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地精彩回顾(12)|| 三少爷的剑:大姐
而我们,没有魔衣橱。但是,我们有一辈子不曾磨灭的童年记忆……
大姐
你是家中第一个孩子,从小安静得像一朵花。
后来,二姐姐出生,母亲骑车带们去外婆家的路上,遇见不认识的路人好奇地凑过来,以为你们是可爱的双胞胎。
我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带来欢欣,也带来恐慌。因为超生,母亲带我东躲西藏。我出生几天后,村里的大娘笑着问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弟弟还是妹妹啊?”你的眼睛里顿时充满高度的警觉,然后不说话赶紧跑开。回家以后母亲问你为什么不说呢?你突然哭起来:“他们知道了,会把我弟弟抢走…...”
因为是超生,如果交不起罚款,那个叫计生办的部门就会把我抱走。就算罚款再多,父母也不会让他们把我抢走。接下来是父亲东拼西凑向亲友借足了罚款,这是父母费尽心思给我筹集的买命钱。
你和二姐姐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们姐弟仨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母亲买来的小鸡啄食金黄色的小米;
在雨天的时候,我们坐在屋檐下一字排开,看雨花四溅;在地面上挖出拳头大的小坑滚玻璃球;
你和二姐姐买来五颜六色的彩带折叠精致的风铃;
你教我写字,给我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你从学校门口的小摊上给我买回七龙珠图案的文具盒和变形金刚的粘贴画;
我们大手牵着小手在街道两旁的绿树荫里看树上的知了;
在暮色渐沉的傍晚坐在村头一起等待从田里归来的父母回家……
你是父母眼中循规蹈矩的女儿,是老师眼中刻苦学习的学生,没有叛逆,没有调皮,安分守己地学习,不让父母和老师有半点操心。
师长对你寄予厚望,你捧回一张张亮丽的奖状作为回馈。你最好的成绩是小学升入初中的毕业考试,那个时候你是乡镇第三名。你不骄不躁,永远表现得那么镇定。
一晃二十年,你大概早已忘记自己青春时代学业上的辉煌战绩,记忆里留下的只有那些斑驳模糊的岁月光影,零碎而散乱,拼不出完整的影像。
你上初中以后,我尚在读小学,曾经教过你的老师也给我上课。他们有时候会对我谆谆教诲:你要像你大姐那样刻苦学习哦,你大姐一直都很听话,成绩又好。
可惜在课业上,我总是让他们失望,也总是让父母失望。
二姐的辍学对你影响很大,高中岁月你几乎在自责中度过。你觉得作为长姐还不如年少出门打工的妹妹,自己非但没给家里减轻负担,反而带来经济压力。于是你坚决不再读书,任凭父母师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没能改变你的想法。
在乡下,女孩子辍学,基本等于未来人生就此定型,打工,嫁人,生孩子,日复一日重复着平淡乏味的生活,在漫长的岁月中过完自己的一生。
你早已做好了迎接这种人生的准备,毅然决然地跟着二姐融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在工厂里打工。你在流水线上起早贪黑地忙碌,忍受着主管的训斥,遭受着心怀叵测的同事故意刁难。
那些不堪的过往或许你早已忘记,默片电影一样的过去,在岁月风沙的侵蚀中变得支离破碎,只是这些细节真实地在你的青春里出现过。
你的青春从校园开始,在社会结束。离开学校后的七八年光景,你的花样年华业已耗尽。你的青春最终在残酷的岁月中看见了尽头。
你开始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那些无缘的情缘终不会变成姻缘。年少的我开始为你有些担心,相亲是乡下女孩子寻找一生归宿的开始,而我并不确定,你会不会在相亲中能遇到属于你的幸福。
幸运的是,缘分到来,幸福向你招手。你最终出嫁异乡,好在二爷爷的家就在你婆家附近,娘家人就在你身边,在以后的岁月中你不至于因离家太远而过于孤单。你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以及对我和父母、二姐的不舍和眷恋开始奔向新的人生。
在我们这个普通的家庭里,父母没有能力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母亲亲自去集市为你裁回色彩艳丽的绣花锦缎被面,用最好的棉花为你弹出最柔软的棉絮,和村里的大娘婶婶们为你一针针缝制并不金贵的陪嫁,十二床五颜六色的绣花锦缎被褥,是你从娘家带到婆家的唯一嫁妆。
其中有一床“鸿鸾禧”绸缎被面,粉色的底衬,中间是大红的囍字,一对鸾凤环绕四周,那种喜庆和温馨预示着你美满的婚姻和美好的生活。
尽管母亲独特的审美眼光得到大娘婶婶们的交口称赞,母亲却不为此感到自豪和得意,她跟父亲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自责,他们能够给予你的只有这些。
我从寄宿的初中请假,参加你的婚礼。娘家离婆家两百多里路程,车上载着你我、父母、表姐、还有为你祝福的叔叔婶婶,以及包括那床“鸿鸾禧”绸缎被子在内的十二床花花绿绿色彩艳丽的绣花锦缎被褥。
我坐在你身边,你抓着我的手,一路上不断叮嘱我以后要听父母和二姐姐的话,要好好学习,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却只顾着去看车窗外滚滚的黄河水,还有那些在眼前像过电影一样转瞬即逝的风景,对你的话好像没听见似的。
二爷爷的家等于娘家,你在这里出嫁。迎亲的车队开过来的时候,我跟堂哥堵在门口刁难新郎,其实是想拖延时间,让你在我们身边多留一会儿。
按照风俗,从房间到上轿的这段距离,你双脚不能落地,由我背你上轿。我尚不会走路的时候,你跟二姐姐轮流背我出门玩耍,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背你,却是在你出嫁的这一天。
秋高气爽的季节,太阳温暖得让人心情舒畅。你的婚礼热闹而隆重,沸反盈天的音响奏出喜庆的音乐,络绎不绝的亲友送来由衷的祝福。
你身上穿着雪白的嫁衣,头上戴着美丽的百合花,你是最美的新娘。亲友都在为你贺喜祝福,却鲜有人知道这一天亦是父亲的生日。在此之前,看日子的先生说这一天是良辰吉日,于是就此敲定。没有刻意安排,这是天意。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到底有怎样复杂的心情,就像我不知道你一直保持微笑的面孔下面,是否也隐藏着对我和父母以及二姐的不舍?
尽管事后我问起父亲的时候,他笑着说双喜临门,特别高兴。在自己眼前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有朝一日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我想父亲和母亲就算再高兴,心里也多多少少都会感到失落。
婚礼结束,我跟父母还有叔叔婶婶回家。归途的车上却没有你和那十二床绣花锦缎被嫁妆。我的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车上放着当时极为流行的刀郎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凄美的旋律,深挚的情感,沧桑的声音,让我本就怅然若失的心情感到无限失落和荒凉。
大人们有说有笑地畅聊着你婚礼上的点滴细节,我却在刀郎的歌声中心酸不已。你说过,弟弟是男子汉,以后干什么事一定要坚强。所以我极力控制住泪水,偶尔强颜欢笑,附和着大人们的问话。
车过黄河,灿烂的夕阳悬在天边,滚滚的黄河水一如既往地奔流而去,卖花的小姑娘依然站在浮桥南端向停下车子的车主兜售漂亮的鲜花…...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归途的车子里却已经没有你。
很早以前,父母就再三叮嘱我和二姐,大姐结婚是大喜的日子,只许笑不许哭。我跟二姐牢牢记住父母的话,用微笑送你出嫁,用微笑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回到家中,亲人们散去。是晚,我跟姥姥、父母、表姐、二姐围坐在餐桌旁。表姐和父母对姥姥诉说着你婚礼的热闹和圆满。而平日口若悬河的我,这个时候却变得沉默寡言,呆若木鸡。
坐在我身边的表姐发现我的异常,她不断给我碗里夹菜,却不敢说话。父亲试图用各种笑话逗我开心,却适得其反。我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最终像火山一样爆发,甩掉筷子跑进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二姐跟过来,坐在床沿上不断地安慰我。
二姐笑着对我说:“弟弟长大了,是男子汉了,怎么还哭呢?”我哽咽着对二姐说以后咱家再也没有大姐了,不是说好了咱们三个在家里都不离开么。
二姐听着听着也哭了,她勉强笑笑说:“姐姐大了,总是要出嫁的。姐姐的大喜日子,不要哭啊。大姐以后不在家里了,不是还有我么?”我毫不犹豫地抽咽着回应二姐:以后你出嫁了,我们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二姐听后再也不说话,从床沿滑到地上,蹲下身子,搂着我,将头伏在床沿默默哭泣……
从此,你结束了在这个家庭的生活,像是完成了一部系列剧中的一段。你婚后的生活美满而幸福,夫妻恩爱,婆媳融洽,再后来你生下一双儿女,温暖的家庭,其乐融融,这是父母无比欣慰的结果。
你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幸运的是婆婆视你如女儿,替你分担不少琐碎的家务,包括接送上学放学的孩子们。每次你回家,爸妈也都会再三叮嘱你,下班有时间帮着婆婆干家务,一家人过日子不要斤斤计较,作为晚辈,这是你该做的,而你也总能听进父母的教诲。你跟婆婆商量琐碎的家庭事务,一家三口合计房子的装修事宜,你对婆婆唯一的埋怨就是老人对孩子们的过分宠溺,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对我如此宠溺的你。
再后来,想家了,挨到周末,就跟姐夫带着儿女驱车二百里回娘家。因为各自忙于工作,我又身在外地,我们一家人总是凑不齐。你和二姐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独独缺我,那种思念,让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感到无奈。
时间大摇大摆地在我们面前走过,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你和二姐已为人母,我也不再是那个整天跟在你们身后的小屁孩儿。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对金色童年的印记只能在模糊的记忆里找寻。
听贾盛强唱的《姐姐》:“长大以后现在的你为人娘为人妻,记得小时候这样做过家家泥。童年时候飞走的你折的纸飞机,什么时候再飞回我手里。我的姐姐长着一对可爱的虎牙,大手牵着小手陪伴我长大。姐姐如今已经嫁人不能常回家。”
听着听着就潸然泪下。
我时常想起,我们姐弟仨小时候一字排开坐在院子里玩耍的情形。手里拿着父亲给我们买来的糖葫芦或者烤地瓜,不安分的二姐和我一边吃一边开心地离开座位蹦蹦跳跳地追逐嬉闹。你总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给我们唱那些熟悉的儿歌,并且时不时冲我们喊一声不要摔倒……
岁月无痕,也无情。多年以后,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仰天闭目回想我们仨小时候的过往,耳边仿佛听到我们金色童年里嬉闹的欢笑,以及你稚嫩的歌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一阵风吹过来,瞬间惊醒,顿时恍然,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突然想起电影《纳尼亚传奇》里的四兄妹,多年以后,他们已长大成人,有一天当他们策马林间追逐白鹿,不知不觉中重新踏上灯野,再度由魔衣橱回到我们的世界,看看彼此却依然还是当初的男孩、女孩模样。纳尼亚数年,宛如一梦,却是他们一辈子难以磨灭的记忆。
而我们,没有魔衣橱。但是,我们有一辈子不曾磨灭的童年记忆……在那个记忆里,永远都有安静得像一朵花的你,我亲爱的大姐。
(本文原发:一枚园地 2020年8月26日 《说事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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