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丨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新版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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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革命
[英]雷蒙德·威廉斯 著
倪伟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8月版
《漫长的革命》是英国著名社会学家、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的一本名著，他在考察了近代英国的教育、识字（图书、新闻报刊）、“标准英语”的发展，英语作家、戏剧的社会历史进程之后，敏锐地意识到了一场文化的变革正在发生，而这在人类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本书在我社初版于2013年，译者倪伟先生的译笔深得广大读者喜爱，借本次重版的机会，他又对全书译文进行了细致的修改，以期雷蒙德的思想能在中国得到更为深层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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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革命》导言
文 / 雷蒙德·威廉斯
本书是作为《文化与社会：1780—1950年》所开启的工作的一个延续来计划和写作的。我把那本书描述为“对我们在思想上、感觉上针对 18世纪晚期以来的英国社会变迁所作出的各种回应的一种说明和一种解释”，这当然是其主要作用所在，即批判性地描述在一个发生决定性变化的时期里各种观念和价值的历史。然而本书的方法——尤其是在结尾那一章里——却引向了一个更加深远的目的：即从分析和阐释各种观念和价值出发，进而根据仍然处于变化中的社会以及我在这方面的个人经验，试图重新阐释这些观念和价值并加以扩充。
在写作《文化与社会》的时候，我没能预见到，等到它出版的时候，我们关于社会的整个思考当中的某个重要部分已经沿着一些路线——它们蕴含着我自己的一些主题——向前发展了。这种发展的结果不仅表现在我那本书获得了广泛的讨论（我读了五万字以上的评论，还参加了许多口头讨论），而且也表现在那些论辩所开启的思路很多时候都远远超出了那本书本身。在《文化与社会》出版之前，我本来已经草拟了本书中的许多部分，如今已参考讨论的意见做了相当大的改动。但对进一步要做的工作，我还是恪守了自己的想法，并设法把本书限定在目前的范围内：探讨文化理论方面的问题，对某些文化制度和形式进行历史分析，思考当前文化形势下的意义和行动的问题。在这些宽广的领域里，我的工作只限于我个人感兴趣的范围，而且也不认为它们就能完美地完成。本书所涉及的主题范围广、种类多，这实在是一种冒险，甚至已经远远越出任何一种学术审慎的界限，但我似乎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那就是我所感兴趣的问题是无法在任何一门学科内部来穷尽的，我希望将来会有这么一门学科，因为从关于《文化与社会》的讨论，可以明显看出这些问题的压力不仅是个人的，而且也是很多人所普遍感受到的。
我的书名取自《文化与社会》中的一个句子，但作进一步的说明也许不无用处。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在经历一次漫长的革命，关于这场革命，我们最好的描述也只是局部性的解释。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它改变了人，也改变了制度，在数百万人的推动下，它在不断地扩大和深化，也不断地遭到各种各样的反对——既有赤裸裸的反动，也有惯常的形式和观念所造成的压力。这是一场难以定义的革命，波澜起伏，经久不息，以至于我们很难不迷失在这个异常复杂的过程当中。
《漫长的革命》英文版
民主革命夺得了我们对政治的关注。在这里，各种冲突表现得最为明显，牵涉的权力问题使之变得极不平衡，令人困惑。然而，从任何一种全局性的视角出发，都不可能看不到几乎在所有地方正在崛起的一种决心，那就是人民应当自治，作出自己的决定，而不是把这种权利让渡给任何一个特定的群体、族群或阶级。在 20世纪前 60年里，世界政治已经变得无法再用老眼光来打量了。不管是大众革命、殖民地人民的解放运动，还是议会选举权的扩大，其根本要求显然是一致的。可是这种要求在过去和现在都遭到了非常顽固的抵抗，这种抵抗不仅来自其他传统的重压，而且也来自暴力和欺诈。如果我们把人民应当自治（这一核心事实比他们用哪些方式来自治更重要）作为衡量的标准，那么这场民主革命显然还只是刚刚起步。
工业革命——巨大的科技进步是其后援——则夺得了我们对经济的关注。它在全世界扩张的速度已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测，确实快到了难以解释的地步。然而，尽管其目标和手段已经被普遍接受，世界上大多数地区距离发达国家已达到的阶段却仍然很遥远，而在发达国家里，那种认为人类能够改天换地的想法却在不断地、迅速地扩张。因此，在广泛的意义上说，工业革命也仍然处在一个相对初级的阶段。此外，显而易见的是，它与民主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也决不那么简单。一方面，似乎可以看清楚的是，工业发展对于新型民主组织的产生是一种强有力的刺激。另一方面，工业组织表面上的各种需要——包括从资本积累的过程到工人在一个范围极广、分工极细的技术体系中的地位等多层次的需要——有时也会延缓或阻止对于共同决策的渴望。民主革命和工业革命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是我们关于社会的艰难思考当中最核心的问题。
然而，还存在着第三种革命，它也许是最难解释的。我们常常提到文化的革命，我们不能低估那种把积极的学习过程（连同识字的技能以及其他的先进传播方式）推广到所有人身上而不只限于某些群体的渴望，必须把它看得和民主的发展以及科技工业的兴起同等重要。这种渴望过去曾被抵制，现在也仍然在遭到抵制，这些抵制有时候是公开的，有时候是含蓄的，尽管如此，它作为一个目标却已经得到正式的承认，而且是普遍的承认。这场革命当然还只是刚刚起步。还有数千万人仍然目不识丁，但在发达国家里，人们开始意识到扩大教育、发展新的传播工具是有可能实现的，这种意识正在得到修补并扩展开来。在这里，就如同在民主革命和工业革命中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与我们所确定的努力目标相比，似乎差得太多了。
而在这个时候，尤其明显的是，如果我们画地为牢地认为民主革命、工业革命和文化革命乃是三个彼此分离的过程，那么就不可能理解我们所卷入的这个变化过程。我们的整体生活方式——从我们的共同体形态到教育组织和教育内容，从家庭结构到艺术和娱乐的地位——都深受民主和工业的发展过程以及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的影响，也深受传播扩展的影响。这场深刻的革命构成了我们最重要的生存经验当中很大的一部分，它正在被解释，而且的确以各种极为复杂的方式在艺术和思想的世界里引发了论战。只有当我们努力将这种变化与那些被政治、经济和传播等学科所掩盖的各种变化关联在一起，我们才会发现一些最艰难、也与人们最息息相关的问题。
雷蒙德·威廉斯
整个这一过程——追求民主的斗争，工业的发展，传播的扩展，以及社会的和个人的深刻变化——规模巨大，确实很难了解，甚至都难以想象。实际上它常常被简化为一系列断裂的或是局部的变化，尽管在通常意义上说，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我看来，这种缩简似乎只是掩盖了一些最深层的问题和张力，从而只能表现为一些散乱的症状，标示着动荡不定的状况。在像英国这样的国家里，漫长的革命处在一个相对高级的阶段，每一代人都会宣称革命已经完成，而当年轻的一代声称革命根本就没有发生时，他们就会不知所措，恼羞成怒，这似乎已经成为惯例。很显然，我们置身于 20世纪 60年代的这种境况中，此时很多代人奋斗的目标已经差不多实现了，然而社会却从未遭到更彻底的批判，某些作家和思想家不仅没有以清楚明了的方式来批判社会，而且即使有所批判，也通常是头脑不清、意思混乱，以至于愤世嫉俗、漠不关心、无关痛痒之类的老掉牙的说法，往往是我们所能找到的对他们的最好品评。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缩简的做法严重地妨碍了我们。于是有些期望就被形塑和定义为普选权、一种特殊的生活标准、规定的离校年龄以及教育水平等等。这些已足够激励我们去努力，任何一个了解自身历史的人都知道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是进化的结果，而是必须靠一代又一代的人去努力、去奋斗才能够获得的。但是我视之为漫长的革命的那段历史的特征却正在于：这些目标一旦被实现，就会被迅速地吞没，要么是频繁地定义新的期望，要么是因为没有新的期望而陷入萎靡不振、躁动不安的情绪之中。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不停地听到形形色色的统治集团在抱怨民众从不知足，也从不心存感激。这种强加于人的要求的确已经为人熟知，而且令人生畏，以至于我们在所有方面都能看到一种关于延迟的和分级的让步的统治哲学，因为如其所言，今天的让步就是明天的跳板。统治集团不承认革命所达到的真实规模，这有其自身的理由，但在别的地方，这就是一种真正的意识危机了，任何人只要他关心处于这个普遍的变化过程中的自己的生活以及他所在社会的生活，显然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去解决问题和澄清问题。我个人的观点是：如果我们想要理解理论上的危机，理解我们的真实历史或是我们目前的现实状况以及转变的条件，那么就必须始终努力把这个过程当作一个整体来把握，以新的方式视其为一场漫长的革命。
然而，我们精神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更不用说我们的社会实践了，却致力于批判这场漫长的革命，运用许多有选择的强有力的手法，从各个侧面展开攻击。但由于这场革命在不断地自我扩张，直至任何人都无法置身其外，这股批判的激流似乎就变得越来越无关痛痒了。我把这个伟大的转变过程命名为漫长的革命，是想学着去赞同它，在思想上和精神上给予它足够的赞同。我愈益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价值和意义全都蕴含在这一转变过程之中。倘若有人从传统的角度指出，民主、工业以及扩大的传播全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么我会这么回答：这恰好就是它的革命特征，要认识并接受这一点，需要有新的思考方式和感受方式，以及对于各种关系的崭新构想，而这正是我们必须努力探讨的。本书即是这种努力的一个记录。
在本书第一部分，我将首先考察创造性活动的性质，在我看来，要对我在《文化与社会》中试图建立的传播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作出进一步的解释，这是必不可少的基础。然后我再回头来考察在定义和分析文化方面所产生的一些理论问题，并举一个实际的例子。从讨论传播入手，我将试图分析我们平常所使用的“个体”和“社会”的概念，并描述某些典型的这类关系。然后我将延伸这个论点，进而讨论在我们社会中现有的一些概念，以及社会和文化转变的某些过程。
本书第二部分将解释和分析某些主要的文化制度——从教育到报刊——的发展，以论述某些艺术形式与社会的一般发展之间 的关系的系列短论收尾。我认为这个部分有很多东西都很有用，因为各种材料是由于一个共同的过程而被汇聚在一块的，尽管我不怀疑其中某些事实性的陈述尚有待在今后的研究中予以修正。那些批评性的短论是尝试性的，也是可以争论的，它们试图进一步发展我在《文化与社会》中论“工业小说”那一章里所展现的那种探询。
本书的第三部分即结论部分，将回到在这篇序言中所勾勒的漫长的革命这一主题，试图从我所理解的模式转变的角度来描述我们当代的文化和社会。我想简要地评估这一漫长的革命在英国的发展，并预想它的下一阶段。我把范围局限于英国社会，并不是因为我对世界上其他地方所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而是因为我感兴趣的那种证据，只有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才能真正地获得。而且我还想补充的是，英国的确是最早进入这一革命的，因此我们的社会可以为探讨这一革命的某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提供非常丰富的材料。同样真实的是，英国社会目前所遭遇的危机本身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对于置身其中的我们来说，好好利用这种对自身处境的认识，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本书与《文化与社会》以及我的小说《边境乡村》（Border Country）——尽管是以独特的、很不相同的方式，但我相信它与上述两本通论性的书有着本质上的联系——的相继问世，意味着我在十年前所开启的工作已告完成。尽管还会有新的工作接踵而来，但我似乎感到自己人生中的某个特殊阶段已经结束，虽然没必要以此引起别人的关注，但这也许仍然是值得记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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