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离婚后我得了抑郁症,日常的悬念,以及之后的种种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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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秋天到2019年10月初,我又处在了单身的状态,开始不习惯,毕竟结婚已经十多年了,乍然离散,而且还是在莫名其妙甚至强词夺理的情况下戛然而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痛苦、自责、不解和孤独等涌上心头,如刀子戳心,夜以继日。可什么也耐不住时间消磨,2018年春天以后,我也慢慢地想通了,理解了人生某些事的无常与必然。人和人之间,夫妻也好,朋友也罢,哪怕是亲人,迟早都有离散的时候。
困惑和豁然只是一纸之隔,当我懂了,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被婚姻流放和遗弃的生活,格外珍惜一个人时的慵懒和无所事事,不喜欢有人来搅扰和破坏。其实,人的一生,少年和青年时期大抵是团伙的。有了家庭,人才会发现,结婚之前,对这个世界无论多么美好的期待与理想,都会在婚后的俗世生活中泡成烂泥汤,臭不可闻,但还得一次次地陷入其中。家庭生活,大致是对人的天性中自由部分的阉割与绑架,也是一种毫无反抗余地的道德穿透和强制;这是对自我的一种深刻纠正和再造,也是自我在他人面前采取的现实性的肉身囚禁和心灵自伤的牢笼。它的唯一一个好处是,加强了血缘的联系,满足了传统文化和文明的某种低层次要求与繁殖的必要。但有些东西本身就脆弱不堪,比如爱情和婚姻,前者是荷尔蒙促发的生理与情感的双重需要——原始的欲求使得人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意乱情迷,又乐此不疲,甚至以生命和生存的必要基础如工作、钱财和前途等为赌注。
爱情真正解决的是人的生理问题,当然,生理的反应及其一般意义和现实的生成,也会使得爱情具备某些神圣与永恒。可是婚姻不同,婚姻是爱情之后的一种决绝的担当与合作。合作是其中最紧要的,也是唯一的本质所在。婚姻当中的合作是多方面的,包括肉身、情感、钱财、权利等,其实都是外在的。真正涉及到心灵和灵魂的合作,正如我们在日常中所看到的,个体性的差异是一切合作、失败甚至崩溃、反目成仇的根源所在。
就像我,被现实以沉重的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之后,才真正明白,婚姻中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能够维持长久,大抵是一种慈悲心在起作用。很多时候,婚姻被现实掣肘,比如房子和子女问题。一个人真的想要逃出婚姻,这些并不构成绝对的杠杆、羁绊与理由。
在上一段婚姻当中,我结婚成家可能是被动的。那时候我二十多岁,总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这有点离经叛道,尽管我很爱未婚妻,但结婚使我觉得可怕。向前一步,牢笼张着隐秘而又光明正大的巨口,它要吞噬,而且是一口下去,连渣滓都不剩。
可我还是结婚了,一个男人,为了未婚妻,最终还是屈服于世俗。她是无辜的,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明白人和人之间(尤其是夫妻之间)的思想和境界要同步。
现实逼仄也强大,宽敞也紧束,它令人无条件地去进行、服从。进行的,无非是数千年来人和人类社会的某种同步性或者说亦步亦趋,我们的祖上、父母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他们哪有我们?他们如此了,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也必须按部就班,像他们那样,稀里糊涂遭遇爱情(或者另一些形式)进而步入婚姻,然后在艰难或者稍微过得去的生活中浮沉、挣扎和忍受,无论是刀山火海、悬崖峭壁,只要成人,就要成家。如此,每个人都必须奋勇向前,明知道前面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也要义无反顾。
当我特别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的时候,另一些人总是会突然来访。就在最近,他们来了,那是一对父女。女的是我在被离婚后的第一个女朋友。诡异的是,和她一起来的她的亲生父亲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的我,对他们的这种造访厌倦透顶,内心格外抗拒。这大致是抑郁症的副作用,这种当代病,让我无端地情绪低落,浑身的不适如影随形,心悸、四肢发软、头晕、沮丧、自责、愤怒、莫名疼痛等等,还有强烈的濒死感。这种病很奇诡,时好时坏,发作的时候,比死还难受,自己的肉身和精神简直就像是一架令人讨厌的机器,不断破旧下去,还经常出故障,每一次都很凌厉。
我病着,虽没卧床,但不轻松。有人来了,我必须得接待他们。傍晚时分,他们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宾馆,我从家里拿了香烟、白酒和一些水果,去接待他们。溽热的成都到处都是人和车辆,热闹的城市在傍晚更显得嘈杂无序。我站在路边,焦灼而又气急败坏地等一台迟迟不来的网约车。突然,左小腿疼了一下,是那种钝疼,显然来自他物的撞击。
是一台宝马卧车。
我暴怒,火药爆炸一般的暴怒。当即大喊一声,快步冲过去,用手机砸了砸宝马车副驾驶的车窗。他下车,是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中年男人。我大吼说,你撞到我了。他走过来,一脸的无所谓,看着我说,撞哪儿嘛?走,要上医院,我送你。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激烈的怨气。随即拒绝了,并且语带脏字地骂道,你妈的,能不能看着点?他仍旧一脸平静,不吭声,转身,上车,慢慢开走了。
坐在网约车上,我忽然明白,小区门口一带若是空旷,或者在没有红绿灯的街边,刚才撞我的那台宝马倒车或者行驶速度再快一点的话,我的腿,就不可能只是猛然疼一下,破点皮这么简单了。由此可见,人在某些时候的遭遇,真是匪夷所思。
如此一想,心里觉得了安慰。人每时每刻都在虚妄之中,幸福、美好、如意和快乐,都是一种暗示,也可能是灾难与痛苦即将到来的前奏和铺垫。
日常的悬念及其可能导致的后果,时常令人毛骨悚然,如汽车,它们本质上是为人服务的,可是它们又对人具备超强的杀伤力。这种悖论,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我所住的小区,每隔几天,就会有警笛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每一次听到尖啸的警笛,我都下意识地想,该不会是我以前的小区出问题了吧,再者,是不是我以前的家呢?我的前妻和儿子还在那里住。每次这样想,我就下意识地站在床边,朝他们所在的那个小区不住地张望。
他们安然无恙。
有一次在成都的人民南路,乘坐网约车驶过的时候,看到一台SUV翻转在地。因为没有目击事故的发生,我实在想象不出,一台车在平阔的街道上行驶,怎么就突然底朝天了呢?
见到女友和她父亲,吃饭、喝茶。
我忍着剧烈的头晕、心悸和意识恍惚,和他们聊天,说东说西。他们的话,有时候我根本接不上,明明一个简单的道理和问题,以往,我可以不假思索理解和回应,可是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我却不知所云,往往把谈话的对象也弄得一头懵,甚至觉得是我在轻慢他们。
抑郁症这个怪物,它最大的恶,总是不动声色地控制它的宿主,从肉身到精神进行高压统治与逼迫,让宿主无法真正地用语言向他人表述,甚至,连宿主自己都无法体会它在肉身之内的运作机制及其对意识和精神的复杂影响。
必须坚持。否则的话,对人很不礼貌。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世俗的泥淖中去了。人在世上,有一些社会法则看起来是温暖的,但它们的另一面则隐藏或者显示着某种残酷。
红茶淡了,再来一壶。
这期间,我和她父亲成为主角。那是一位性格耿直的老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或中期。七岁时候,他的母亲去世,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没了,余下他一个人,只能吃百家饭,后来参军,思想意识里充满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观念,以及拖不垮、打不死的坚韧意志。对此,我觉得悲悯,又觉得悲凉。他说有一次,在一个山坡下干活,一块巨石滚下来,就要砸到他了,他才跳开。生和死之间,只差那么一秒。我笑笑,为他感到庆幸,夸他机智。同时也想到,每个人似乎都是如此,一生当中,总有一些时候处在生死之间,而生和死在那时候与人的间距,不过几个毫米而已。
这样的危险一瞬,似乎每个人都曾经遭遇并亲身体验过。据母亲说,我一岁那年的夏天,她带着我去舅舅家。中午,他们都在吃饭,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爬着玩,一下子摔到院外高墙下面的猪圈里,那里有一块倒立的尖石头,我的头正好栽在尖石一边的猪粪上。一头老母猪见状,以为是好吃的,哼哼着上来就要啃。幸亏母亲跑得快,拉起了我。
还有一次,初三那年暑假,有一些学习好的同学都在学校补课,我也滥竽充数。当时,学校里一共不过十二三个师生,做饭的大师傅也回家农忙去了,我们只好自己解决。晚上,煤火要熄了,我和表弟两个人自告奋勇,去旁边一道黄泥墙下刨黄泥,运回来和煤用。
黄泥墙下面,有一个不大的洞穴,里面的黄泥细腻,和煤会很容易燃烧。我趴下,直着脖子就往里面钻。头刚进去,一块石头就砸了下来,幸亏洞口小,头和石头间距小,我只是被砸得啃了一嘴土。在外面的表弟看到,急忙喊说,快出来!我立马把头缩回,那一瞬间,黄泥土洞轰然塌陷。
听了我的讲述,他哈哈笑说,你小子命大,命不该绝。我也说,想想也是蹊跷,那个土洞早不塌晚不塌,就在那时候塌陷,也是奇怪。后来,我听村里人说,我们这些人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个哑巴在那里挖土,泥墙倒塌,把他埋在了里面。
再几年后,在山西的某地,我右手食指不小心触电,而且是360伏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脑子一下子变白,跟电影屏幕一样,然后身子慢慢地倾斜,向下倒。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心情也是不悲不喜,空明至极。谁知,我的身体在倾倒的过程中,将原本就断开再接上的电线拉断了,再一瞬间,我忽然清醒,感觉像是一次短暂的睡眠。——确切说,是肉身自有的重量拯救了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肉身的重要性,它是灵魂及人生一切的容器,是基础性的建筑,现实性的存在,客观的证据,形象及其全方位的代言人。
几乎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这样的问题。
我觉得,人在某些时候的体验和理解,也是和自身的境遇,即现实所处周遭的各种因素是有关系的。他还对我说,我的抑郁症也该是有的,木主神经,你原本很爱老婆孩子,在乎家庭,可家庭散了,你想不通,伤心肺,并脾胃,这样一来,虚弱在所难免,患病也是必然的了。
我静听,又觉得浑身不适,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
我知道抑郁症又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必须在晚上十一点之前睡觉,一旦超过这个点,便会难受,浑身说不清的不适,犹如误食某种奇怪的毒药,又像是一种残酷的凌迟,不是疼痛,而是不适,并且不能够用语言表达的那种“不适感”。
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种种不适反复发作,比如,我正在街上走着,突然心悸,接着是濒死感,似乎眼睛眨巴一下就会倒地断气。我不想死,我还有儿子和母亲。我的责任还没有尽到,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看到医院,就趔趄着跑进去,浑身颤抖着挂急诊。
医院人满为患。我才发现,疾病笼罩了太多的人,有一半甚至多半人都在各种各样的疾病中痛苦不堪,不得不与之抗争,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够治愈,哪怕稍微好一些,目的是为了还能够活下去。
当活下去成为了唯一的诉求,人的悲哀就是无尽的。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想到过自杀。前些年恐高,站在二层楼上就吓得要死。患了抑郁症之后,站在十层楼的阳台上,我都不觉得害怕了,看着下面的车辆、绿地和树冠,就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但我的心里总是会响起一个声音,在严厉地警告我,你还有老娘,还有儿子。你这个年纪,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家。
相比药物,诸如百忧解、左洛复、怡诺思等等,人的精神或者说在俗世的所谓的使命和责任,才是真正的良药。
当我说了这些,他们父女才说,天不早了,你身体也不舒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感到一阵轻松,送他们上楼,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立即就扭身往街上走,一边用打车软件叫车。一上车,我就急着对司机说,快点,师傅。那时候,我只想回家,把自己像一个破麻袋那样扔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也不去想。
到小区门口,我下车,急匆匆地走,一台车飞驰而来。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车辆和人稀少,在这时候开车的人,大抵也是这么想的,也放松了警惕。当我停下,那台车忽然急刹车,车头偏向另一边。
哎呀,幸好又没事。我抱歉地看了看那台车,司机破口大骂,我却笑着,很卑微。我在感谢他的不杀之恩。这种惊险就在于,让遭遇者的生命介于一线之间,几毫秒可能会罹患大难,几秒钟也可能会躲过一劫。生命的不确定性于此暴露无遗。留给遭遇者的惊悸和悬念,可能轻描淡写,也可能深刻隆重。
也不知何时,电话响起,我懒得接,我知道是她打来的。她喜欢熬夜,且喜欢长时间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想。我想告诉她我的情况,可是又无从说。她说,抑郁症病人不是很希望有人关心吗?不是很喜欢有人聊天吗?我苦笑着对她说,每一个抑郁症病人的身体反应是不同的,有人可能心悸、头晕、四肢乏力,有人可能是长时间失眠或者睡眠很浅,也有人是身体无端的疼痛,甚至肛门疼、腋窝疼等等,完全不同。
她却不懂的,只是强调自己的好心。每次都这样。我知道是她的电话,故意不接,也不想接。我也知道,微信里,她可能说了无数的话,我没回,她才这样的。电话铃声不依不挠。很多时候,我想长时间关机,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可又怕老娘打不通会担心我,单位有事找我……为自己而活,是一个绝对的伪命题。
我只好接电话。本想说一两句话就挂断,可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如果我挂断,她会生气,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责备我。
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独自享受一个人时光的原因之一。家庭是一种约束,不过被冠以关爱的名义;家庭也是一种篡改,也被戴上责任、义务、道德的高帽。人的累,大多是自找的,明明是火坑,很多时候还要义无反顾往里跳。我以前的婚姻便是如此,每到一地,要给妻子说,晚上和谁一起吃饭、做什么事,任何事都要讲。智能手机普及之后,人的行踪已经无所遁藏,一切都被注视。看起来越来越透明的空间,阴影的指爪面积和力度也在层层累加。
人在对自我进行文明意义上的提升和改造的同时,也在制造另外一种野蛮。
当爱成为被监控,责任和义务也被涂上“优秀男女”“楷模”“榜样”等混沌的颜色之后,一切又都变得暧昧不清、无所适从了。
那一个晚上,我们又聊了很多,她可能是全神贯注的,而我却是睡意朦胧,巴不得她在两分钟之内不再开口说话,我就可以丢开手机。可是她没有。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我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是异常恼怒着说,睡吧,不早了。她这才答应挂掉电话。
血缘之外的男女之间聊天大致分为四种:爱意(想念)、探讨、性、思想。这其实也是很混沌的,俗不可耐中有着天性的要求与激荡,清澈高远之间也充盈着某种来自肉身的情感与触觉,也反映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即我们所在的宇宙、地球及其万事万物当中,都受作用于一种相对的状态,或者说一种制衡的状态。
眼睛肿着,像两个鱼泡。八点半了,我还不想睁开眼睛。此时,床成为了最偎贴肉身和精神的事物。可我必须起床去上班。不上班怎么办呢?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生存,再不是一家人了,一家人的话,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支撑,或者想点别的办法。家,在很多时候就是心理和精神的堡垒;家,也是由两个陌生的男女凌空构建的。
血缘之外的婚配无疑最科学,可人类在漫长社会生活当中,却又一再因此而发生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原本两情相悦的男女,看起来紧密无间,也最容易瞬间离散和崩溃。
无论是谁,其实每时每刻都生存在某一些悬念当中,原本美好的一对,可能在转眼之间而成路人,老死不相往来,甚至相互成为至死都不会原谅和饶恕的仇人。
我必须起床,没吃东西,洗了一把脸,就出门。此时的城市,如此明亮、拥挤、繁华又如此隐蔽、多变、悬疑,充满安静的动感,暗藏汹涌的不测甚至杀机。地铁上,人们都在向手机低头,眼睛打开的世界,遥远却又近在眼前,深邃又肤浅。如今人和人之间基本上是不互相端详的,哪怕碰了一下脚尖、撞了一下肩膀、面对面贴近,只要不是出于明显的恶意与携带色情的用心,几乎所有的举动都没有意义。
遥想古人手指一碰、脚尖的轻微邂逅、衣袂的无意识接触,都会引发内心的滔天波澜或雷霆暴雨。可现在,科技让个体越来越离不开他人,也让人口众多的城市越来越具备封闭性、防范意识和深刻的排斥。
他们大多都衣饰光鲜,面容姣好,尤其是女性。不知何时起,化妆成为了流行。以前只在戏台和影视中看到的妆容,现在充斥在现实的各个角落。我在想,那么多的粉、油、水、颜料下面,究竟藏着怎么样的原始面孔?
出地铁,就要到上班时间了,我就有些焦急。抑郁症的焦虑扩大开来,就是一种盲目性的慌张。我下了台阶,一台电动车冲来,撞在左膝盖上,我感到一阵疼痛,捋起裤子一看,又出血了。骑车的是一个比我年轻的小伙子,惶恐的神情背后,隐隐透露出对生活的无奈和愁苦。
他连声说大哥对不起。我说,不要紧,你走吧。他又连声说谢谢,骑着电动车没入广阔的人流和车流。到办公室,我拍了几张受伤的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好友们都说我太仁慈了。我却没有觉得自己多么仁慈。我一直觉得,本来就应当这样的,没什么大事就是没事。扭住一个人不放,或者采取更激烈的措施,我觉得这不符合人之常情,也不符合我们所追求的世道人心。
少顷,我又觉得后怕。悬念乃至可能的更大的恶劣后果,往往是隐藏在无意之中的,一秒甚至几个毫秒,就可以造成事故,人的某些生命形态甚至命运也可能由此改变。这些悬念,往往在日常中潜藏,寻机爆发。
她在朋友圈看到我受伤后,对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不该那么晚,还缠着你说话。我说,没事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没事就好了。她说,抑郁症病人清醒的时候也是蛮可爱的。我笑笑说,不可爱又能怎么办?
事情已成事实,再抱怨谁都没用。
尽管话这样说,我心里的愿望却是,他们父女俩最好是今天离开。
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我还是享受一个人的状态,可以随意躺着,或者玩,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有他人在,我就必须回到世俗,融入到那种你我来往、觥筹交错、挤出笑脸甚至言不由衷的氛围中。
可他们并没有离开。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吃饭的时候,又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也象征性地喝了一点酒。此前,因为长期悲伤、沮丧、恼怒、颓废等,我的胃出了大问题,是萎缩性胃炎,据说是不死的癌症,也是癌症的前奏。
我吓坏了。自从前妻和我闹离婚,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在家里,我自信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和岳父也非常投缘,情同父子。岳父也夸我说,他们老两口这一辈子尽管没儿子,可我这个大女婿比有几个儿子都强!
我也乐意这样消受他的夸奖,也觉得,人的最大的美德,是孝敬长辈,并且力所能及地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必须要坦白的是,在和前妻的婚姻中,我也曾花心过。尽管在婚姻之外,我没有做什么肉身的欢愉之事,但在精神上,是出过轨的。
每个人大抵是如此。在每个年龄段,人对异性的认知和看法,甚至角度和感觉都不一样。如二十到三十五岁,女人情感重心大抵是爱情的、婚姻的、家庭的和事业的,所有的精力都在其中,而一旦到了三十五岁之后,女人的生理得到了全面的锻炼与成熟,再加上各方面的稳定,性便占据了主要的位置。这大致是大多数女性的生命发展路径。但这个世界从来就有例外,就有奇迹,不能一概而论。男人则在很大程度上与女人相反,二十多到三十多岁偏重追求身体欲望的满足,再到四十岁之后,整个身心就慢慢地归于家庭了,年少轻狂与某些颠倒梦想都开始从他们的生活中不断抽离。
四十岁后,除了上班,我几乎足不出户。每天下班,第一件事便是去学校接儿子回家。晚上,睡觉之前,要和儿子躺一会儿,看着他睡着,再去和老婆睡在一起。早上起来做早餐,吃完早餐,再替儿子背上书包,把他送到学校后才去上班。
我很乐于享受并满足于这样的生活状态。它让我有一种归宿感,还有精神的依靠和灵魂的安妥。我想,这大致就是最好的人生境界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没有相应的资源与机遇,做一个平凡的人,就是最好的了。
可物极必反这个古老而新鲜的律令一直在发生作用。如《易经》乾卦第六爻“亢龙有悔”,指的就是事物发展到极点便会急转直下,朝着相反方向发展。2015年9月10日早上,世界一如往常,可我没有想到,前妻一下子拉着我,开车去民政局离婚。我以为是玩笑,可没想到,她确实要和我非离婚不可。至于她是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我至今不知道。
就当我多次四肢发软不能行走、头晕心悸扑在床上感觉到强烈的濒死感,站在高楼上想一跳了之的时候,我才发现一个历经磨难的男人,竟然也变得如此脆弱,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中一下子就瘫倒了。
我周身不适,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抑郁症。
有一次,我觉得马上不行了,急忙到医院,要求住院,核磁共振、CT、心电二合一、生化全套检查等等的结果出来之前,我以为自己可能患了某种不可治愈的大病。结果出来,却没有大的问题。可我的头晕、心悸、濒死感、疼痛等极端的不舒服依旧持续,还出现了暴饮暴食的情况。那年春节期间,一个人回老家,面对母亲和亲戚,我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告诉他们我的遭遇,而是找理由说明我前妻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那一刻,我的内心好像装满了刀片,而且在持续搅动。我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开始吃百忧解,根本不管用。后来,在几个朋友的劝说下,到生理卫生中心检查和治疗,吃怡诺思和思瑞康之后,才有所好转。就在这时候,我的女友又来了,和我一起住在病房里,她的这一份体贴,让我感到安慰。
三天后,他们父女俩终于走了,我如释重负。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如此贪恋一个人的时光。对于亲人,有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就打电话来或者来人;不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我应当主动关心和爱护儿子,可有他妈妈,我一个月给他三千块钱,他已经是一个马上就成年的人了,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他自己还有一些兴趣和想法。作为他的父亲,当儿子逐渐独立,我对他的影响几近于零,甚至是负数。
进门,我就躺在沙发上,顿时觉得清静,好像整个世界与我没有一点关系,包括窗外的车声、人声,哪怕是近传进耳膜的警笛声……我只想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发呆,或者对着手机屏幕,看那些遥远又实际上就在身边的人们在不知羞耻地作,道貌岸然地装,自以为是地讲,虚妄地想与演……相比这些,我更在意远方的苦难,以及深山老林里的清修。
我饿了。吃点什么呢?冰箱里还有一颗大白菜、一块猪肉,葱姜蒜从没断过,厨柜里还有半袋大米……这就足够了,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呢?可当我起身,却发现自己还是晕眩的,整个脑袋里好像只剩下了几块硬硬的骨头,或者像是一截扭结在一起的钢丝。
经验告诉我,我只能抓紧时间做饭吃饭,只要肚子饱了,晕眩和心悸就会随之减轻。我也知道,这是抑郁症引发的另一个表现:暴饮暴食。这对胃肠的伤害很大。按照中医理论,人的身体也是一个小宇宙,需要各方面的平衡与对等,任何一个器官出了问题,其他器官也会受到牵连。
洗菜后,拿刀切菜的时候,才发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而且很厉害。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多次了。在我极端痛苦的时候,每当看到菜刀,就想到自杀。还有几次,我一个人在家里大声嚎啕,想起自己对爱情和家庭的信仰,自身的孤单与病痛的折磨,真的想翻转刀刃,对准自己。那时候,我脑子里响起的,还是“你还有老娘,还有儿子,你不能死,坚决不能死”的呼喊声。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在内心回旋好几遍,我才会放下菜刀。
哎呀,手指猛然地一阵疼,让我惊叫出声。果不其然,切到了手指,一块黄豆大小的肉悬悬欲掉,暗红的鲜血先是聚在一起,慢慢饱胀,然后决口、下滴。
家里一直备有创可贴、医用酒精棉和纱布等,清洗创口,血随着清水进入下水道,这令我不自觉地想起看过的恐怖片,如《黑夜传说》《刀锋战士》《致命弯道》《隔山有眼》《吸血鬼猎人林肯》,等等。我想,地下管道里,该不会也有那些生活在暗处的吸血鬼和狼人吧?
我拿医用酒精棉擦拭,再用创可贴包扎。切菜时,首先清理掉那些被鲜血玷污了的部分,再洗一次,然后下锅炒。
吃完就洗碗,这是我多年的习惯。还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候,她做饭,我来洗碗。其实我很愿意下厨,可是她并不喜欢我做的菜。这时候,才觉得了手指内隐隐的疼,像一支急于冲破障碍的箭矢。
我想起多年之前,木匠四表哥用电刨子时候,我拿着一根木头也放上去,一不小心,右手无名指就被电刨子咬了一下,一块肉翻卷,白森森的,过了将近一秒钟,鲜血才流出。
人一生中的悬念太多了,其中以肉身的猝然被伤害为最多。人所依赖的,灵魂和精神能够明确感知愉悦和痛苦的,也是看起来有些琐碎、卑劣、无耻的事,且需要不断喂养和维护的肉身。
双人床,那么宽,我睡着睡着,就斜了,或者头尾颠倒了。这是少小时候经常发生的事情,婚姻之中,这种情况几乎再没有发生过。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我的身体在无意识中无羁起来。这令我感到兴奋,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每天晚上早早睡下,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很轻松。我渐渐意识到,睡眠真的是一种对身体的聊胜于无的修复。
走在街道上,继续看人,各种各样的,也时常站在红绿灯下,为自己感到担心,也为其他人心怀忧惧。我在内心祈祷,让所有人都好好的吧,不要有悬念,以及悬念之后的种种创痛,尽量平安、平淡、平常,就像我此时此刻这样,出门一天,晚上按时回家;众人奔忙劳苦,多数人的生活和内心是苦难、琐碎、纠结不安的,而每个人所真正需要和觉得心有安慰的,莫过于跟随时间慢慢老去,在世上,在人群中,亮出自己的身影,然后悄然隐去。
杨献平,作家,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沙漠之书》《生死故乡》等。本文原载《天涯》2021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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