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III（37）|| ​一段留言、一份档案、一篇祭文

照片中的奶奶陪着爷爷。（题图来自作者）

抗战前后的陈年旧事

李熳 | 文

一段留言

2020年春节，星云紊乱，天地失色，疫情突起，灾难频发，实多事之年。

武汉封城，方方日记横空出世，读者云集。二湘一枚艰难转载，奔波转战于多维空间，侠义之举，终不负众望。其间汇集众多读者情感和思想精华，伴随《日记》，灼灼生辉。

后方方先生收笔，为不致读者失散，二湘、一枚急智，先开日记接力，又开“11维时评”、“大学”、“疫情之后”、“人间事”；再开一枚园地，“民声”、“说事儿”、“武汉故事”等系列。

自此，投稿者众，佳篇不绝，每日拜读文章，令人眼花缭乱、百转回味。

5月28日，我于方方日记接力第59篇（起风先生的《真真而立，善善相生》）留言后，收到了一枚老师约稿邀请。一开始我很感意外，简短考虑后便应下了。

以下是我当日文下写给作者的留言：

作者起风您好。

看文章照片，奶奶面色红润，面目慈祥，一定是位历经岁月，仍不失善良宽容的长者。那咱们就聊聊我们的爷爷奶奶吧，至少这里面，还有些中国传统家庭的传承。

我的爷奶，年龄更大些，抗战爆发后，奶奶参与演出“文明戏”，为前线将士募集资金，采购医疗物资，在慈善界名声很大。（当年的“文明戏”，就是小舞台话剧。）

爷奶当年是同所大学，爷爷是状元，奶奶是校花，奶奶个子比爷高，他们用一生，完成了才子佳人的神话。

爷爷毕业后，曾就职报馆，采访过“赛金花”、“张学良”……我少年时曾问爷：“您对张学良怎么看？”爷捋着须道：“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堪大用。”，然后又补充：“他相貌很清秀”。

后来，战事激烈，爷奶携家携子一路逃难，逃到重庆，北碚。

1940年，日寇轰炸重庆，当年的空军，舍生忘死，血洒长空。空战，犹如夜晚天空的烟火，燃烧着生命的花火。我的父亲，生于那年，行五。

抗战胜利后，爷奶重返北方。战后乱局，百废待兴，爷是司法官员，接收失地，处置汉奸。电视剧《潜伏》很多人物具名，都是爷的同僚。

后来……

后来，几经流放颠沛，最后保住性命终于回到北京，因为，有很多人为爷求情，那段岁月，很艰难。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

后来，奶奶先走了，享年82岁，那年年三十，我陪爷爷过年，爷爷当晚很沉默，不到9点就上床了，他一定内心很疲惫，我在供奉奶奶照片的房间，看窗外炮竹烟花飞舞，想象着当年的空战花火。

爷爷80岁以后，就百病不侵，99岁时，在睡午觉时走了，平静安详。爷奶在天堂相聚，共同看着儿孙的成长。

一份档案

爷爷名讳：陈嗣哲，行三。幼年私塾，孔祥熙为学长。

奶奶曾名：李素娟，后改名：李墨尘。当年社会慈善界称奶奶为“赤心女士”。

爷奶孩儿众多，养育一大女儿，后面七男儿，特殊时局，众孩儿分组管理，父亲跟奶奶李姓。

爷爷讲当年战时逃难中的各种混乱，有时是一根金条一张船票，船票就是命。他青年时期，性格豪爽，仗义疏财，交游甚广，身边很多进步团体，结交的各党派自由团体者皆有。

抗战爆发后，爷爷身为司法官员，对于汉奸、通日寇谍报、发国难财者，判罚果断，朱笔钩绝，绝不手软。他曾说，发国难财者：在掩埋抗战将士遗骸时，真会只盖一张棺材板。后被民众举报，引发国人众怒，壮士为国赴难，尸骨未寒，棺不果身，入土不安，奸商真是天良丧尽，不杀不足以慰英魂，不足以告天下。

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重庆民众蜂拥而出，烟花爆竹光耀映天，重庆北碚的街道，烟花碎屑几可没膝。

爷爷身为接收大员之一，一路往北，接受失地，重建司法秩序。后见国民党各级党政军官员贪腐愈甚，爷爷独力难挽，常遭诟病诬陷，疲累退离之心愈重。

1949年后，运动频多，虽几度流放，都因有民主人士和党内高官为爷爷讲话，说陈法官一贯同情我党，从未判杀过一位共产党人，方保全性命。

以下内容，记录了爷爷曾遭遇的“贪污渎职”诬陷及调查诉讼，其内容已为地方文史馆收录，对民国时期的司法现状可见一斑，百度亦可查询。

民国天津高一分院首席检察官陈嗣哲的司法人生 (节选）

添加时间：2014-12-03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冬，陈嗣哲奉派赴天津接收河北省高等法院，任第一分院首席检察官。

提及陈嗣哲，我们很多朋友也许很陌生，但司法界的朋友应该有所了解。

清朝末年，陈嗣哲出生于保定府一个世代官宦之家，自幼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读师范时，适遇“五卅”惨案，在反日示威游行中，与保定女二师学生李素娟相识，经自由恋爱而结婚。这在当年的保定古城还是一件新鲜事，令许多青年学生羡慕，并纷争婚姻自由。

国共合作初期，陈嗣哲加入了国民党，任清苑县党部执行委员，宣传三民主义，成立农民协会，斗争恶霸地主，热火朝天地闹起了革命。

北伐成功后，县党部成了衙门，委员成了党官，争权夺利腐败透顶。他不想当官也不屑逐利，愤而退出了国民党，以功成身退而自慰，到北平中国大学法律系读书去了。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员，兼执律师业 5 年之久。

1935年，陈嗣哲参加了国民政府高等司法官考试，以优异成绩被录取，经过训练，再试及格，开始了十余年的职业司法官生涯。

在当时，司法官的薪俸高于一般行政官员，收入足以养廉。凡经考试合格正式任命的司法官，无法定原因不得撤换。如有调动须先征得本人同意，否则可以拒绝之。

司法官是终身官，不受政府组织改换的影响，是法律上赋予司法官的保障。检察官均持有司法行政部颁发的指挥证，当其外出侦查案情或须立即搜查、追捕罪犯等紧急情况时，可出示指挥证，商请当地军、警机关予以协助，均不得拒绝。

所有协助之军警人员，必须听从检察官的指挥，不得抗拒，以有助于检察官代表国家行使检察权的顺利进行。

因为陈嗣哲自幼与冯玉祥相识，两人都是保定基督教公理会的教友，时常相会。他任司法官之初，冯玉祥曾告诫说：要先谅、后相让、多团结、生力量。

这成为他终生的处世准则。陈到天津高一分检任首席检察官，主掌逮捕、侦讯汉奸，提起公诉。临行前拜见冯玉祥辞行请训，冯对他说：你此去要少杀人，对那些为了生活不得已当了汉奸但无大恶的人，就饶恕了他们吧……

在天津，他出庭上诉了华北人民无不痛恨的大汉奸袁文会、温士珍等，判处了死刑。逮捕并对日军嘱托李惠楠、汉奸崔汉升、阎家琦、谢吕西等提起了上诉。

据陈嗣哲《任内施政方案、工作计划和执行情形报告书》记载，其于 1945年11月—1947年10月期间，做了大量的工作：

一是复员接收伪署。

二是查封汉奸财产。

三是执行汉奸财产。

四是办理大赦减刑。

陈嗣哲作为首席检察官，不屑与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同流合污，发劫收财，又疏于心计，不善逢迎，因而得罪了军统特务，被诬陷有“通共”罪行，密谋逮捕他。

平津冀区军纪吏治督察团，对其“贪污渎职”问题进行查处，河北省档案馆馆藏档案，详细地记载了督察团对案件所涉相关人员的讯问笔录，及“陈案”证物原件。

陈嗣哲被指控的主要罪行是贪污、渎职，并与汉奸秦家运的未婚妻仲岫岚关系密切且同居。

陈嗣哲被指控贪污数百亿元，在天津有3所房、在北平有3所房、无锡有1 所房、重庆有4顷多地，北平还有合开的1个银号。

档案中，有陈写给南京司法行政部部长谢冠生的信，原文是：

南京司法行政部部长谢钧鉴，治密前电所呈各节顷已探明，系有人故意中伤，督察团亦查悉此情，望释锦注，哲即飞申参加法学会，决计不再返津，余面禀，职陈嗣哲。

督察团还先后对案件有牵联的陈嗣哲亲信霍文澄、陈的同学天津市财政局科员张化民；陈妻李素娟的姑母李志华、李贤贞，陈“情人”仲岫岚的妹妹仲秀英、妹夫杨培园；陈的朋友博野县博陵医院工作的马翼如，陈在第一分院的同事陈信、孔庆刚；同兴银号副经理金树霖、正通银号总经理赵新邦;租住户杨瑞亭、高连祥之妻高南氏等进行了讯问。

就连陈嗣哲给天津电信局的公函，也被督察团作为陈贪污渎职证据，档案原文内容是：

迳啓者本处职员王云波在第一区新疆路三十九号居住，曾安装二局六七七五号电话一具，兹因该员迁居新疆路四十六号相应函请查照，希将上开话机予以移装， 俾资应用,实为至荷。

此致

天津电信局首席检察官陈嗣哲

督察团虽然找了大量的人证和物证，但没有让人信服的真凭实据。1947 年冬，陈嗣哲逃往香港避祸。

新中国成立前一年，陈嗣哲潜返四川宜宾，与人合伙开矿，却因不懂经营之道被坑骗，落得血本无归。

解放后，因他属于蒋介石政权遗留的军政人员而被管制，进而逮捕、判刑，不久发现错判又宣告无罪释放。

他从知天命的半百年纪到古稀之年的20多个年头中，辗转迁徒于新疆、北京、吉林、北大荒兴凯湖、黑龙江虎林等地的农场、建设兵团。他修过马路、建过大坝、炸石开山、耕田翻地。为了度日，他曾在宜宾挑江水沿街叫卖，在北京当泥瓦匠的小工和泥搬砖，也曾在街头修补破鞋。

他的老伴当过包老鼠药的临时工，还给人锁扣眼挣钱补贴家用。艰苦的生存环境，繁重的体力劳动，贫困的物质生活，丝毫没有消泯他对人生乐趣、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

在新疆，他赞叹天山飞雪，欣赏火焰山旁黑松屹峭壁上“芭蕉古洞”四个雄健的大字，惊喜于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津津有味地品尝吐鲁番的葡萄。

在虎林，他夏采蘑菇，秋收榛子；到冬天，为了烧火取暖，他和儿子去山林砍伐枯死树木，在挥汗如雨中高喊一声：顺山倒啦！目睹大树轰然一声倒下，心中升腾起劳动的快乐。

“文革”结束后，陈嗣哲回到北京，后又到邢台军需工业学院与儿子同住，仍在校内外摆摊修鞋。80岁后，经7个儿女多次劝阻才停业休息，颐养天年。晚年，他心静如水，潜心读书。10余年中，钻研精读了学校图书馆中的历史名著。

闲来篆刻印章300余枚，分赠亲朋校友，以广结金石缘为乐。他年逾九十，仍以惊人的记忆力和优美的文笔，撰写了6万余字的前半生回忆录，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以上，便是档案关于爷爷经历司法诉讼和生平的部分内容节选。

1949年后，爷爷被宣布管制，不安置工作，不许离川，自谋生路。爷爷变卖了最后几件衣物，筹得80元钱在宜宾开过小烟铺，在金沙江边挑卖江水为生。

1956年，反胡风运动，爷爷流放新疆劳改，在舒畅、在新源修建大坝。踏雪天山，开采建筑基石，伊犁河畔亦留下身影。

1957年，四川高法发现爷爷是错案，于是无罪释放，爷爷返京后，干起了泥瓦工，奶奶带着年幼的七叔给服装厂衣服锁扣眼，艰难度日。

1958年反右，爷奶携家带小，发配黑龙江，在松花江边，在兴凯湖畔，在完达山的兵团农场，度过了18个春秋冬夏。

饥荒年代吃玉米核儿、玉米叶磨成的粉，掺和着柞树叶子和玉米面的窝窝头，刨鼠洞抢夺老鼠的存粮。后在农场讲真话得罪了当权者，被批斗，批斗会现场，爷爷如置身事外，看着闹剧上演。

冰天雪地，北风呼啸，黑土莽莽，艰苦的环境没把爷爷打垮，自得其乐，乐观通达，劳动之余，兴凯湖里捞虾做虾酱，长白山伐枯木做饭烧炕烧火墙，家中温暖如春，夏采蘑菇秋捡榛，冬天松子野葡萄。

1975年返京后，爷爷住在北京火车站正北的东裱褙胡同，现在是中粮广场。爷爷在街头开了修鞋摊，日挣二三元，生活虽艰辛，却也逍遥。买烤鸭店的鸭架子，买稻香村的点心渣，花费不多还美味。见到孙儿们，总是乐呵呵地讲故事。

爷爷奶奶都很懂得生活，幼小的我，每次踏入东裱褙胡同的院子，面前会看到一大片的罗汉竹，四周是上百盆的月季花，夹杂着茉莉花香，小厨房中的火头上，总是有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不知炖的什么美味，香气四溢。

之前，还曾读过一段资料，是侵华日军战犯谷寿夫，纵兵劫掠爷爷保定家产的记录。大伯是家中长子，身有不良嗜好，吃喝嫖赌，挥霍了很多家产。

我曾问过爷爷，大伯这样挥霍无度，您不惩戒他吗？

爷爷说，钱财身外之物，总有散尽之时，孩子用度也是一种安排，总比被抢夺了好。他说这话时，是公私合营多年后、各种运动后，家产早已被没收殆尽。

时代大洗牌后，儿孙家人们分居四方，爷爷每日读书学习，并坚持以小楷给各家各人写信。询问生活，关注学业，母亲、我和哥哥，常能收到爷爷的信件，这些信件都保留着。信笺字迹俊秀，嘘寒问暖，对家人之关怀，对孙辈爱护之情，弥足珍贵。

3年前，应爷爷的遗愿，哥哥将爷爷的骨灰，散落在白山黑水之间，那片他像生命一样热爱的土地。

爷爷写给作者的家信。（图片来自作者）


一篇祭文

今春疫情爆发后，响应政府网上祭奠，所以今年的清明没有前往陵园爷奶灵前拜祭，便写下祭文一篇：

2020.4.4 清明节 阴历三月十三

爷爷奶奶，又临清明，你们在天国都安好吧？

这一年的人间，发生了很多事，可以说多事的一年，你们在天国看到这些，不知作何感想，有些人群和社会，真是在倒退。

家人们都挺好的。

二大在固安养老，二娘、小惠在侧，除了膝关节，其他还好。

三大84了，上周刚获悉患胆囊癌，因常年远离家人，漂泊海南，我行我素，孤家寡人的，难免身体有恙。海月、小弟已飞去海南照顾陪伴。一期手术成功，胃口恢复，心情不错，身体见好。祈祷二期手术成功，三大的豪爽，体格的硬朗，都是出了名的，定能抗过此次。

为此，想到爷爷奶奶，在当年那么艰难的时代，养育了这么多体格健康的儿女，并让他们自立自强，人格独立，各具技能，当真了不起。

四大虽无联系，当无大碍，和小红、朝阳仍在邢台。

我爸，更是身体硬朗。他内心刚强，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底气十足，膝关节有痛，但生活充实。马上，喜迎80大寿，百岁应无碍。

我妈还上班，工作生活兼顾，因生活起居愈加规律，精气神都比过去好。爸妈都健康，就是我们子女的福气，爸妈是家里的宝。

我和哥都好，家庭也和美，我们这个年龄，除了管理好体重和健康，还要承担社会责任，哥的压力比我大，因为有孩子。

六叔七叔他们也都好，小冰花在大学教提琴。七叔身体虽弱些，现在也很注意调养，请爷奶放心，上一年，还和小震一家去野营、钓鱼。

临近清明，爷奶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依旧。

爷爷自信、乐观、通达，手捋胡须，讲着讲不完的经历和故事，红光满面，眼中闪烁着神采和智慧。是的，正直、守礼、尊重、感恩、勤劳、勤俭、善良、友爱、宽容......是从爷奶身体力行学到的。

奶奶安静、端庄、优雅、从容，常以宽容的微笑看着我。回想小时候，偷吃了一大盆奶奶的花生米被发现后，奶奶那稍带责备又宽恕的微笑，现在想起，都让我脸发烧。

感谢爷奶，父母所赋予我们的。

祈祷儿孙们能学习继承到你们的美德与风骨。

让我们用心祈祷，为爱付出，让生命更有意义。

看遍人世间的疾苦，更能体会幸福来之不易。

祈祷爷爷奶奶在天国喜悦平安。

孙儿  小熳

2020.清明

【作者简介】李熳，71年生，港大、清华硕士。从记者到互联网到大数据…...各种跨行。热爱生活，尊重生命，珍视友谊。

（本文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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