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老实人陈大爷五味杂陈的沧桑往事
1970年代,陈大爷是生产队长,跟着他干活的都叫“社员”,社员们都敬重他,我们很小的时候是有点怕他的。
其实小孩子们和他没什么交集,只是因为他经常穿着灰黑色衣服,裹一条灰黑的头巾,一脸皱纹,不干活时叨着烟叶,不苟言笑。
1
小时候很奇怪,为什么陈大爷和张叔叔是亲兄弟,姓名相差那么远。我们那里,一个生产队就两个大姓,基本上各家兄弟都按排行取名,兄弟的名只最后一个字不同。他家很是例外。
后来听老人讲,陈大爷原本不是本地人,他才几岁的时候,他那几近失明的母亲带着他和弟弟逃荒要饭,来到我们这里时,有一张姓的人家收留了他们孤儿寡母,陈大爷的弟弟就改姓了张。
每次说起陈大爷的故事,我的么奶奶总是叹口气,以“老实人,造孽哦”结尾。
么奶奶所说的“造孽”,是土话可怜的意思,陈大爷的可怜,不仅仅是从小失去父亲,逃荒要饭,还有他不到10岁时就去地主家做工,成为家人的依靠。据说他的弟弟常常饿得有气无力地用肚子贴着石磨,双手抱着磨盘,耸拉着脑袋望着门外的大路,这哭边问瞎眼的妈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期待哥哥带吃的回去安慰辘辘饥肠。
听到这样的故事,那时的我们就猜想,陈大爷一定经历了好多地主的折磨,想起刘文采的庄园那些故事,不由得又害怕又好奇。
七十年代末,花甲之年的陈大爷退居二线,他的弟弟张叔叔当了生产队长,陈大爷成为“老队长”,暑假就成了孩子王,带我们这帮学生做一些捉棉花虫、翻红薯藤之类轻松的农活。有一次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想起么奶奶讲的陈大爷做长工的事,提议请他讲讲给地主打工的故事,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学校也有过两次请老农讲故事,也不知道是讲得不好听还是现场在太吵,我脑子里没有留下故事。
陈大爷先是推辞,说没什么好讲的。我想,可能不愿意提及伤心往事。
后来,架不住我们的好奇追问,他就给我们讲了在地主家过端午节的事。
那时,陈大爷年纪尚小,在地主家干活,主要是跟着女主人干活。早晨五点多,女主人就要起床准备早餐,一家人以及长工的早饭都由她准备,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把陈大爷叫起来帮忙。
那天端午节,女主人塞给他一个热乎的咸鸭蛋。陈大爷心头一热,一阵惊喜,却并没有吃。等女主人忙完了,发现他没有吃,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要带回家给妈妈和弟弟吃。女主人抚摸着他的头说:“吃吧,我还给你准备了两个带回去。”
讲到这里,我们惊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地主婆会这样对你?!
陈大爷慢悠悠地说:“她对我好。不光是给了蛋,还准备了一小坛酱让我带回去。过年也给我吃的,我用一根竿子挑回去。”
这种颠覆认知的故事,我们不敢再让他讲了。
多年以后,看了另一个版本的刘文采的故事,想起陈大爷微笑着讲的地主婆的故事,五味杂陈。
2
陈大爷是劳苦出身,他一个普通的憨厚老实的农民,这一点毫无争议。
生产队的社员都听他的,他的号召力源于他的以身作则。他布置完任务,总是干活走在前头,收工走在后头,从不比社员少干。
可是我听说,陈大爷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那是大革命的时代,有一年,上面推广新技术,不准给棉花打顶。以前,棉花长到一定的高度,就要把顶尖掐掉,限制它的高度,保证棉桃有足够的营养能够成熟,这是多年积累的经验。新技术的推广让大家不理解,可这社会主义的苗不能掐就是不能掐,生产队之间还相互监督着呢,可不能轻举妄动。
这可怎么办?看着棉花噌噌噌地往上窜个儿,大家心里慌得没底。后来,陈大爷让大家在中午和晚上收工的时候,不要从路上走,从附近的棉花地里过。大家心知肚明,说说笑笑从棉花地一路过去,两手不停地掐掐掐,能打多少是多少吧。就这样,当年各生产队的棉花大减产,我们生产队的总算多保住了一些棉桃,收成好些。大家更信任这个“老实人”队长了。
3
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陈大爷带领我们生产队搞了多种经营的集体经济,至今不知道是怎么过关的。
一是在生产队仓库晒场旁边一块好几亩的地里种了水蜜桃,每到桃子接近成熟的季节,生产队的“主劳”,也就是壮实男子,就要两人一组轮流住在地里的棚子里以便巡夜,以防桃子被盗。
二是开了豆腐坊,除了专职在豆腐坊做事的人,每到旺季,白天地里干活的人也要在夜里轮流加班熬夜磨制豆腐。轮到父母值夜时,我们偶尔会去豆腐坊玩,守候豆腐锅巴吃。
晚上,豆腐坊灯火通明,为了抵御睡意,干活的人找一些玩笑话相互逗乐,甚至相互“整冤枉”。磨黄豆的时候,一个人添豆子,两个人推石磨。推磨的两人就想趁添豆子的人不注意,或者瞌睡了动作变慢,递个眼色打破节奏,快速转动磨盘,添带豆子的人猝不及防,磨铛就会打掉他手中的长柄勺。得逞或没有得逞,都会引发一阵大笑,甚至是第二天集体劳动时的谈资。
近年听父母讲,当时办豆腐坊,也赚不到什么钱,不过是大家吃豆腐方便,再有是赚了一些豆渣养猪,所以我们生产队的猪养得好,不仅仅是我爷爷的功劳。
也有一家张姓人家的老爷爷,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常常饿到去豆腐坊抓豆渣吃,年幼的我听到一次辛酸一次,但大家也无能为力。
陈大爷带领的生产队,多了一些笑声,也多了一些滋味。
4
陈大爷一生勤劳,与人为善,得到大家的尊重,当年生产队的知青还专程回来看望他。遗憾的是,他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可没有得到后辈的尊重。
他现在九十高龄了,他那个既能说会道又擅长撒泼打滚的媳妇还经常指责他下地干活不够多。这也让大家无比同情,又无可奈何。
因为部分农田已经变成国家工程项目所在地,陈大爷前两年有了养老金,每月2000多元。现在年满90,又有了每月200的老龄补贴。照理应该开心过晚年了,可现实太骨感,他不仅没有养老金的支配权,他那精明能干的媳妇还照样要求他每天下地干活,否则吃顿饭都不得安宁。
没想到老实的陈大爷这次没有老实地忍气吞声,他争不回自己的养老金时,向村干部求助。可是,村干部也认为他年纪大了,不适合保管银行卡,协商由孙子代他保管,每月给他400元零花钱。事实是,他现在理发的钱还是他弟弟给的。而大家“惹不起”他那只认钱的媳妇,也认为不便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只在一旁叹息。
老队长陈大爷,有诚恳善良的底色,也有不畏权威的担当,实干图强的勇气,还有敢于抗争的精气神。只希望他能早一天不再忍气吞声干活,为自己赢得尊严。
清风,退休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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