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策划 | “偶像”背后的政治经济学:这些风口节目的价值,早已跳出“流量”之外
昨日,总局发布通知,指出要对暑期档“偶像养成类节目、社会广泛参与选拔的歌唱才艺竞秀类节目”严格评估、加强监管。但总体上看,这一行政力量的介入是温和且并不强势的,与此前众人猜测的禁令有显著区别(传送门:独家解读 | 总局发布暑期网络视听节目管理通知,是网传“最强限令”吗?)。
置身今天的时代,“禁止”要使用慎重。带有“选秀”印迹的节目潮流,在全世界范围内走过多年,早已成为流行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此类节目的大众传播,既再现了流行文化,也构成了流行文化。潜藏其背后的,不只关乎流量,更深嵌着丰富的政治经济学肌理。影视前哨独家策划专题文章,解析那些在节目流量之外可能会被忽略的多元社会视角。
文 | 韩思琪
《创造101》的总决赛落下帷幕不久,有无数流量加持的火箭少女101,成团之路依然任重道远。中国偶像团体是否真正迎来了高光时刻?偶像团体元年在拐角了吗?
2018年开年以来的两档节目《偶像练习生》《创造101》,以及去年的现象级网综《中国有嘻哈》和捧出“巨星”毛不易的《明日之子》,热度持续不减、话题持续不断,随之带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它们正在“流行”?
其中固然有从小众圈层中获取对抗审美疲劳的新玩法,更是因为新的“偶像养成规则”对观众发出了邀请,让观看不止于观看。随着偶像工业机制的运转与粉丝权利的扩张,成为“股东”的他们,与其说手中握着“重新定义女团的权利”,毋宁说是手握众筹社会资源的权利。节目参与式的文化互动方式,让观众愈加深度卷入,让粉丝社群更显忠诚。
“流量”洗牌:饭圈文化的出圈与再生产
《创造101》里“时代ICON”“独立女性SLAY”“你不投、我不投,王菊哪年能出头”的“菊内人”拉票宣言仿佛还在耳边。转眼间,《叔圈101》又占据了热搜,送“山支大哥”出道变成了给“山争大哥”打CALL。
这一源自网友脑洞的大赛与电影《我不是药神》的宣发一并,先是徐峥“山争哥哥”跃进明星超话榜单,“蒸饭女孩”与“你不干,我不干,山争票房怎么办”再次刷屏社交网络。很快地,孙红雷、黄磊、黄渤、吴刚、吴秀波、何炅、张国立、张嘉译等人都被网友拉入了这场“云出道”之中,孙红雷发微博自称“C位王”。
随着饭圈“游戏规则”出圈、进入大众话语,所谓的“顶级流量”也许正在被改写。一边是流量明星试图摘除流量身份的努力,另一头是“中年流量”的崛起。前者如靠影片《动物世界》证明自己演员身份的李易峰,后者如“TF老boys”组合(“杰弗瑞”郭京飞、“杰瑞”李光洁、“and瑞”雷佳音自言是“男团”)、“白龙冠天”组合(“镇魂女孩”将白宇、朱一龙、彭冠英、翟天临四人“意念成团”),再加上以“山争哥哥”为首的《叔圈101》。第一代流量明星们或许正经历着疾风骤雨式的局势转变。
大众文化被遗忘的过程被网络技术所加速。2018年是“流量”重新洗牌的一年,前有网剧《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捧红的胡一天,暑期档屠榜的《镇魂》让演员朱一龙、白宇成为“新晋流量”,短视频的夹逼下各流行文化节目造出了一类新的标签:抖音红人,更不用说“土偶”与“土创”捧红的众多选手。
草根偶像的节目何以具有如此大的能量?想要找寻答案恐怕需要回到粉丝文化变革的根本命题上去,我们不妨首先思考几个问题:饭圈的逻辑究其本质真的发生变化了吗?偶像与明星有何区别?今天的粉丝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按照通常说的“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这一链条,如果最终都要靠作品说话,甚至于还需要人物品藻,那么,通行的明星与粉丝迷恋的爱豆又有何不同?
新世代的pick:流量与制服/短裙经济学
2018年,第一批00后成年,这一代被称为“新世代”的年轻人,作为真正的互联网原住民,陪伴、成长、羁绊、养成是属于他们的关键词。他们的偶像也不再是神,不再是原来一整套造星机制打造出的完美人格。于他们而言,偶像的魅力来源是他们能想象偶像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而TA却如此的与众不同。TA既不是异质的存在,也不需要伟大。
人们的羁绊情感在于共同成长的过程,或许还有贩卖梦想的心理机制。换言之,一个“半成品”更能代表他们的选择,“未来可期”不仅仅是一句饭圈口号,更是他们许下的一个共同去完成的承诺。对爱豆的投票是对自己或许未能达成的“理想”的支持。其中具有一种关于现实的代偿感,或许大家在现实中都难以完成难度系数颇高跨越和逆袭。某种程度上通过比赛的过程,他们是在补完自己的路。
腾讯的一份00后研究报告称,“有72%的00后认为,比起消费和事业,个人在某领域的深刻见解和成果更能代表自己”——这或可解答icon式偶像的流行,比起实力,他们更认可“努力”,尤其当这个对象是承载了他们的欲望表达、混杂了他们的认同与投射时,他们对于偶像的宽容度会比对自己更甚——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偶像练习生》会以“越努力越幸运”为slogan,又或者《创造101》中“杨超越”式的迷思萦绕始终。
这些被挑选的看起来“没受过欺负的脸”,定义的并不是男性/女性气质,而是关于青春面目的表述,更甚者,他们在撼动单一的审美霸权、破除性别刻板印象。
在这一场域内,审美无法被真正的分类,正是罗兰·巴特所说的“爱而无类”,大众的欲望复调喧哗、沉沦与上升,你想不到会与追星发生关联的人或许正在隔壁pick你厌弃的“量产偶像”,于此,我们就更不能轻易地认为偶像工业仅仅是一场无意义的商业运动——因为在这场“游戏”里,千人千面。你也难以精确计算粉丝身上妈妈粉、姐姐粉、女友粉、事业粉的比例划分。正是欲望的特殊性,带来表述的模糊性。粉丝褒奖的“可爱”,并不是一般汉语意义上简单的“令人喜爱”,应是拉丁文的可爱l’ipse:是他/她,确实就是他/她。重要的是,透过草根偶像的构建过程再现,粉丝所获得是一种关乎审美的完美幻觉:“他赞颂对象的完美,并因自己选择了完美而自豪”。
时间线向前拉五年,2014年所谓的大数据算法开始逐步推广。任何一个人与事件的网络热度可被计算,并呈现为具体的数字。互联网思维逐“流量”,艺人的商业价值换算热度,粉丝会为自己的偶像打榜,甚至,会花钱打榜。所以蔡徐坤的粉丝会竭尽所能送他出道,所以杨超越会说出,“我粉丝给我投的,我就坐那”。
从追星到饭爱豆:权力的回落
十多年前的“超女”热潮,形塑了国内粉丝文化的一些基本规则,伴随媒介的更迭与更新则让其发展至一个新阶段:由原先完全由工业制作方主导的被动“追星”,迭代到粉丝“供养”“爱豆”的新模式。此前,借由节目培养起的还是靠技艺取胜的全能偶像,如今的养成系偶像则是高度提纯、针对粉丝情感补充的对象。
如果说过去的追星追的是一个“人造神”——上世纪30年代好莱坞一整套完整造星体系打造的“超人格”,其中,“追”这一动词提示的是偶像与粉丝间不可触碰、难于接近的跟随状,间或夹杂着期待偶像能爱我的幻想情愫——也因此我们看到当年的杨丽娟事故。不同的是,现在粉丝“饭”的“爱豆”,是或有缺点、不够完美、但一直在进步的普通人。“饭”这一动词都是一种“主权在我”的象征,粉丝不再被动地幻想偶像来爱自己,而是自己主动去守护他们——一种特殊的“羁绊”情感,守护共同的梦想或一份关于亲密关系的想象。
更进一步说,当明星的“典范生活”不断被拆穿为假象和骗局,不朽的神话失效,明星作为“半神之子”被还原同为尘世普通人,现在的粉丝迷的不再是明星的“超人格”,而是他们人格被纯化后的一种具体“人设”。当一些不熟悉“饭圈生态”的观众对董岩磊式的“非典型艺人”发出质疑时,他们忽略的是其背后一整套流行文化的意义生产机制——只有越是普通的爱豆,才能让粉丝、资本(运营方)在这个“偶像培养体系”中掌握至高的话语权。换言之,只有粉丝的支持才能成为让爱豆得以可能,因此,越来越多的定制偶像出现,他们说着“她们的口味就是我努力的方向”,她们高唱着:“pick pick me,你越喜爱,我越可爱”。
制服经济学或短裙经济学的盛行、人设的碎片化,带来的或许是转瞬即逝的流行文化,但重要的变化在于权力在最大程度上落归到受众(粉丝)手中,这在过去的任何一个社会结构中,都是不曾出现的文化景观,也有着独特的文化价值。
难道才华不重要吗?实力就不重要吗?当然重要。但作为职业偶像,受到大众的喜爱本身也是能力的一环,甚至因难以练习和培养,是某种意义上更为重要的能力。当一些观众看腻了选手凭借磨炼技艺一步步登顶的成功学,他们有时也会想看到一个强者正义规矩森严秩序里的“破壁者”,大众文化从来都与大众的情感共舞、更是现实焦虑的操练场,对成功的焦虑、强者正义的社会达尔文取向的叛逆者,用一次次pick来表明和捍卫自己的立场。
当然,倘若进入艺术的创作,过硬的实力还是刚需。但在这些更亲近于偶像“前端”的综艺节目中,所能够再现的则更关乎一种普遍的社会文化秩序,这是今天的社会文化环境所塑造的结果,并非单一力量可以构造。换言之,现象级节目的产生本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种综合考量,节目对流行文化的容错率折射的是这个社会的宽容度,只有多元化的选择才是对人性的尊重,尤其在这样一个AI盛行的时代,人要更像人,而不只是优秀高效的机器。
在这一层面上,这些跃身风口浪尖的节目,不可能被时代的这一页所遗忘;它们的存在,或争议或话题,都已经构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可以引导、但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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