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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丨我眼中的小津安二郎

高峰秀子 密涅瓦Minerva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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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小津安二郎

文 / 高峰秀子
本文摘自《我的渡世日记》

1950年的一天,我在新东宝制片厂拿到了影片《宗方姐妹》的剧本后,立即跑到了当时的东宝常务董事增谷麟的家里,去找该片的导演小津安二郎。小津的家在镰仓,镰仓离新东宝非常远,因此,当有电影拍摄时,离制片厂很近的增谷麟的家就成了他的临时住所。当年我还在松竹蒲田制片厂当儿童演员时,我曾出演过小津导演的一些作品,比如1931年拍摄的《东京合唱》。但由于当时我年纪小,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因此,这次就和第一次见小津导演一样。自懂事起,看了《户田家兄妹》、《父亲在世时》等小津导演的作品后,我的印象是,“他的作品就像是由每个演员细心耕耘而成的庭院小树”,画面“宛如能乐舞台般典雅”。

当时,如果能出演小津导演的作品,或者如果能得到小津摄制组的邀请的话,对演员来说,那是一种“荣耀”。甚至可以说,那就证明你掌握了当演员的全部秘诀。人们对小津的评论富于传奇色彩,他也是一个“十分严格的导演”,演员们都十分怕他。像我这种崇尚“轻松干活挣钱”的演员会觉得他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导演。


《宗方姐妹》(1950年,新东宝)。从左向右分别是:田中绢代、高峰秀子和小津安二郎。

我到达增谷家的时候,宽敞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除小津安二郎、扮演姐姐的田中绢代、扮演妹妹的恋人的上原谦之外,还有新东宝宣传部人员、摄影师以及报刊记者等人。在影片开拍之前,都要举行这样一个碰头会兼记者见面会,这种场面对于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是,那天的情况有些异样。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屋里却鸦雀无声。我有些害怕起来,在走廊停住了脚步。根本没有热闹盛大的气氛,难道是因为会场是一处被幽静庭院包围的日式客厅的缘故?……但是,这也太安静了,感觉像是走进了做法事的房间,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正襟危坐的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问道:

“噢,好久不见啦!你好吗?”

他那微笑着的眼睛凝视着我。那不是随意打量一下一个女演员的目光,他的眼光深邃犀利,好像刺透了我的皮肤、看到了我的五脏六腑,甚至在掂量我的大脑分量。但是,他的表情又充满了慈爱的温情,丝毫没有让我感到苛刻和严厉。小津安二郎骨骼粗壮结实,脸盘大,长相英俊,酷似一名古代武士。我一下子看呆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一个男人的脸。也许是我的脸上流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小津安二郎为了让我放松,马上又开起了玩笑,把大家都给逗乐了。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已经初步领略到了他全身上下布满细小敏锐的神经,我根本没有心情笑……

《宗方姐妹》的拍摄工作开始了。摄影现场比碰头会还要肃静。这气氛让人心情沉静下来,但另一方面也让人的神经变得过于敏感。在小津摄制组的工作现场,总是充满了这种紧张气氛。

导演的个性不同,摄影棚里的气氛也各不相同。有的令人心情舒畅,有的过于严肃,有的粗野,还有的杂乱。小津摄制组的工作现场确实如同人们传说的那样:一贯充满了“紧张而严肃”的气氛。这如实反映出了小津安二郎的个性,但他并不是一个骄横和暴躁的人。相反,小津安二郎是一个很出色的幽默大师,比一般人更善于开玩笑。在拍摄工作中,他经常说笑话,惹得大家个个面露笑容。不过,由于他的玩笑过于高明、过于含蓄,大家往往不是捧腹大笑,而只是面露微笑。

工作现场气氛静肃,笑声和说话声如和风细雨般,摄影棚内一尘不染,哪怕是作为道具的小茶碗也是千挑万选的逸品,只有演员在表演时,才感觉到空气在流动。虽说小津安二郎常说笑话,但是指导表演时,非常严格。如果他对台词和动作不满意的话,就会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地重拍。但小津安二郎唯独对我格外宽容。这大概是因为我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性格开朗、冒冒失失的野丫头的缘故吧,我紧张的话,反而表演得不自然,所以对我特别照顾,我也尽力放松去演。

所有在小津安二郎面前表演的演员,不分老幼,都会感到紧张。这倒不是因为小津安二郎这个人可怕,而是由于摄影棚里那种严肃气氛,敏感的演员们紧张得像被束缚了一般。尤其是在等待出场的时候,演员的紧张情绪达到了顶点,变得行为迟钝,有时演员甚至会陷入“失明和鼻子失灵”的精神状态,这时还谈什么演技,简直就要晕倒,不管小津安二郎怎么开玩笑也无济于事。我也不例外,虽然面带笑容,但一进入摄影棚,就会变得畏首畏尾。平时非常随意简单的事情,却怎么也做不好,让人心烦焦急。有一次,小津导演对我说:

“秀子,你伸下舌头看看!”

我试着吐了好几次舌头,竟胡思乱想起来:“舌头这东西,真让人恶心”,“为什么这种东西要长在嘴里呢?”,最后,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吐舌头了,这证明还是在精神上出现了异常。

《宗方姐妹》中和笠智众在一起

饰演我父亲的是经常出演小津导演作品的笠智众,我在松竹电影公司当儿童演员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我。他处事超然,与世无争,踏实认真,受到大家的爱戴,我也很喜欢他。但他并不是一个机灵的演员,说好一点是“忠厚老实”,说得不好听是“头脑迟钝”。笠智众原本是松竹公司的一名普通演员,被小津安二郎发掘,培养成为一位知名电影演员。笠智众的诚心诚意,得到了小津安二郎的格外赏识。笠智众是小津导演的电影中不可或缺的演员。然而,就连这位笠智众,在小津安二郎的面前表演时,也会紧张得颤抖。身体僵硬,再加上颤抖的话,那就麻烦了。有这样一场戏:扮演父亲的笠智众和扮演女儿的我在走廊谈话。我一边说着台词,突然看到笠智众的手,只见他手端茶杯,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的台词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他那端着的茶杯却在颤抖摇晃。我原本想把这场戏演得轻松点,可是,我一看到他手中的茶杯,我也紧张起来,肩膀发硬,甚至连转动脖子时,也觉得“咯吱咯吱”作响,膝盖也在微微发颤。我知道打哈欠会相互传染,没想到紧张发抖也会传染。

工作人员和演员在摄影棚里始终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旦脱离工作,与小津安二郎说说话或给他斟上一杯酒时,马上就能恢复活力。在摄影棚里如此紧张地工作后,大家会感到浑身无力。一般情况下,大家回到家之后,喝上一顿闷酒,大吃大喝一顿便蒙头大睡。但是,只要小津安二郎一声召唤,不论谁,都会硬挺着疲劳的身体跑去赴会。小津安二郎就是如此具有魅力,和小津安二郎在一起就是如此愉快。

酒桌上的小津安二郎,立刻变得像个东京深川区出生的人那样,操起一口潇洒的东京腔,一喝酒就哼小调儿,气氛十分开朗。他讨厌“艺术”这个词儿,喜欢别人叫他“头儿”。于是,我给他取了一个绰号:“耿直的吉五郎头儿”。突然,他放下酒杯,在饭桌上两手托腮,神情严肃地说道:

“耿直的吉五郎?……那也好。可是,秀子,吉五郎还是要继续拍吉五郎的电影啊……因为,让常年做豆腐的人改行去做鱼肉山芋饼或油炸豆腐团,那是不成的,我还是只做我的豆腐吧……”

我似乎感受到了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烦恼心情。于是,收回了话茬儿。

小津安二郎执导《宗方姐妹》时,只有四十七岁。可是,当摘掉白色平绒工作帽时,他的头已经秃了。他觉得所剩无几的头发有些蓬乱,就用手摸了摸头的后部。我对他说:“您已经用不着梳子啦,用刮刀就足够了。”他捅了捅我说:“你这个小家伙!”似乎很喜欢这个玩笑。后来,他常常提起这个笑话,开心地笑个不停。

拍完《宗方姐妹》后,小津安二郎也常会邀请我去吃饭和看戏剧,尤其是他第一次带我去位于水道桥的能乐堂时,当时我内心充满感激,至今难忘。

《宗方姐妹》之后,小津的下一部电影是《麦秋》,为了创作剧本,小津安二郎和搭档——著名剧作家野田高梧有一段时间住在茅崎的“茅崎馆”。一次,我刚好去拜访也住在茅崎的上原谦,于是和上原谦的夫人具子一起去拜访了小津安二郎。小津安二郎出门迎接我们,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来访打断了他的工作而显露出不快,满脸笑容地把我俩引进了客厅。宽敞的日式房间的高低隔板上,摆放着各种洋酒和玻璃酒瓶,起居室里堆满了资料,大大的餐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外国罐头、立顿红茶、烟斗、烟灰缸、茶杯、茶具等日用品,这就是小津安二郎的世界。

我们在蓝色信浓烧陶瓷火盆前坐下,小津安二郎问道:

“秀子,你喝红茶吗?”

“好。”

接下来可就让人不可思议了。小津安二郎站了起来,头伸到走廊,叫来女佣,不知为何,起居室中间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放着一个火烧到七分旺的小炭炉,炉子上面放着一个双柄铝锅。他在小炭炉前坐好,拿起火盆上沸腾的铁壶,小心翼翼地往锅内注水,水差不多沸腾后,他伸手取来桌上装立顿红茶的蓝色罐子,然后往锅内放了满满4茶勺茶叶。

“秀子,要放牛奶吗?”

“好。”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加入牛奶,他拿来崭新的圆形铝勺和碟子,我十分纳闷:“接下来要干嘛呢?”只见,他用勺子在锅中搅拌,然后舀取一些红茶在碟子里,品尝了起来,那副表情就像是大厨在品尝高汤,他终于满意了,红茶总算做好了。他舀上一碗递到我的面前,做这锅红茶可花了十几分钟……

小津安二郎终生未娶,这么能干的他看来也是不需要妻子的,近来非常流行的速食食品他是绝不沾的。因为铝锅已经用上了,于是晚饭就顺便吃牛肉火锅。接下来也是由小津安二郎一人掌厨,野田、上原具子和我只顾吃就行。他的筷子功夫特别娴熟,将肉和洋葱区分开,煮得差不多时,立刻捞了上来,恰到好处,让人瞠目结舌。不过,还是有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方的。在吃剩的锅底内,小津安二郎突然扔进咖喱粉,然后搅拌起来,说道:

“把这个浇在饭上面,可好吃了!”

我听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加入咖喱粉的牛肉火锅的吃法,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奇怪的做法的?还是他的独家发明呢?这道“牛肉火锅咖喱盖浇饭”,与其说是他劝我吃下去的,还不如说是在他半强制性下吃下去的,我已经不记得味道如何了。

1955年1月,我意外地收到了小津安二郎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

“看了影片《浮云》,我认为,无论是对秀子,还是对成濑来说,这都是一部最成功的佳作。希望你快快长到40岁,也来与我合作拍片!”

同年3月,我又收到了他的另一封信。信中写道:

“恭贺新婚之喜!我记得你曾在某个杂志上这样说过,希望能找一个能穿你缝制的棉袍的人结婚,我送你一块做棉袍的布料,请你给善三君做一件棉袍吧!现在是春天,棉袍有点不合时宜,但等你做好的时候,刚好就是秋天了,所以送给你这块布料。”

1963年4月,小津安二郎住进了筑地肿瘤中心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我赶紧跑去看望他。只见,狭小的病房里,小津安二郎趴在狭窄的病床上,他说道:

“这样,稍微舒服些。”

我说不出话来,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我只信口说了一些自己和松山善三的事,谈话的内容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他慢慢地爬起来,用钢笔在枕头边上的一张白纸上写起什么来。“请把这个交给善三君,今后,他的路也很艰难啊!”纸条上写着:

“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聋来半作呆。”至今,松山善三还珍藏着这张纸条。

1963年12月12日,是小津安二郎的六十岁生日。然而,就在他刚刚进入花甲之年的这一天,却离开了人世。

在电影导演中,再也没有像小津安二郎这样有威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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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渡世日记

[日] 高峰秀子 著
吴伟丽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

高峰秀子(1924—2010),是日本著名电影演员及散文作家,五岁时作为童星出道,1979年引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到1960年代与日本电影导演大师成濑巳喜男、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等合作密切,是日本电影黄金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的渡世日记》为高峰秀子1976年出版的自传式作品,回顾了她从影五十年的经历,四十多年来一直在日本畅销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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