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回顾:时代的颜色丨郭熙×张健伶
——韩博,诗人,艺术家
郭熙/张健伶 大航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2015
《大航海项目》是郭熙与张健伶发起的,由杭州想象力学实验室支持的长期创作计划。2014年,艺术家编写并发布了12个的预言,随后踏上了漫长的见证预言的航海旅行,沿途收集物证和故事带回大陆。艺术家试图在虚构和现实的边缘展开工作,为观众呈现一个由艺术作品、物件和文本组成的叙事迷宫。
(摘自 香格纳画廊)
艺术家 郭熙
郭熙关心人们认知世界时所依赖的意识形态,他將艺术家的工作比喻成一种“穿刺”,刺破意识形态坚固的外壳,从留下的孔洞中窥见“真相”。对于他来说, 艺术形式只是传递观念的载体,他广泛使用装置、绘画、表演、雕塑、文本等多种形式来寻求最准确的表达。
1986年出生于武汉,2008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商学院,2013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并获得硕士学位。其后在上海从事策展与创作并于2018年前往德国,现生活工作于慕尼黑。
张健伶喜欢探索文本的物质性以及共同书写中的多重主体,与某地某人的相遇总能带给她私密而具身的感触,经由图像、雕塑、写作等多种媒介,去面对历史与文化的迷思。
大航海
郭熙、张健伶 / 文
郭熙与张健伶于2014年夏天开启了长期合作《蓝色三部曲》,以“时代的颜色”作为核心议题展开创作,起始篇《大航海》以浪漫精神为基调,无限的浅蓝、凝视者的背影、消失在海中的诗人等意象相互缠绕。出发前,艺术家撰写并发布了12个将会沿着环球航线发生的预言,它们不仅折射了通往主题的种种潜在路径,而且作为索引,牵扯出无限的文本与无尽的阅读。2015年3—5月,在86天的航行里,他们追索巴斯·简·阿德尔与亚瑟·克拉凡的感性历程与神秘失踪,搜寻消逝的凝视和只身启程的背影,并作为见证者将沿途收集的物证带回了大陆。在未来不同的展示时空中他们将渐次拨开叙事的迷宫,在文本—图像—物件的星团中呈现一千个人物的故事与他们各自的邮包。
连接两片大陆的蓝色约等号
收藏级相纸,数字喷绘(150×117cm) 2015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信使
古希腊的奴隶主为了保守秘密,曾经使用奴隶的头皮来传递消息:先将奴隶的头发剃光,在头皮上写信,待头发长长后,便把这封信送出。收信人剃掉奴隶的头发就可读信。古希腊奴隶的头发也许是最原始的信封。
一个思乡人
他常在船尾凭栏
眺望着远处
他的口袋里忽然传出一个电子女声
“叮——现在距离您的故乡3201.47公里,在您的东北方33度。”
他抬手看了看带指南针的手表
微微调整了一下目光的方向
我走过去和他攀谈
“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回头,始终注视着那个方向
“我做的手机App。”
“哦?”
“它可以定时告诉我距离家乡的距离和方位。”
“叮——现在距离您的故乡3203.86公里,在您的东北方34度。”
电子女声又响起
“我让它每5分钟报告一次。”
“您的故乡在哪里?”
“碎叶城。”
“碎叶城?”
“吉尔吉斯斯坦。”
他低下了头
“叮——现在距离您的故乡3206.74公里,在您的东北方35度。”
恩雨
昨天我们送给恩雨这张照片,拍摄于认识她后的第二天。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跨栏的人
紧急演习,我们穿上救生衣从A通道去5号救生艇集合,领头的船员叫帕尼尼,曾是马术冠军。
他举着喇叭:“Step one(第一步),要抵抗住跃下的冲动,尤其是晚上,下面黑得像油海,仿佛你原本就属于它,一扇量身定做的门属于你,一开一合,不留痕迹。坠落与飞翔常常难以分辨,须谨记护栏是对你的最后一次劝阻。”
一个祈祷者
第七天,祈祷者脱下衣服,走进蓝色大厅,扶墙走向舞台,沿路的玻璃柜里长出等人高的白色珊瑚,每一个都展开八只臂膀,手心向上,粗壮的手指在空中飘动。
一个空中飞人
朱利安与朱尔斯是一对同卵双生子。朱尔斯原名不详,他成年后改此名以纪念幻想小说家凡尔纳与发明空中杂技的利奥塔。今晚他们在卡鲁索剧场表演的是《伊卡洛斯陨落记》,情节在他们飞出克里特岛时达到高潮,朱利安与朱尔斯分别着蓝色与白色连体紧身衣,身披饱满的银色双翼缓缓上升,在聚光灯的折射下,天花板与四壁波光粼粼。朱利安俯瞰众人难掩狂喜,沉浸在无比的自由中,操纵着羽翼朝高空飞去,却没有发现连接羽毛的封蜡开始融化,羽翼从双肩滚落下去。朱尔斯及早注意到了太阳的热度,侧头望向蜡滴如同晶莹的泪水淌下,他觉得美,为一种自毁的可能性感动,于是朝着光明处越飞越高。最终,在观众的惊呼声中,伊卡洛斯用双手空划了几下,一头栽落,消失在汪洋之中。落幕时掌声不绝,大家盛赞兄弟两人技艺精湛,表演感人肺腑。
午夜,我们在外甲板等待满月钻出云层,不一会儿,月亮在远处的海面投出一片圆形的亮光。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黑色的波浪飞入这圆形舞台,他凌空飞起,而后下坠,他反复练习以求真实地再现飞行史里的第一个英雄所做出的第一次牺牲。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好邻居
阳台左边的隔板突然递过来一瓶红酒,
我很惊讶,
从手臂并不能辨别出我的邻居的性别
他/她没有说话,
就好像和我事先有约,有种绝对的默契
为了不破坏这种默契,我默默地接过酒来开始喝
我心里猜想,可能:
1.这是一位好邻居
2.他/她的同伴在他/她左侧的房间
我当然相信第一种可能性。
“今天,一个业余女高音……”
今天,一个业余女高音在二楼甲板上练习《茉莉花》,她披着黑纱披肩,上面有三只孔雀。一条伤疤尽可能隐蔽地从下巴划到耳根下,像被缝上的腮。8年前她的左脸被掀起来,换成了金属的下颌骨,我们伸手一摸,果然是硬的。
她自称是一个没有遗憾的人:“当时医生说可能术后眼睛合不上,我觉得不如死了罢,爱人整天对着我太恐怖,失声还好些,可以跟人写字交流,但是得背背字典,不然写错了别人不明白。手术前他头发都白了,我安慰他,摊开谱子一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醒来时觉得脖子一圈湿湿的,我死命地指喉咙,可没人知道我要什么,我的爱人也不知道。急得我直蹬腿,像一只正在放血的无头鸡。他抱着脑袋,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一个集邮的人
十年前,瑞典发行了一组邮票《米勒斯公园的天使》。
集邮者标志性的微笑活生生是其中吹小号的深蓝色天使。他抿着嘴,双眉微抬,眼睛睁开大半,平日,他饶有兴味地听好事者提问,在迷人的微笑中并不作答。的确,谁也不会相信人能听到长颈鹿发出的低频音,更不会相信有人能耐心听完一个故事。
邮戳的波浪在声波中颤动,他循着黑色的共振把数以千计的邮票连成无尽之河,在通向各个时空的彩色小窗口里,一排黑色正弦波穿过萨达姆的头像、土星星云、直布罗陀海峡、库尔贝先生、华沙的纪念碑、吉娃娃、跳高运动员、Hello、黎巴嫩的柑橘、倚在白桦树上的叶赛宁……像宇宙中唯一且永不减损的声响。
大航海:一个集邮者 2015
飞翔的荷兰人
一对乘客在船上举行婚礼,他们反复排练,因为总有人在风吹过的时候提早淌下泪水。没有沙粒的季风单纯地教人悲伤。负责纪录婚礼的郭熙耐心地用1/6400秒的快门抓拍欢快的瞬间。当他检查对焦是否准确时,一艘黄色飞船出现在像素格中。
《航海志》插图 2015
蓝色奥利奥
郭熙打开了昨天吃剩下的半袋奥利奥,他惊讶地发现倒数第三片的奶油夹心变成了蓝色,他疑惑地咬下一口,瞬间领悟到人间的结构:天空与大海混成一种蓝色被紧紧地甜蜜地夹在两片未知之间,向上是黑色的宇宙,向下是黑色的海底。
一个食客
前几日在甲板上看风景的时候认识了一位老先生,姓贾,叫贾儒。我不知道贾先生的职业,他从未谈起过。他说话和常人不太一样,总是喜欢以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
“贾儒我昨天吃了一条龙虾,这滋味,嘿嘿,真当是只应天上有啊!”
“贾儒我不相信会有奇迹。”
“贾儒我这一辈子,总是不合时宜。”
我猜想贾先生大概是一位教语文的先生,因为他讲话总是半文不白,喜欢咬文嚼字。
“贾儒我最喜欢的名言是牛顿说的:假如我看得比别人更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贾先生对吃很有研究,时常提起他曾经吃过的珍馐,“贾儒我吃过一道古菜,唤之‘冰壶珍’,南宋《山家清供》记载,太宗问苏易简曰:‘食品称珍,何者为最?’对曰:‘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臣心知齑汁美。’太宗笑问其故。曰:‘臣一夕酷寒,拥炉烧酒,痛饮大醉,拥以重衾。忽醒渴甚,乘月中庭,见残雪中覆一齑盎。不暇呼童,掬雪盥手,满引数缶。臣此时自谓上界仙厨,鸾脯凤腊,殆恐不及。屡欲作《冰壶先生传》记其事,未暇也。’太宗笑而然之。后有问其方者,仆答曰:‘用清面菜汤浸以菜,并消醉渴一味耳。或不然,请问之冰壶先生。’”
见贾先生这么爱吃,我对他说:“我这儿有一食物,入口里即可感人间之道。”贾先生不屑:“贾儒我不信还有我贾儒没尝过的好东西。”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贾儒我绝不可能尝尽。如果真当有此绝品,还望不吝赐教。”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片咬过一口的蓝色奥利奥递给他。贾先生看着我,面露愠色,大概是觉得受到了戏弄。我便对他说:“天下只有这一片,我没舍得都吃了,剩下这半块就给先生尝吧。”贾儒将信将疑地接过饼干,狐疑地打量着。最后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尝上一口,把奥利奥掉了个儿,避开我咬过的位置,咔嚓一声,这片奥利奥就剩下中间的部分,像一只苹果核,两边是对称的牙印。贾儒吃下我的奥利奥之后,大概是想开口骂我:“贾儒我……”话说了一半,忽然间他瞪圆了双眼,抿上嘴半晌不语。瞪圆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两颗眼珠向前凸起着,我清楚地看到在眼白上蔓延开的血丝,而且还开始有些湿润了。这个状态保持了五六分钟,最终有两行泪水落了下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贾儒我看到了,贾儒我看到了……”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隐姓埋名的惯逃犯
泳池中央立着一双青铜芭蕾舞鞋,池子是扇贝的形状,两侧排列黄色沙滩椅。
她喜欢躺的那张是长出珍珠的地方。
她几乎全天在此仰面看云,准确地说,是进行长期而严苛的训练——从任何一个不确定且变化多端的图形里破译信息。
比如现在左上角那块突起,像天使的屁股、剥开的山竹、移动的沙丘、飞翔者的卷发……旁边的图形则倍加复杂,一对血脉偾张的手臂簌地落下,把风景分成三瓣:
左边是大剧院,她在观众席飞跑,等赶到时,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斜靠在墙角,像一张老照片,里面的人带着快乐或是悲伤的表情飞向天堂或是地狱。
中间的部分永远下着雪,地上有条庸俗的黑脚印,其中一只有别常人,深邃得失去了厚度,像眼睛或是肚脐之类的。
信天翁朝右边猛撞,等着划拳输掉的水手被伙伴吃掉。
她忧心忡忡,草草记录下一个目的地的信息以及如何前往,是坐火车、摩托、突突车还是货轮?天色暗了,她也累了,眼泪落在墨镜上。她深知无论多么周密的逃亡,也迟早会被真正的罪行追赶上。
一个饮弹的喜剧演员
卡鲁索剧场舞台上站着两个男人:
——我一直在琢磨。
——又怎么了?
——(伸出食指举过头顶)就是那首歌的结尾,啦啦啦啦啦的,到底在唱什么?
——老天,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你旁边有灯吗?
——灯?怎么了?
——打开,我这就告诉你。
——灯在哪儿呢?
——那儿,就在你左边。
——(转身开灯)我想起来了,结尾是:你我将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
(枪响 BANG!)
开枪者独白:
但是我总觉得人类口腔直径的进化最符合手柄镶了银边的双筒猎枪
口里含着,心里存着,是为“饮”
饮血茹毛、饮水思源、饮鸩止渴、饮泣吞声、饮露餐风、饮恨而终
双手捧着这根长长的吸管
感觉自己像一只轻盈的蜜蜂
轻盈而勤劳。
自杀就像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
每一个成功对应二十次失败
第一次,我把大牛角面包举在额前
噌噌地冲向阳台
金色的外壳砸碎了,我把里面的捡起来吃了
还有一次,我又噌噌地冲向天台
停在半空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慢镜头
拧过脑袋,发现被V字霓虹招牌钩住了背带
La Vie en Rose!
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下一次,我将演一个滑稽的拳击手
一拳未出,就过关斩将,稀里糊涂得了全国冠军
为了这个角色,我每天锻炼身体
后来威力巨大的枪弹击碎了半个头颅
胸口一阵痒,仿佛正在复原的伤口
胸肌像雨后的草原,用最细微的方式长出来
有人在远处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航海志》插图 2015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壁画修复师I
我们最早是被他端详照片的模样吸引,仿佛在把玩一只皮鞋,他掐着一角检查皮质,突然露出夸张的表情:“看呐!这片指纹不正是昨晚暴风雨里的涡流吗?”一块油腻的污渍,微乎其微的厚度,于他,如同耸立的迷楼,他乐于冒着被太阳融化的危险,却全无腾空飞起的兴趣。无尽的、回旋的墙壁捕获他、囚禁他,弗兰切斯卡却不以为意,每一平方厘米的裂纹都各不相同,他在无尽的欣赏中迷狂,不能自已。
在相熟的朋友里,西西里的弗兰切斯卡被唤作虔诚者弗兰。早先他申请的职位是随船摄影师,但因为他是红绿色盲而难以完成特效摄影的工作,于是弗兰转而负责船上艺术品的清洁维护。对他而言,大致有四类工作:(一)孔型,清洁天顶画上镶嵌的筒灯和通风口;(二)平面型,针对提香餐厅的复制品和酒廊里的费里尼墙纸;(三)十字型,则是细致许多,得深至马赛克壁画的缝隙里;(四)一种隐秘的向往、欲望、困惑令他渴望成为一个壁画修复师。从弗兰的成长经历与自我剖析看来,一张等身的毯子可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深浅不同的色带排列为六射星光,在幽暗的天色里,抽象的图案涌起近乎透明的细节,深邃悠远,任何尚未被世界占据的心灵都难免不被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在纯净绝美的毛绒线圈里拥抱无限的宁静与恩宠……
从弗兰的讲述里,我们觉得与其说他是恋物,不如说是痴迷物的表皮。他也同意这个关于皮肤的比喻,对他而言,物的灵魂如同剥开黏腻的热带水果后,果肉上覆的那层膜,极易消失在多汁的口感中。弗兰钱包相片夹里的一片蓝纸是毯子的复制品。他详细回忆了第一次扫描的时候,恼人的绒毛如何卷入扫描仪,颠簸的表面如何造成图像的崩坏。反复的挫败滋生出长久的癖好,他渐渐成为一个敏锐的猎手,捕获途经之处的各类表皮,像盲人一样抚过墙皮、地砖、标语、邮筒、章鱼须……而后在住处把活捉的战利品还原成立体的标本。弗兰手艺精湛,架上的每一件作品,若是装上玻璃义眼,即显振翅欲飞之势。
朋友们所指的“虔诚”是所有用“尽管……但……”进行的造句练习:尽管走遍四海,但有一念难平;尽管知晓结局,但还要沿着剧本哭笑;尽管赤裸无依,但增加了受光面积;尽管奇迹已经发生,但我们仍受着苦;尽管不信神,但是仍要把自己献出去。而癖好,是一项长久、偏执、艰辛、深情款款的志业,尽管注定失败,但是不假借于此便无法将一个人的存在用大头针标记出来,变成图底上的一个凸起、一个孔洞。在光滑广阔的世界里,这些毛孔通向井底的人生,这条甬道囤积着不计其数的物件。寻常之癖从实体中获得充盈,虔诚之癖却剜去果肉,徒然捕获物的光滑表皮,复制一个轻薄的存在,而绝不占有实体,尽管外形的逼真程度颇为慑人,却空无一物。极大的快感来自准确的切分与复原,如庖丁一般透视肉团的真正结构。弗兰在西西里的家早已堆积如山,不得已踏上了环球之旅。他想念故里,难掩痴态,他缓慢地舞动四肢,模仿在家中勉强容身,艰难穿行的步态,其间,双倍的快感反复冲刷,他在缝隙中拥抱,揉捏每一个不同形状的空无。临走前,他挤挤眼又讲了一句:“尽管要死了,但是还嫌刀脏。”
一个壁画修复师Ⅱ
法亚尔岛位于亚速尔群岛中部。春夏之交岛上遍开蓝色绣球花,花覆盖火山口,铺满了前往海边的路。奥尔塔港是法亚尔的首府,大洋的中转站,往返欧洲与新世界的船队、北美猎鲸人、越洋客轮与飞机、驾帆船的旅行者都在此补给食物与燃料。没人记得是谁在海堤留下了第一幅壁画,无心之举竟慢慢在各地水手中形成了新的默契,越洋停靠时绘制一幅壁画来祈求好运,他们在或简或繁的图形里表明身份,记录下船的名字与靠岸时间,如同寄出一张明信片,给所有曾经和即将行经此地的人。不知不觉,港口的地面与墙壁已经覆盖了数千幅壁画。
“虔诚者”弗兰第一次走上海堤时,兴奋不已又转而沉浸在难掩的悲情中,逐个念出壁画上的名字,他深知这片海域吞没的人远远多于“好运人”。突然,他被散落各处的黄色壁画搅乱了思绪,它们的图形几乎一致,但是名字和时间却模糊不堪,它们惊人的数量比无从读出的名字更让他疑惑继而恼怒,是恶作剧吗?否则为何有人如此频繁地越过大西洋?弗兰心中长久而隐秘的向往也被撩拨起来,决意给谜团的主人回信,满山遍野同时又细微得令人难以察觉。他在这些黄色表皮上画下一道裂缝,仿佛暴风雨的前兆,这些闪电在巨大的云团里闪烁,照亮各处的海域和水手绷紧的脸。沿着裂缝的边缘他又小心地画了一层阴影,原有的壁画顿时变成了一张被划破的布景,等待悲剧的主角依次走出。近几年,弗兰总是尽可能地申请在越洋航线工作,黄色壁画的增加速度令他始料未及,愈发相信这不是单纯的巧合。
一望无际的诗人
诗人走出拳击场,汗流浃背,他身高185厘米,体重105公斤。他奔向甲板,惊讶地张开嘴巴,倒退了几步,跌进海里。
所有的乘客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看到整个海面因他的坠入而升起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高度。”
“那个男人纵身跃入大海,如同一颗口中的薄荷糖,最终含成一缕透明的薄片,过于锋利的边缘割开了海平面。”
“他触到水面的瞬间,身体就像在执行一串无尽的分形代码向四周迅速地摊开,零碎的肢体变成了远处一片粼粼的波光。”
“从没见过这么大汗淋漓的人,在甲板上他就是大汗淋漓的,在水里也是大汗淋漓的,直到消失不见。”
《航海志》插图 2015
红毛丹
红毛丹,人如其名,只是当她被人们发现的时候,通体的毛发已经褪成白色,双手双脚被缚在身后。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围观的人还能感到红晕渐去时发出的细小爆裂声。她缩作一团发霉的棉絮,人们似乎瞧见一些块状的文身,便刮去了她的体毛,显然,涉及敏感消息的通信内容早已被割走,一团模糊里勉强能读出:
……他们的帽子大致一样,尖尖的像一群在孵蛋的灰鸽子,静静地生产干渴、恐惧、孤独、怀乡、愤怒。我不敢与人相识,因害怕失去任何友人,但又忍不住被他们吸引,与他们亲近……(上臂内侧)
……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一个月中的最后一天,我要告诉你:你那不可自拔的愚蠢是可爱的,令人心折。站在这样高的尖顶上,我不禁欢喜,所有至深的领会,只有流露于你才不用怕羞。啰哩啰唆地惹你嫌厌,但丁香已开,莫要虚度好季节……(肩胛骨)
……尊敬的先生,二十年来我的钱包里一直揣着您的照片。第一次交手时我才十八岁,你饶我不死的缘由怕是永远不得而知了……原谅我夺了您的性命,这是我长久以来受到的训练,有的人回得了家,有的人回不了……(小腿肚)
……今收到弟的新作四首,清丽可人,颇有长进,只是沾染了罗曼蒂克的忧郁病。味既是醇的,便莫去担心黄油吃多了身板走形,百褶裙既是风情的,便莫去担心忘其所以……(后腰)
一个榴莲开膛手
我师傅是女的,她有一双好手,像魔术师一样,慢慢旋转,好像握着一只腰芒。我入行的那个冬天,刚开始流行莫代尔做的内衣,莫——代——尔——莫——代——尔——,听起来像台风的名字,从大大小小的凸起上吹过。
客人不多的时候,我喜欢慢慢地处理榴莲,手臂托着,仿佛它有脖子一样,真神奇啊,哪怕再青涩,剖开后都是一股腐烂的味道。师傅教我把果肉两块或三块一组排列,放在白色泡沫盘里,裹上保鲜膜,每三盘组成金字塔,然后再裹一次,这样就经得住颠簸了。
有天,客人不多,一对穿着粉红棉睡衣的情侣走进来。他们有时讲本地话,有时讲普通话,我总觉得普通话是炫耀专有名词,都是讲给别人听的。包金字塔的时候,女的让我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油刀,戳开保鲜膜,边吃边走了。男的端起剩下的,闻闻,字正腔圆地讲:相传郑和思乡,随口道了声“流连”。
一个细嚼慢咽的人
我们在“甜蜜生活”的大堂遇见了尹璐,她正在写作一本关于亲子游的书。她告诉我们在9楼波提切利餐厅刚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前面的大爷就拿起叉子开始梳头,他的头发仿佛土星星云,并不十分浓密。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
“蕨类,芭蕉,棕榈树
竹子,柱状仙人球,开着红花的含羞草
猴爪树,落羽杉
兰花长在千年的树干上
几棵桃花心木倒下了,被寄生植物覆盖
石斛兰的球茎环绕四周
二三十英尺高的竹子
长着两列竹叶
葫芦树果实累累
落羽杉露出四英尺的根部
水中的蓝色睡莲
盛开的巴西玉蕊
一块覆盖着墨角藻的岩石
从白雪覆盖的山峰俯瞰
盛大的树冠中矗立着光秃秃的棕榈树干
像条清冷的廊道
区分出不同形态的香蕉与袖蝶。”
冗长,但作为解说词,也算引人入胜,我们在展柜前止步,继续听导览员介绍。老实说,这座援建的博物馆颇为粗陋,展厅里光线惨白,警告标示字体不一,展出的原物因为年代久远,自有魅力,但展签的介绍如此简略含糊,把我们驱赶到一种奇怪的“欣赏”中——充满反光、曲线、灵感,而无法达成理解。
这个木质展柜因而显出不必要的别致,四角雕刻着壮实有力的卷草纹,里面平整地铺着墨绿色细纹织物,布面里伸出金丝支架,轻轻地嵌住每一件展品,温暖的无影灯从六个方向射下,使得每个物件都身轻欲飞。
第一排是摊开的列夫·托洛茨基传记《我的生平》。导览员为我们翻译打开的这一页,作者提到1917年乘船从巴塞罗那前往纽约,在甲板上与亚瑟·克拉凡相遇,“船上有不少各国逃逸兵役者……一位拳击运动员兼诗人,他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叔伯兄弟……星期天,船停了。一片漆黑、天气寒冷、刮着风、下着雨。岸边矗立着湿漉漉的庞大建筑群。新大陆到了。”一次相遇或是巧合,并不构成命运,人们互道珍重,各自死去。另一方面,我们对绝大多数巧合视而不见或一笑置之,这些从寻常之海中涌起的浪花旋即被吹散成水雾,落回海面。我们沉迷于对一次强烈信号的漫长等待(例如火山喷发,群岛塌陷,剩下的岛屿组成单词),直到命运女神失掉耐心,抹去所有暗示,令我们在海里,却如履平地。
第二排悬挂三件肖像,左起,黑白照片里是年轻的革命者,戴着圆框眼镜,手臂斜支着脑袋,目光穿过相机和观众,落在照片表面混着霉的雾状物上;旁边是芙丽达·卡洛为他画的肖像,大胡子和头发白了但依然硬挺,流亡的革命者变成了一摊平涂颜料,带着超现实的意味陷在南美仙人掌中(而非我们早先听到的解说词)。最右边是法医拍下的头部特写,照片里一只手抬起脑袋,另一只手指着头颅的孔洞,1940年,这位 “终身漂泊的船长”被人用冰镐凿入后脑杀害。
第三排,陈列着木质手柄的冰镐。导览员认为这处设计非常巧妙,拯救了上面两排过于平面的展品,“我个人并不喜欢把人变成标本,而这件实物提醒我们去想象这个瞬间是如此出其不意,凶手的力量,创口的深度;提醒我们‘BANG’的一声后,身体如何安静下来,不再讲话、打嗝、放屁,终止了所有令人尴尬的声响。现在,托洛茨基安静地躺在空调风机和我们咕咕叫唤的肚子里,接下来,是午餐时间。”
芳名考
Hydrangea Otaksa一词遵循了拉丁语对新物种的命名传统,Hydrangea为种属,即此例中的八仙花属,它由两个希腊词合成,hydro为水,ongeon为储水的船只,也许,造词者把种子的外壳想象成了一队飘荡的运水船。反对者抗议这个解说是不成立的,因为八仙花属并不是容易缺水的植物,因而,更可信的词源是hydra,为希腊多头海怪,其巨型蛇头酷似种子的外壳。
Otaksa是八仙花家族中的一员,即蓝色绣球花,其名是利普·弗兰兹·冯·西博尔德对妻子楠本泷的昵称。关于这种植物为何迅速地征服了欧洲大陆,多数论者认为是因其美学上的不合比例,纤瘦的枝干一旦探出浑圆巨大的蓝色头颅,人们便加倍喜欢把它们成片地种在自家门庭、市政厅、广场,蓝色绣球花不比梧桐与蔷薇像壁纸一样隐退,而是化作众人,在风中笨拙而惊惶地张望,加倍地存在于世。
1833年,西博尔德前往长崎的荷兰商馆行医,五年后,他乘船出港时遭遇风暴触礁,上船检查的官员发现他的行李里有被政府禁止携带的日本地图。在这场著名的事件中,西博尔德被指控为俄国间谍,判处永久驱逐出境。年底,西博尔德将上万件动植物标本和两千件活植物运往荷兰,楠本泷与两岁的女儿稻在长崎港口与他告别。在后来的通信里,人们得知稻高鼻、深目、红发,成年后从父亲之学,是日本第一位女医。
《航海志》插图 2015
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忧心忡忡地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只维纳斯的花篮,上面系着标签“你害我流泪”。他知道当这件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去了,一个热衷于购买旅游纪念品的人,一个着迷于用千篇一律、粗制滥造的物件在他们共同的生命里不断立下界碑的人,留下了这具来自深海的骨骼,便兀自前往了无从标记的疆域。上船的前一天,他扫描了这只玻璃海绵,用立体文身把它复刻进左脚内部,激光刺下密集的创口,再现了遗物的形状与纹理——丝状骨针编成细孔,三千个边长两毫米的细孔组成肋骨状网兜——他迫切地需要这不可见的疼痛来秘密地、彻底地占有它唤起的全部形象。
疼痛,这来自深谷的召唤,把我们领到日常知觉的边缘,进退两难,我们高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谷底的声音重复着一个回答“指给我看”!而他用每一个刺点在肉体里形成的坐标给这笼罩性的、无法言传的痛感赋予了精确的形状、位置、尺寸,在三个月的航行中,他饲养这只温热的幼崽,这无形的假肢前所未有地真切,他为它供血,它陪他走向不堪回忆的最深处,直到伤口愈合。
我们在九楼的泳池边注意到这位奇怪的先生,火辣辣的南亚天气令他直打冷战,他趴在黄色躺椅上,在每一个创口拧成的晶格里告解,烈日穿过肌腱纤维、鳞状上皮、肉芽组织、初步形成的瘢痕投下玫瑰色的阴影。
大航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2015
一个过目不忘的人
(下雨,风景画家在泳池里,趴在边缘,画水彩)
我应该把它画下来,但谁会相信呢?
人们说“眼见为实”
但为什么只是双眼呢?
在红热的锁骨上
在头发的雾水上
在足弓和鞋的空隙里
在早已遗忘的溃疡里
在从未有过的疑惑里
在毛孔的爆裂声中
耳蜗里淌出一百年的焰火
我用我的全部感受它
太阳之上的太阳
海水之下的海水
它穿过缓缓移动的群山
穿过浓雾
沉迷在变幻的色彩和形体中
它击中我灵魂迷宫中的怪物
空气结晶了
来自远方的凝视者
为期八十六天的航海中,每一个游客始终被一束目光打量,仿佛是幽灵灯塔扫过的强光,这个无处不在的同行者使他们行事倍加谨慎、情貌倍加端庄,言辞中闪烁着修辞学家的智慧。经过巴拿马运河的那个夜晚,表演单口相声的人对听众们说,午睡时他直视着一双椭圆的眼睛,洞穿了一生的故事,却丝毫不引人发笑。
两滴眼泪
昨天和郭熙在阳台上看海,他歪着脑袋趴在栏杆上,唠叨每天面对这无尽的海水如同对着3D屏保,毫无感触,自己大概是个无情的人,讲着讲着他右眼流出两滴泪水,经过鼻梁和左眼滚落下来。我呆住了,这实在令人咋舌,冷眼竟然流出了热泪。我琢磨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场景兴许勾起了关于“无限”的迷思与怅惘,他被抛入了一水之隔的彼时彼地,在惊叹与沉迷中感动不已。谁知他突然抬起手臂,痛得直叫唤,细看才发现昨天割伤的创口里有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结晶在缓缓地融化。他小心地把它们从肉里拨弄出来,放进嘴里尝了尝,恍然大悟,说海风水分大,盐分高,晚上凝结在栏杆上,白天太阳一照,就结成海盐了。
下午做船员访谈时,晓龙提到:“您这么一问,邮轮倒是有一个特别的船舱,我们叫它1004。墙壁没有接缝也没有拐角,看不出空间的体积,人在里面投不出影子,好像房间自己在发光,均匀柔和,让人浸浴在明亮而骇人的辽阔寂静中。房间空无一物,我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切物体,它们失去了名字,我无从呼喊,只觉得心在遥远处跳着,与颜色、光线一起在波浪般的空气中起伏振动,一走出房间,泪水簌簌落下。我们上班前得先到1004打卡,再去打扫客房,完成所有清洁工作后,把两滴眼泪涂抹在阳台栏杆上,难以置信,对吗?这凭栏眺望的感怀可全靠最后一道润物细无声的活儿。”
《航海志》插图 2015
原载于《飞地》丛刊第十九辑
封面——飞地艺术空间开馆展
鲍栋 张尔
全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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