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焦“哪吒”:影像里的当代叙事与中国动画的“人格化”
导读
《哪吒》里有一句台词:“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是谁只有自己说了才算。”而现在,中国动画电影是谁,也还是得靠自己说了算。
文 | 杨一欣
《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的出现,让暑期不算乐观的国内票房市场完成了一次惊人的提振。四年前,同样是暑期档,中国动画电影爆款《大圣归来》横空出世,而此刻的《哪吒》,在用相同的古典神话符号同四年前的这部作品做了一次呼应:中国动画电影,其实正在进行时态中。
但从《哪吒》看来,不难发现它看似根植中国古典神话传说,其实依靠现代剧作观念,对“哪吒”的形象完成了自己的修改与书写。同以往被寄予古典悲剧内核的“哪吒”来看,这一版的哪吒更强调个体在大环境下的自我抗争,而在逐渐的人格化中,它也完成了在全新语境下的“英雄之旅”。
事实上,或许中国动画在当代叙事的法则下,也在不断地“人格化”自我的创作,改善更有态度的工业设计。我们不仅乐见第一个中国自己的动画电影宇宙诞生,也乐见更具想法,更符合时代特质的创新作品发散出自己的气息与魅力。
“火尖枪”和“金箍棒”的呼应
2015年,在七月暑期档杀出一条血路的《大圣归来》,第一次以“国产动画电影”的名号狂收9.5亿票房,《人民日报》点赞“这是十年来中国动画电影少有的现象级作品”,而对于观众而言,令人无比惊艳的动画效果让人简直无法相信出自地道的国人之手,于是,“中国动画电影元年”的概念开始被颇张声势地吹响。
四年后的今天,同样是七月的暑期档,《哪吒之魔童降世》在行业正遇萧索,甚至五年来首次票房负增长的萎靡局面之中,再一次向观众证明,好的电影作品,并不止于真人范畴。同样是书写中国传统神话最叛经离道、勇敢不羁的形象,《哪吒》无论在故事剧作、视听语言、美术设计、特效手段上,都要比《大圣归来》走得更远。而七月掀起的这股热浪,不仅是对当下影视市场一次不小的提振,也同样是对于国产动画电影更具深刻力度的迈步和破题。与《大圣归来》一样,《哪吒》同样是对中国传统神话的全新诠释,但它似乎对于“国产动画”这个颇具意味的类型有了自我的注脚——“中国动画电影元年”是哪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产动画一直在路上。
截止7月31日16点,《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总票房已达12亿,超过四年前那部同样为影迷津津乐道的《大圣归来》。而《哪吒》完成这个目标仅用了五天,同时猫眼给出的总票房预测超过30亿。与哪吒本身的故事一样,在疯狂背后,其实也有着许多艰辛:导演饺子并非出身科班,在极度艰难的条件下凭着一腔热血在完成对“哪吒”的重塑;这部电影也历经66稿的修改,五年打磨,改动2000个镜头,最终赶时加点完成。看似灵动不羁的哪吒形象,其实前身有100个形象参考,最终才被设定位豁牙、黑眼圈、齐刘海的丑样子——导演饺子这样解释:“做成网红脸并不难,但做设计的都是想突破自我,而且我也希望大家以后并不只看脸,还要看很多内在。”
事实上,“哪吒”这一形象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演绎,被修改的不仅是外貌,更在于它的内在本身。哪吒的形象原本传自印度,原是印度佛教中三头六臂神的夜叉神,外表乖戾凶狠。而经过中国佛教普世性的演化,历代不同笔记小说的增改,“哪吒”也逐渐从一个护法神,渐渐衍生出了更具故事气质的前史。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更近于一个可爱伶俐的童子,而《哪吒之魔童降世》,则不吝在外表上多一些“丧”和“颓”的考量。如果说79版《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更像是一种传统观念的具体化——脚踏莲花,男生女相,既伶俐又端正。那么《哪吒之魔童降世》则让这种传统观念多了人格化的演变:英勇抗争对应的实体不一定是正义凛然,还有可能是“人小鬼大”。
去神化《哪吒》的“英雄之旅”
但最值得深究的,或许还是《哪吒之魔童降世》对于故事内核的改造:传统故事的高潮在于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意在创造悲壮的主基调;而《哪吒》则删去了这一情节,更注重在“哪吒”这一形象遭遇特殊环境,从而衍生的个体性斗争。传统“哪吒”的故事重在除恶担当,最后削骨还亲,本质是古典的悲剧内核,而“哪吒”更在于以笔记小说历来习惯,被刻画成一个道义寄托的“古典传统”,透过其抒发的也是对造成水害的龙王——封建最高统治者——真龙天子的怨恨。而在这版哪吒上,更强调在大环境约束囿限下,个体主观的抗争与搏斗,而最终突破,也更重于个体的锻造与救赎。
正如片中哪吒自己所述“我命由我不由天”,其作为一个人格化的神话形象,并不再只是传统“神”于凡人的投影,而是不断与人“斗”,与天“斗”,逐渐完成自我的英雄化自洽,并实现作为主角的人物弧光。从这点上来说,《哪吒之魔童降世》借传统神话的改造,并非是全盘承袭,而更近于用现代的剧作语汇,去对原定形象进行拆解和重塑。而全片中哪吒的去神化,其实也是他归于故事宏观叙述的“英雄之旅”。
而在其他角色上,也颇能看见这种“人格化”设计的表征。传统神话中的龙王三太子,被修改成了获得灵珠法力,内心良善的小白龙敖丙。它不仅不再是功能化的脸谱性角色,而是成了同主角哪吒对称相应的第二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背负偏见,自小孤独,而也同样收到家长威权的关注和助力。但不同的背景致使各自的前行动力彼此颉颃,而在人物设计上,又是一方是“魔丸”,一方是“灵珠”,有着相斥的特性。在这样的设计下,故事中的敖丙更成了有产阶级渴望脱离现状向上爬的寄托缩影,而家族长时间的深切苦衷又同样在鞭使他的人格成长。他同哪吒的相携相斗,更像是两股代表旧家庭势力新生个体的新一轮对决。而这种对决,其实也更趋于一种个人化的对谈——更出于个体,更温和,更无视旧代陈设的规则。
而旧代陈设的规则,最突出地表现在太乙真人与申公豹身上。他们两人分别是哪吒和敖丙的师父,也相当于各自的对照。太乙真人在《哪吒之魔童降世》里是一个嗜于饮酒但内心宽广的大胖子,而申公豹则是由豹子精修炼而来,充斥着复杂的暴戾与悲哀。后者更具有人物的微妙性,满盘算计,只为更进一阶,但同样内心兼有旧阶层出身的自怜和自卑。“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与其说是他教授弟子的道理,不如说是他深沉的自况。
而再次细究而下,不难发现,《哪吒》中的主要人物,除了上述四人之外,基本只剩哪吒与敖丙各自的“家长”。而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哪吒的母亲也从“李靖妻子”变成了有名有姓的“殷夫人”,并兼具颇有特点的男子气概。两对家长彼此也是一种照应,并各自透出自我的苦衷和人性——一方面表现为由来已久的阶层矛盾前景,一方面又具有可商榷性的现代化教育议题。而整体剧作的设计,不仅集中围绕表现各自矛盾,细节与铺垫也理有据,而没有失却在神话前提的磅礴无边来。
颇值一提的是,《哪吒之魔童降世》极为有机地淡化或是消解了传统设定的“机械降神”性,更注重依照故事逻辑,从剧本出发步步推演,而不像传统书写更喜欢强调“各路神通”的“民俗”感。其最有广深性的故事内核,也在去神化中抛开了古典小说传统的“杀身成仁”悲剧内核,而换成了更契合当代语境的个体抗争偏见与命运的现代故事。
中国动画电影,“自己说了才算”
透过《哪吒》,不难看到在“英雄故事”构建上,国产电影对于好莱坞传统剧作的摹仿,而也正因为此,能够更具深度地完成对于故事的修正与更新。从这个角度而论,《哪吒之魔童降世》可贵地抛开动画的“豁免权”,始终保有电影创作的自觉:并非动画电影便只看画面。故事才是一切的根基。
而在其他角度,《哪吒之魔童降世》对传统形象“人格化”的修改,也传达着国产影视工业的日趋自觉的创作意识。在电影结束后,一连有三个彩蛋,最后一个便是另一部将在2020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姜子牙》的预告。由这个数秒的大胆预告,和《哪吒》将完未完的故事笔调,不难看出片名中的那个“之”,不仅意味着“哪吒”的故事没有讲完,而其他的神话人物亦有登场机会。换句话来说,从传统神话借取题材更趋向于找寻药引,而这个引子之后潜藏着更多能动的可能性。甚至放胆来看,中国动画电影宇宙的实现,或许并非那么遥远。
《哪吒》借传统神话,构创属于现代的中国动漫电影宇宙,毋宁说是向更发达的外国电影工业学习效仿,不如说传统故事的更生在新的时代新的语境有了新的发展。而在另一方面,《哪吒》的创作者也看到了动画作品的特殊性,并未单纯地向真人电影进行模仿和复制。
《哪吒》中镜头所充满的想象力,完全发挥了动画作品在没有实景拍摄限制下的能动性。最值得一提的是两段在“山河社稷图”的场景。当哪吒第一次来到“山河社稷图”,太乙真人变化环境,带着哪吒玩了一次水上穿梭。其画面内容不仅涵盖颇具中国传统特色的莲、水、鱼,在镜头上也变幻多端,主客观切换得颇为精彩;而第二次在四人进入“山河社稷图”抢笔一段,几乎用一个镜头来回闪挪,不仅在连贯性上动感十足,也颇具视听上的设计感。据悉,“抢笔”一段仅草图便修改两个月,最终加班加点耗时四个月完成。
从其他角度看来,《哪吒》在工业产业上的“人格化”体现,也更重在于突破“动画只是小朋友看”的传统观念局限,而不将角色设计囿于“儿童“心理,而是为其注入了更多人格化与普世化的价值观。这种作为影视创作的自觉,以及对视听艺术和观众的尊重,或许是中国动画作品向前迈进必须具备的素质前提。在当今不容乐观的影视环境,一切的IP迷信,一切的流量话术,实际上都不过是自欺的纸老虎。而类型化创作,始终要回归到作品本身,完成良币驱逐劣币的天然发展。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四年前那部《大圣归来》将中国最具辨识度的神话形象投影至银幕时,其实也是在对中国动画市场完成一个同样具有辨识度的仪式。而之后的这部《哪吒之魔童降世》,其意义不止在于对当季惨淡的票房做出翻转的贡献,而更以一部制作精良,本身就充满向旧创见抗争的微妙隐喻的中国动画电影,向所有的观众展现中国动画电影的进行时态。
《哪吒》里有一句台词:“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是谁只有自己说了才算。”而现在,中国动画电影是谁,也还是得靠自己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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