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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那个创业者

大卫翁 起朱楼宴宾客 2020-04-01


1999年的春天,美国也曾经有过全民创业潮。

 

一份民调显示,当时每十二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在创业。一群群的年轻人将自己的偶像从Backstreet Boy和小甜甜布兰妮改成了雅虎的杨致远和亚马逊的贝佐斯。

 

这两位年轻富豪身着随意的T恤和牛仔裤,微笑地出现在每一本新闻和商业杂志上。因为媒体将他们包装成白手起家的典范,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下一个杨致远。



那年的哈佛商学院共有880名毕业生,打算加入科技创业公司和风投基金的人数首次超过了想去咨询公司和投资银行的人。

 

“我不想放过这条大鱼,”毕业生帕特里克.穆兰在接受《财富》杂志采访时说,“我不想错过下一场工业革命。”为此,他回绝了金融机构的录用通知,投奔了一家名为SupplierMarket.com的B2B公司。

 

他们的眼中是金光闪闪的前辈榜样。哈佛毕业生斯蒂格.莱西利在前不久刚把自己的Exchange.com以2亿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亚马逊,而另一名毕业生安东尼.蒂安则为自己创办的互联网公司Zefer募到了1亿美元。

 

“在当代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做一番事业的机会就这样摆在眼前。”蒂安在接受《波士顿环球报》专访时断定。

 

2001年上映的一部名为《Startup.com》的纪录片电影,真实的反映了这一切。

 

影片开头,一名年轻俊朗的投资银行家收拾好他的办公桌,抱着纸箱子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纽约的夜色。他的身后,高盛的招牌正在熠熠生辉。

 

“我要去开一家互联网公司了”,他意气风发地说道,那是1999年5月,这位年轻人看到了一个让普通人通过网络缴纳交通罚款的商机,于是拿着一份名为Govwork.com的融资计划辞了职。

 

这一切,如同一个轮回般,在十几年后的神州大地上重演。

 

1

 

在前段时间刷屏的那篇《ofo剧中人:我不愿谢幕》中,一位员工对着记者反问,“风口要结束的时候,难道我们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或许他说的没错,这场大梦的开头一直要追溯到1995年。

 

那一年马云刚刚创办了国内第一家互联网商业公司,而在大洋彼岸,互联网大潮早已风起云涌。


一场里程碑式的IPO正在进行,那就是曾经的浏览器霸主——网景通讯。

 

在网景创始人吉姆·克拉克的回忆录《网景时间》里写道,“8月9日早晨7点的天气是典型的硅谷夏日清晨天气,加州的这个角落已经披上了一层神话色彩。”

 

但在那天早上纽约的纳斯达克交易所内,却是热火朝天的另一幅光景。


刚刚挂牌的网景股票实在太过抢手,不管交易员指定了怎样的开盘价,投资者都愿意报出更高的价格。这导致交易迟迟无法成交,股票根本没办法开盘。

 

由于打电话要来购买网景股票的个人投资者太多,著名的证券经纪公司嘉信理财干脆将录音电话一开头的语音信息改成了“如果想购买网景请按1”。

 

最终,网景的股票在上市当日暴涨了一倍多,市值超过22亿美元,几乎赶上了国防承包商巨头通用动力。第二天早上的《纽约时代》这样写道,“就这种体量的新股上市来说,这是华尔街历史上成绩最好的开盘日。”

 

这次IPO的意义不仅在于创造了一大批亿万富翁,更是代表了一个新的上市模式的出现——在此之前,无论是微软还是思科,大型科技公司上市时总归是要盈利的,然而网景在上市前不但一直亏损,而且越亏越多。


它的上市受到如此热捧,完全建立在收入增长强劲,投资者认为公司未来总有一天会盈利的基础上。

 

就像后来被誉为互联网女王的玛丽·米克在专访时说的那样,“网景是不是过早的上市了?没错。上市的一条重要经验法则就是公司有连续三个季度明显强劲的收入增长,并且,传统意义上,对于新进公司,你也希望看到有3个季度的盈利——是不断提高的盈利。


网景那个时候并没有盈利,所以这样上市确实是个全新的想法。但是市场已经为新一轮科技创新做好了准备,而网景正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有着正确队伍的正确公司。”

 

这一连串的“正确”,就像是给互联网圈摁下的一个许可按钮。

 

这意味着一群还没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也能与一位有钱的“怪人”见面,从风投那里筹上一笔资金,然后花上一年半载就可以建立一家价值十亿美元的公司。

 

这意味着投身商界不再必须从第一天就开始思考如何挣钱养活一整公司的人,而完全可以穿上旧T恤,叫上几个哥们,用别人的钱完成自己的心愿。

 

尽管网景最终的下场是被美国在线收购后彻底消失,尽管纳斯达克泡沫的崩塌已经证明了就算收入连续多年增长强劲的创业公司照样可以一朝倾覆,然而事实上,这一“创业-风投-收入增长-上市”的商业模式非但没有被抛弃,反而愈演愈烈

 

曾经网景的20亿美金市值已经让市场大叫疯狂,而现在这些动辄2、300亿美金市值的独角兽上市后,却被认为潜力无限——


腾讯音乐今年预计净利润30亿人民币,市值却高达200亿美元,市盈率超过40倍;美团点评三季报扣除非经常损益后依然亏损30多亿人民币,但没关系,只要营收还在以翻倍速度增长,350亿美元的市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铁底。

 

美国佛罗里达大学金融学教授Jay Ritter统计发现,今年前三季度,83%的美国IPO都来自截至上市首日12个月内亏损的企业,这是1980年以来亏损企业上市最高比例,刷新了2000年所创记录——2000年这一比率为81%。

 

而在大幅增加的亏损上市企业中,中国科技企业尤其耀眼。


根据复兴资本的IPO报告,今年前三季度,在美上市的中国科技企业23家,已然创造新的历史记录。而四季度,我们又迎来了360金融这样重量级的“亏损”选手。


另一方面,港交所也放松了上市的盈利要求,这让今年的香港市场有望重夺全球IPO第一的宝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要求上市的公司创造出实实在在的盈利了?

 

2

 

亏损的创业公司总要有人提供烧钱的弹药,改变这一上市模式的重要推手之一毫无疑问是风险投资。

 

美国风投行业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但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他们会要求创业者将自己身家的三分之一投入公司,同时至少会培养五到十年后,才会将投资对象推向公众市场。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微软前总裁史蒂夫·鲍尔默就对持续亏损的亚马逊受到市场热捧表示过不解,“他们压根不赚钱!在我的世界里,挣到钱之前都不算真正的商业!”

 

但这一切的审慎和严格,在90年代的互联网泡沫时代戛然而止。

 

“融资简直容易得可笑,”一位年轻的哈佛商学院毕业生说。他在1999年秋天为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筹集了几百万美元。“你可以走进纽约随便哪个办公室,只要工作人员觉得你看上去还算机灵,立刻就会交给你好多钱。我们不需要市场数据,我们不需要产品展示,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们只有商业计划,有这一项就足够了。”

 

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1996到1999短短三年间,美国的风投机构数量翻了一倍,总规模则扩张了三倍,达到1640亿美元。源源不断的资金从大学捐赠基金和养老基金中流淌而来。这些传统意义不会进行另类投资的资产管理机构,认为参与互联网繁荣更稳妥的途径是做风投基金的LP,而非在二级市场上买已经炒高的股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很明智的。

 

而在08年金融危机之后,投向风投行业的“长钱”就更多了。全球央行此起彼伏的量化宽松政策让市场流动性泛滥,在股债二级市场赚的盆满钵满的投资者开始将钱转移至另类投资领域。

 

比起规模庞大的二级市场来说,风险投资的资金蓄水池小的可怜,所以当量化宽松的大水来临时,可投资的钱开始远远超过可投资的项目。

 

过去创业者挤破头抢融资,现如今风投争先恐后抢项目,给别人送钱。

 

硅谷新晋的投资者中,有很多好莱坞名流、流行歌手,这些人被华尔街称为“傻钱”。可事实上,绝大部分的风投资金都是“傻钱”,因为没人确切知道哪个项目可行或者哪家公司会脱颖而出,很多风投机构索性将钱投到所有地方,也就是所谓的“撒网然后祈祷”(Spray and Pray)。

 

后来这一招也被引进了中国,美其名曰投赛道。

 

对于投资机构来说,最大的风险不是他们下了错误的赌注,而是错失了其中一步好棋——投了一百个烂公司都没关系,投中下一个Facebook和Spotify就能一夜成名。

 

在中国,同样的剧本被翻版上映。

 

中国的VC/PE机构管理基金在过去十年的扩张超过10倍。根据基金业协会的数据,截止2017年底,私募股权和创业投资基金规模已经超过7万亿元人民币。

 

这是什么概念?沪深两市现在总市值也不过45万亿元,那么光风投基金的规模就可以再造1/6个中国股市。


就算在美国,这么高的比例也闻所未闻。

 

更何况,和美国的风投需要依靠上市才能退出不同,从2012年起,异军突起的BAT成了风投行业最粗壮的大腿。

 

要什么IPO,习得文武艺,卖给BAT。

 

现在BAT慢慢变成了TMD,在国内IPO逐渐变回了海外IPO,不变的是越来越短的风投周期,和不断蜂拥而至的新资金。

 

也难怪,你让中国的“傻钱”去哪儿呢?

 

房地产?早就配太多了。股市?15年那波搞怕了。只有风投,在今年下半年之前,无论是IPO上市还是被大公司并购,看起来总归是个包赚不赔的买卖。


因此,从VRAR到共享经济再到新零售,你方唱罢我登台。等到万马齐喑之时,至少我们还能全体出动去抢头部项目。


君不见这边厢资本寒冬创叫苦连天,那边厢字节跳动和大疆的融资分分钟被抢个精光。

 

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要创业公司盈利?不存在的。盈利之前,赶紧给我先上市吧。

 

3

 

1999年,一个华尔街日报的专栏作家在分析在线宠物用品行业时这样写道:“到现在,所有创业行为的核心就是奔向IPO的竞赛。


在线宠物用品行业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互联网繁荣对于传统商业秩序的颠覆。如今的风投与创业家们不再使用股票市场来创建公司,而是使用公司来创建股票。

 

挥金如土的营销大战不仅用来吸引顾客,更重要的是用来吸引潜在股民的注意力,创建公司反而成了第二位的任务——只能算是IPO之前不得不完成的乏味杂务,却并不是安德烈·雷斯曼这样的哈佛大学MBA毕业生放弃别处的职业前途,来到Petopia.com担任首席执行官的原因。”

 

创业本应是件严肃认真、仔细打磨的事情,但在风投资金的泛滥和投资者偏好的转变下,变成了一个冲动儿戏的选择。

 

去年美国有一本畅销书,叫《疯狂的独角兽:硅谷创业公司历险记》。在这本书里,一个年过半百的新闻周刊记者因为被辞退而误打误撞进了一家科技初创公司。


在书中,作者详尽的描述了这家真实存在,也确实上市了的科技公司背后的运行机制和企业文化——被高大上名词包装、实质上却是传统邮件营销生意的商业模式,被糖果墙和各种活动洗脑相信创业公司神话的员工,“不择手段炒高价值、只为了高估值和兑现股票”的老板和核心团队。

 

而到了书的后半段,他也终于搞清楚了科技创业公司的发展模式——“快速增长,不怕亏钱,立马上市,发家致富”,这让他理解了为什么风投资金现在这么喜欢给年轻创始人投资。

 

在“科技公司如电影”的比喻中,他将风投比作制片人,CEO则是男主角。若有可能的话,制片人当然要请一位像马克·扎克伯格的明星——年轻,最好是中途辍学,或许还有点小小的自闭症。


而在编写剧本,也就是“企业故事”的时候,神话的起源、高潮的时刻和英雄的征程都是必须的,中间还可以掺杂着需要克服的种种困难,不得不被屠杀的恶龙对手,以及将要瓦解转型的市场机会。

 

制片人为建立公司投资了上百万美元——就如同拍电影一样——之后再花上几百万美元来做宣传,为的就是IPO这个开幕之夜,人们在街口排成长龙,等着进入电影院看电影。

 

而等到把影院的座位都塞满之后,制片人和男主角就可以兑现收益了。



让我们再重复一次上面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说过的那句话——在如今很多风投与创业家心中,创建公司只不过是为了上市而不得不完成的无聊任务,仅此而已。

 

在这样的模式下,想要踏踏实实做事的创业者、想要一步一个脚印向前发展的企业家是要靠边站的,愿意陪伴一个企业数十年,帮其打造良好的公司治理和制度建设的风投资金是募不到钱的。


敢想敢拼、能在短时间内将公司收入做到尽量大,哪怕对公司治理、人员管理缺乏经验的年轻梦想家才是市场最爱,能够告诉投资人自己投过多少个大牌项目、抢过多少条赛道的风投家才能获得资金青睐。

 

创业这事,从未如此浮躁过。

 

4

 

任何无限制增发的通货,无论是二十年代的德国马克还是六十年代的美元,都肯定会在投资者们最终对其丧失信心后迅速贬值。

 

不过就货币而言,至少讲点信用的央行都还有控制增发率的动力,以维持货币的基本价值。然而互联网股票的供应量是由风投基金、创业者与投资银行们决定的,三者都有加速发行股票的强烈动机,而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充沛的科技创业公司供给,叠加渐渐不再宽松的货币环境,互联网企业的价值贬值只是迟早的事情。

 

就像港股曾经稀缺的互联网公司标的美图,如今早已淹没在美团、小米等巨无霸之中,默默地跌去了90%;又比如美股上曾经的中概互联网金融第一股宜人贷,在16-17年翻了十余倍之后,如今尘归尘、土归土。

 

这时候,受伤的会是风投吗?不会。且不说在上市已久的科技创业公司中,风投资金早已套现离场,就算是百花杀后的流血上市,风投也会因为“棘轮条款”的存在而可以获得足够多的补偿。除非有毁灭性的崩盘,否则风投资金很难亏钱。

 

那受伤的会是创业者吗?也不会。现在几乎每家公司在Pre-IPO轮中或者正式上市时都会变卖一些老股,以确保创业者获得足够多的收益。就算像美图这种蔡文胜信誓旦旦不会减持的公司,也照样能在高点让自己的儿子减持了9个亿港币。

 

那受伤的是谁呢?被创业故事打动而在二级市场买入的散户和机构自然是一员——“人人贡献一份爱,就能为偶像信仰充值,为企业亏损买单”。


不过除此之外,这些创业公司的员工也往往会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是的,腾讯和阿里创造了成百上千个富翁,没错,每一个中概股的成功上市背后都有一批欢呼雀跃的老员工。但那,都是在泡沫退潮之前。

 

对于创业公司的员工来说,收入的一大部分是用股票期权来抵的,而期权的行权价则是根据股票授予之日的公司估值来计算的。


如果来得晚,行权价很高,那么上市之后,期权可能就会变成水下期权——换句话说,就是一张废纸。问问很多今年上市的中概股公司员工,他们对此会有更深的感触。

 

比期权影响更大的是裁员。

 

2000年-2001年,美国互联网公司迎来裁员潮。亚马逊裁掉了1300名员工,相当于总人数的15%;已经成为了美国在线-时代华纳联合公司的一部分的CNN裁掉了1000名在线部门的员工。

 

这些曾经被无数互联网公司抢夺,在极短时间完成了传统行业几十年升迁路线的“人才”突然发现,自己不得不回到基层的岗位重新做起。

 

同样的故事,在国内正要上演。

 

5

 

在《Startup.com》电影中,男主角费尽周折终于拿到了梅菲尔德基金的风险投资。这家机构是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派风投基金,却在亚马逊获得300亿美元股市估值的那一天被市场纠正了“三观”。

 

主角从此斗志昂扬一帆风顺,公司不但扩张到四五百人,还被邀请与克林顿一起指点江山。


然而不久之后,由于管理混乱、技术失窃、合伙人斗争等原因,再加上互联网泡沫破裂,公司逐渐衰落,最终只剩十几个人。

 

电影的最后,主角将公司卖掉,和合作伙伴两人一起又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服务公司,专门帮助那些在.com热潮消退之后遭遇心理问题的失败者。

 

听起来,这没准会是下一个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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