业面临的潜在汇率风险尤其高。

（昆仑能源海外油气田项目）

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控股、香港上市的昆仑能源有限公司曾经是在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开展油气勘探开发等业务的主要平台之一，在坚戈对美元汇率贬值22.9%的2009年，由于哈萨克斯坦税制改变等原因，其在哈国业务销量上升3.5%，利润则锐减91.4%。2015年，由于哈萨克斯坦央行改行自由浮动汇率制度并导致坚戈兑美元大幅贬值，该公司蒙受汇兑损失18.81亿港元。[2]

面对中亚货币的汇率风险，除开展“提前错后”等操作之外，从长期来看，中国企业、金融机构、居民应努力寻求更多地采用人民币计价结算，国内金融管理部门需要进一步推进相关金融基础设施构建。

（2020.7.14，仅代表个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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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20年4月号）》，表A3“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实际GDP”。

[2]引自昆仑能源有关年份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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