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陕北窑洞,二舅的家 。
(摄影:作者)
他们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耕耘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付出,成茧的双手作证,而回报,就是还在艰难地活着。
我的二舅
知君| 文
有一些文字,是应该留给苦难的人和苦难本身的。——题记
12月4日中午,我得知二舅去世,吃了一惊。
刚满了80岁的二舅,早上还在家族群里报平安,说自己除了腿疼外,其余一切都好。没想到,中午时分,就听到他离世的消息。
生命就是这样脆弱,上一秒还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可能天人永隔,让人猝不及防。
更让我难过的是,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对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悲伤与遗憾,相反,甚至还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一种悲凉不禁涌上心头。
晚上给母亲打电话,生怕她伤心难过。说到最后,母亲说:“这样也好,他一生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该去那边享福了!”我的二舅,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就连他的离世,众人都觉得是一种解脱。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二舅总是很穷,似乎不是在借钱,就是在还钱的路上。我从没见过他买过新衣服,就连每年春节,都舍不得多买二斤肉,犒劳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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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摄影:作者)
前两天,我们这里下了大雪。下得浩浩荡荡。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窗外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的寒冷,厚厚的积雪,冰封千里,公鸡在窝里叫了一遍又一遍,就连那条大白狗,都乖乖地躺在门槛边。
这时,如果听见外面“吧嗒吧嗒”的走路声,紧接着听见门墙上“当啷”一声,是一根棍子放下时发出的声音。继而一个头戴军用帽、满身雪粒子、又瘦又小的人涌了进来。我们便知道,一定是二舅来了,谁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早晨来家里呢!他一来,就会把他冻得发紫的手,伸进弟弟的被窝,弟弟会吓得整个人缩进被子。我们姐弟是多不希望他此刻来家里啊。因为他一来,就不能在被窝里赖着了!那些年,二舅是家里的常客。我们两家相距五、六里路程,用二舅的话说,一眨眼功夫就来了。母亲也和二舅感情极好,遗憾的是,我们家那会光景也不好,对二舅的帮助很有限。记得有那么几次,二舅借了百八十块钱(八十年代的百八十块,可是不少),他总是无力偿还。到春天了,他就自己跑到我们家的地里,把地里土翻一翻,草锄一锄。然后对我父亲说:“草垛山的地都翻过了,那两百块我也就不还了!”父亲是一个大度的人,从不计较这些,只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了。父亲的沉默寡言是出了名的,二舅知道他的脾气,但每次,他总是能找到与父亲聊天的话题,两个人会滔滔不绝地说上老半天。那些年,二舅借过的钱,借过的麦子、黄豆等,都是用这种方式还清的。
后来我想,他即使不给我们家犁地,谁还找他要?他应该是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陕北清涧的一个村庄里。(摄影:作者)
二舅每次来家里,母亲都会做一些二舅喜欢的东西给他吃。二舅总是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地回去。我小时候去二舅他们村,吃饭基本都是在我四舅家,在二舅家里吃的少。我二妗子是个很热心很实在的农村妇人,做活比较粗糙,做的饭真的不太好吃。我那时太小,辜负了她的许多热情和美意。记忆中有一次,二舅和二妗子要出门,家里的鸡、羊、猪无人喂养,二舅就让我母亲过去帮忙。我不忍心母亲一个人去,就陪母亲去了。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进了二舅的家:
两孔窑洞用泥刷了一遍,多年烟熏火燎后,窑里黑漆漆的,15瓦的灯泡让视力不够好的我,什么都看不见,黑咕隆咚,做什么都要用摸。家里摆放一只掉漆后看起来脏脏的柜子,一只用石头支起来的箱子,红色的漆快掉完了。
这就是二舅家的全部家当!另一孔窑洞里,七零八落地放一些日常所用的农具。多么令人心疼的一个家!这件事过去差不多三十年了,我依然记忆如新。它总是在提醒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仍然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他们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耕耘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付出,成茧的双手作证,而回报,就是还在艰难地活着。据母亲讲,二舅年轻的时候,曾经教过冬书。外婆家没有劳力,二舅只能在农忙时在家里劳作,冬天清闲了,才去教书。后来,因为二舅教得好,校长几次三番来请他去教书,但因为那时,单教书不足以养活一大家人,就放弃了。这应该是二舅一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有过自己喜爱且相对有尊严的工作,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前几年,二舅因为前列腺炎,要做个小手术,我去医院看他。进门那一刻,他就开始哭,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我安慰他:“二舅啊,这只是个小手术,你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我的安慰,似乎让他轻松了一些。和他谈话间,我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我当时想:生有何欢,死又何惧!现在想想,我是多么肤浅,又怎么能理解他对生命的认识?二舅这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遗憾的是多年前,我的二表哥在一次井下作业时出现事故,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他,年纪轻轻就走了。这是二舅心底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些年,我总能看见他眼里满含的泪水。
二舅还有三个孩子,几乎都没好好上过几年学。现在都是农民工。他们的生活也都过得拮据,能刚刚养活自己的小家就不错了。今年十一时,表姐的儿子结婚。婚礼上,我又见到了二舅。
他拿了家里的一箱红枣给我,说是我二妗子捡了一早上,筛选出来的最好的红枣,特地为我们准备的。
他的眼神还是从前那样暗淡无光,面容更加苍老,而步履,是愈发蹒跚了。
突然间,铺天盖地的酸楚在我心里席卷而来。后来母亲告诉我,二舅这两年终于还清了他的所有账目,清账后的二舅说:“我终于轻松了!”一生用尽全力后,终于还清账目,不欠别人一分一厘。现在,他终于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了。
陕北的农村。(摄影:作者)
今天12月9日,农历十月二十五。黄历上找的日子,二舅出殡。
我再次来到阔别已久的二舅家。
陕北的天空苍凉而悲壮,难得的阳光明媚。二舅家的院落却一如既往地阴暗潮湿。
阳光被大山遮挡着,同时被遮挡住的,还有外面的世界。
二舅的坟茔离家有点远,但只要望一望,那个破落的小院,就会一览无余。
送二舅走完最后一程,厚重悲戚的唢呐也停止了最后一个音符,终结了二舅悲情的一生。
愿天堂路上,没有人间的悲哀,有的只是温暖、关爱、尊严和平等;愿我的二舅,在人间的所有凄风苦雨,都化作顺风顺水、明媚春光。
【作者简介】知君:大山深处走出来的70后女子,举杯邀明月,执笔写人生。坚信天使的模样,就是一个人低头读书的样子。个人微信公号:知君何事泪纵横。
编辑后记:
编辑完这篇,眼睛早已模糊看不清屏幕。二舅是亿万普通农民中的一个,他们一辈子辛勤努力,然而贫穷仍如不治之症,纠缠一生,无法摆脱。
愿天堂里没有贫穷,没有病痛。二舅,一路走好。
“一半烟火以谋生,一半诗意以谋爱。”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进入安然以待的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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