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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丨充盈,也暗示着生活的贫瘠
文 / 盯拖拉机の蜂鸟
“时间饥饿带来的后果并不是死亡,但是,正如古雅典先哲所看到的,是生活从来没有来过。”
一
最近晚上,每当回忆起今天时,总是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冥思苦想上下求索才能想起来,但是给出的答案往往十分贫瘠,不用三四个字就能概括一下午所做的事,无非就是看书,看新闻之类的。
偶然在某群里认识一位中文系的老师,加完好友后聊起来,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东西,我颇惭愧的回答他除了偶尔写写日记之外,几乎就找不到什么其他出自内心的写作冲动而写的东西了 。
翻起自己过去写下来的东西,那些被白纸黑字记下来的情绪和片段,尽管在回望的时候颇有感慨,但我发现,那些真正做了点什么的日子里,在日记里除了留下来一个日期之外和一两行字外(有时候日期都没有),就没有其他的了。真正留下来的东西,是流水账式的呓语,它就像是锚定物,在一成不变浑浑噩噩的生活中贪婪地捕捉每一个值得咀嚼与纪念的片段,将其定格在紧跟日期之下的那段文字里。
它的充盈也暗示着生活的贫瘠。
就像去了一个无趣的旅游景点买回来的无趣纪念品一样——之前曾有同学在天安门花了10大洋买了一套金光闪闪的主席纪念币,但是回来之后才发现只是个硬纸板贴了张金色的箔纸而已——在想要追溯往昔时面临着的是乏味的二重困境,时间在过去和现在都被吞没在拒绝记忆接近的黑洞中。
在罗萨看来,这是一种时间的异化。一种晚期数字媒介世界中特有的一种现象,在此之前,如果人们做一件自己很喜欢做的事,并且体验到非常多样且令人兴奋的印象,那么时间通常会流逝得非常快。但当我们在一天结束时回想这一天,反而会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久(就像是出去旅游)。反之亦然,如果是一件无聊的事情,那么在做的过程中度日如年,回忆起来却像是“从未出现”一样(如同塞车在早高峰中)。
哈特穆特·罗萨
但如今出现了一种新的体验形式,那就是“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模式。如果一整天都在无所事事,那么到晚上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好像才刚起床一样,时间在体验中一下子流逝掉了,在记忆中也激不起波澜,那是一种生活仿佛从来没有开始过的感觉。
日记于我,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就像是纪念品于旅游景点,面对流逝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单凭内在记忆,是无法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但是,若是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痕迹,就算是纪念品也起不了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渐渐冷却,不再叙述着什么,正如本雅明所预言的,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
异化需要锚定物——照片、纪念品、日记、歌单、书单——让我们在分崩离析的快速生活中找到过往,诡异的是,找到的过往却非常贫瘠,面对着在这些的众多的物品甚至是艺术中,却很难在第一时间说上来它最令我感动的地方。
而这,在罗萨的逻辑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与物品的疏离。
二
罗萨认为,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下的竞争机制以及文化默许引起的一系列的加速现象——科技加速(表现为运输、通讯以及生产的加速,从马车到高铁,从写信到微信)、社会变迁加速(流行文化的快速更替,职业的变动,家庭结构,工作居住场所的变化都比以往要来的更快)、生活步调加速(越来越忙碌)最终会导致人与空间、时间、物界、行动、自我和社会之间的异化。
罗萨在这里将异化定义为“人们自愿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我认为此种定义方式更多的是局限在了行动层面,广义上来说,异化更像是人与他者失去了亲密感,即他者(时间、空间、物品、行动、自我、社会)对于我来说变得疏离与陌生,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工具性的存在。
首先,在全球化的时代中,流动性(升学,迁居,旅游,出行)带来我们所处物理空间的频繁变动让我们失去对于物理空间的联结,失去与空间之间的亲密性。我们能够与各处的空间发生关系,也能迅速地从一个空间跳换到另一个空间,但我们对我们所迁移的很多空间没有故事没有回忆没有认同感。就像人们不会爱上地铁5号线的某一节车厢一样。
同时,我们与空间关系的疏离也预示着我们与物界之间的疏离。人类在最低限度上都会跟一些物体会有亲密的关系,这些物品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的身份认同。然而我们与物界的关系会随着更替速度而改变。我们对手头的智能设备知之甚少 ,坏了之后也不再修理(也因为它的科技性越来越复杂,导致我们也失去了修理它们的能力)而是直接更换,在这样的逻辑下,我们与物的关系越来越短暂,最终物品与我们也变得陌生与疏离。
当然,有些人会试着使用一些限量的、昂贵的、可以用很久的东西,像是高档智能手机、钢琴、大型望远镜等东西,来抚平、补偿自己恼人的与物异化的感觉。但是人与物的亲密感并不会在高昂的价格中得到满足,价格带来的负罪感与我们没有精力好好使用它导致我们仍然在与周遭的物品持续的异化。
不仅如此,我们也开始感觉到与自己行动相异化。在一个生活步调变快的世界里,我们的行动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碎片化,这也是现代资本主义竞争逻辑与世俗文化鼓励的结果。
现代社会是世俗的,从文化的观点来看,现代社会的重点都在于此世的世界,而不是死后的世界。于是,在这样的生命观当中,好的生活就是丰富的生活,也就是有丰富的体验与能够充分自我实现的生活。这样的观念,让我们不会再去期待死后会有个“极乐世界”,而是宁愿坚持在此世的诸多可能性当中,尽可能实现各种选择。去体验人生各种复杂的高低起伏,已是现代人的主要抱负了。
但事实上可惜的是,在短暂的人生当中,这个世界可提供的事物似乎永远比能够体验到的事物还多。在个人的一生当中可以实现的事物,总是比不上这个世界所提供的选项数量的增长速度。
生活步调的加速自然就成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如果我们“加倍快”地过生活,如果我们只用一半的时间来实现行动、目标与体验,我们就可以加倍体验的“总量”,也因此加倍了“生活”的总量。
问题是,生活的质量并非简单的数量叠加的结果,有时候甚至需要数量的减少,也因此,在追求速度与数量的过程中,必然要牺牲行动的深度来换取广度。
正如“买书如山倒 读书如抽丝”小组提到的“买书时总有一种囤积的热情。阅读时却总没时间、没心情、没机会、没耐心。满架的字纸用怨恨的眼看我……”,因为“消化”一本书太过于耗力,而文化又默许了数量与知识之间的等价关系,于是,我们就会被引导购买书本的“潜在使用性”,而不是购买书本本身,这使得真正的消费越来越被“购物”所替代。
同时,在某种意义上,社会加速也直接地导致了我们的世界关系的崩溃与腐坏。晚期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有很多的社会接触,使得人们社交完全“过度饱和”。现代人在一天内遇到的人可能比先人一个月遇到的还要多。这使得我们在结构上不太可能真的与彼此“有关系”。因为维持庞大的社交网络与建立有深度有“共鸣”(罗萨给出的解决新异化的方法)的关系之间横亘着有限精力这一鸿沟,缺乏“共鸣”我们就难以与互动伙伴建立具有深度的关系,认识的每个人仿佛都是“熟悉的陌生人”,也就导致了我们与社会的异化。
所以,自我异化也许就会成为晚期现代加速社会当中不断逼近我们的危险。如果我们与时空、行动、体验、互动伙伴的关系都异化了,我们很难避免深度的自我异化。
自我的感觉与认同正是从行动、经验与关系,亦即自我们所处的时空、社会和物界当中所形成的所有我们所经历的行动时刻和体验时刻,所有我们的抉择,我们所认识的人,我们需要的物,都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的可能描述、确立我们身份认同的素材。然而,若这些事物都无法好好地被吸收进我们的生命当中,我们也就无法确切形成我们自己的人生故事。
可以预见的是,现代人在与周围一切事物轻浮短暂的关系中也很难找到坚实的自我。或许只能在价值真空的环境中飘荡,成为悬浮社会的一员。
至此,罗萨完成了他对处在不断加速中的现代社会的批判。
但罗萨认为,加速并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资本主义的竞争逻辑与文化默认才是加速的原始燃料。当然,在当代要想彻底摒弃资本主义与竞争几乎是不可能,我们只能尽量在生活中保留更多不在这套竞争体系里的自留地,在这里,才能真正地沉浸入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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