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及马金瑜:从《小团圆》看如何PUA女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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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及马金瑜:从《小团圆》看如何PUA女文青
文/沉香
终于读完了张爱玲的遗著《小团圆》。
掩卷长思,还是觉得在文学造诣上不及她早期的短篇。
然而这是一篇最真诚的自传,把家中角落的垃圾骸骨、华美袍里的虱子跳蚤、以及自己灵魂的缺陷都暴露于显微镜下,解剖于世人。
我想,之所以采用小说而不是自传的形式,除了考虑家族声誉,更是因为她要把自己抽离出来,像审视小说一样审视自己的命运。
而我从中读出的,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对自己的感情错付所做的最后一次辩解。她没有说,我真傻;也没有问,他值不值得;她只说,曾经的爱是真的,我曾经活在传奇里。
恰逢网络上讨论女文青马金瑜的遭遇。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知名记者,跨越阶层远赴高原,为了爱情赴汤蹈火,结果频频遭遇家暴出轨,并且经济破产,债务缠身。
是什么导致她隐忍如此之久?《小团圆》也许可以指点一些迷津:她们太渴望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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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天才及人生经历都不可复制。
以前总是唏嘘,为何一个倾世才情的顶级名媛会沦陷于胡兰成这个投机文人之手?论才华、家世、年龄、经历,胡兰成都配不上张爱玲,难道她不知道吗?难道她是恋爱脑?
可是从张以前的小说来看,她并不是恋爱脑。从来没有粉红色的少女梦,从来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胡兰成这超级渣男?
有人说,张爱玲以前的小说就给出答案了,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阴道是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她年轻没经验,沦陷了也没啥。
可这对于《色戒》里的王佳芝有效,张爱玲毕竟不是王佳芝啊。
读了《小团圆》,我们也许可以看出些端倪。她要遗世独立的传奇故事,而他有穷途末路的逃亡剧本。
《色戒》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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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祖父的家族、祖母的家族、母亲的家族都是晚清名门,母亲与姑姑又留学欧洲,父亲也曾在洋务机构里做翻译。可以说这一家人亦中亦西,论家底见识应该比如今的名媛们更胜一筹。
胡兰成曾说过,他所见的古董在张爱玲眼里就是小时候常玩的玩具,可见两人背景的差异。
论才情,张爱玲是自小公认的天才,17岁就发表了《我的天才梦》,扬言出名要趁早。她对自己的才华是相当自信的。
22岁在文坛异军突起,炙手可热。文坛宿儒傅雷一篇旨在帮助晚辈的评论引起她的不满,不仅写文《自己的文章》怼了回去,还发表了《殷宝滟送花楼会》讽刺傅雷的道貌岸然。
这种对自己才华的自负,堪比林黛玉。
身世也有点像黛玉。虽说父母健在,可是张爱玲极度缺爱。而且她没有大观园这个青春理想国,只有家庭社会这个大染缸。在家族没落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大有身世飘零之感。遇到胡兰成,就是她终生难以走出的梦靥。
从《小团圆》可以看出,九莉(张爱玲替身)母亲在她幼年离家,带着几箱子的古董周游世界,收集各种男友情人。父亲吸毒赌博养外室,后又串通继母禁闭她,拒绝资助她出国读书。亲戚家各种兄弟反目、争夺财产、姨奶奶勾心斗角。
九莉逃离乌烟瘴气的大家庭,与海外归来的母亲团聚。本来预备去英国读大学,恰逢二战爆发,只好转道香港读书。结果香港也陷落,遂回上海投奔独身的姑姑。父母不爱,姑姑精明,她除了卖文,就是想着尽快赚钱,还给母亲以了断母女情分。
在心性上,她是黛玉与妙玉的合体,渴望爱,然而不会爱上革命者焦大,不会爱上纨绔子弟贾琏薛蟠,也不会爱上满口道德文章的先生。她们只会爱宝玉。
可惜大观园外无宝玉,只有邵之雍。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邵之雍就是巧妙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知音。他不像傅雷一样只评论其文,他更想了解其人。这种吃了鸡蛋更想见下蛋的母鸡的做法,对于钱钟书是负担,对于年轻的盛九莉,是欣赏。而这种欣赏,是PUA的初始套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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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邵之雍PUA了盛九莉,一点也不夸张。因为那么一个高傲疏离的名媛才女,在他面前居然觉得“低到尘埃里”。一个伪政府的文人,出身寒微,年长14岁,有妻有妾有外室,又经常需要隐藏行踪躲避暗杀,怎么会把女神虐到如此卑微的地步?
总的来说,邵之雍的套路分以下几步,放到今天也是PUA宝典:
一是捧杀,黏腻脸皮厚。他来拜访九莉,强调自己读了她的文章,出狱后急切得到地址,第一时间前来拜访,而且打扮得像“职业志士”。危险暧昧的密会,马上把女文青带入神秘未知的领域。
山长水阔的聊天,他可以轻易把话题从政治文学转移到她身上,恭维她“你脸上有神的光”。九莉虽然谦逊,笑说“我的皮肤油”,可是心里一定是欣喜的。对于从小对外貌耿耿于怀的九莉来说,有什么赞扬抵得过“神的光”?
拨动了少女的春心,捧她上女神的祭坛,邵之雍天天来。九莉与三姑同住,从不留人晚饭,可是这厮脸皮厚,天天挨到晚饭时间还不走,性情乖僻的姑侄俩都没有表现反感,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邵之雍PUA的第二步就是在发现对方动心后,及时表白,然后消失。社会经验匮乏的九莉,很快对这个中年“志士”产生了崇拜之情,连他吸烟剩下的烟蒂,都要收集起来,装进信封里,还傻乎乎地给他看。老奸巨猾的他当然知道九莉已经沦陷了,虽然不想离婚,也不想离开同居的外室,还是厚着脸皮表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当她问起他太太,又说自己不想结婚,他就消失了,一走一两个星期。
在九莉已经怅惘得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又回来了,做出一副控制不住自己的样子,并且屡次提到她的美,表示只有自己能欣赏她的美:“明明美么,怎么说不美?”。对于外貌普通的才女来说,没有比夸她美丽的恭维话更有杀伤力了。
如果换做别的大家闺秀,例如宋美龄,一定要求他出具离婚声明才可以明媒正娶。然而九莉特立独行,原本也不相信婚姻,认为“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情感逻辑,从此丧失了主动权。
邵之雍PUA第三步,就是限制九莉的社交半径。由于显赫的家世及文学新星的地位,九莉要顾及自己的体面,不便公开这段关系,而邵之雍作为伪政府的官员,行动经常是秘密的。这就导致这段关系基本只有邵之雍周围的人知道。
九莉生活在充满末世之感的投机人士中间,自动把自己嵌进了流亡的剧本,想象等“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在九莉产生心理依赖以后,PUA第四步,就是金钱往来与身体依赖了。邵之雍并没有多少钱,但在他有机会的时候,舍得送给九莉金钱,让她换成金子还给母亲了却养育之恩。这种操作分明是支持九莉在经济上与父母切割清楚,从此世间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
另一方面,权力是春药,床上的功夫想必也是千锤百炼的。对于性愚昧的九莉来说,这第一个情人给她的体验刻骨铭心。
以上这些套路还是基本正面的,以得到九莉芳心为目的。后来的操作就是PUA必杀技了。灵慧跳脱如张爱玲,也逃不过这两种追捕。
《滚滚红尘》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在九莉心理生理双重依赖以后,邵之雍开始PUA 第五步,实施踩杀,打击她的自信心。
首先是各种新的情人相继出场,并要强调她们比九莉美丽温柔。他不仅让九莉跟她们见面,还要公然讨论每个人的优点。
比如,他在内地工作时跟护士小康发生关系,在给九莉的信中反复夸赞小康的乖巧,还给她看小康的照片,评论她“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正是九莉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少女的样子。
爱人找的情人,恰是母亲渴望而不可得的理想女儿样,这是双重的背叛与打击。她理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而眼见日本房东太太,内地医院的小护士,乡下亲戚家的小寡妇,都成了邵之雍的心头好,自己一个名门闺秀文坛新星,却被降到与她们同样被选择的田地,不仅一次次败下阵来,还要忍受邵之雍得意忘形的炫耀,自我价值感越来越低。
邵之雍的打压,后来表现在明面上的批评指责。九莉看了小康的照片没有表现吃醋的样子,他生气。九莉在乡下穿的衣服过于招摇,他更生气。他要时时处处提醒九莉她的缺点—不美丽,不温柔,不会待人接物,总之离开了他,九莉“会很难”—很难有人爱上她,喜欢她,融入正常的生活。
打压之后,邵之雍最后的PUA 杀手锏是各种自洽的投机哲学,不知不觉给九莉洗脑。
他出身寒微,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感情上都是利己主义模糊化,常用的句式是“这样亦很好”。对于九莉这样极自负拒绝家国理想洗脑的文青来说,这样的投机哲学颇具欺骗性。
九莉接受他汉奸的身份,又接受他几美兼爱的现状,当然与她的原生家庭不可分,然而邵之雍作为这段关系里强势年长的一方,他的投机哲学肯定影响到了九莉,因为这几年,“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他”。
捧杀、黏腻、消失、睡服、踩杀、洗脑,这一系列操作下来,九莉不仅彻底沦陷,而且觉得对方都是对的,承受痛苦,反而是自己的错。她不仅千里送钱粮,还做着小团圆的梦,幻想与他躲在他乡的小镇,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她的离去,并不是看透了邵之雍的为人,而是发现他缺少一份对她的真心。之雍是没有底线的,亦不晓得痛苦,而她有底线,也痛苦。这是两人最大的差异。她最后觉醒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狼抗地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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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胡兰成有些名士派,并非诚心套路张爱玲。他只不过是滥情花心,不能忠于一人罢了。也许有道理,但别的女人(除了他的原配),都能很快看清自己与他的关系,各取所需,只有张爱玲,搭进去的是一生的幸福。她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伤害?
读了《小团圆》,我们当然能找出她原生家庭的坑。极度敏感缺爱的女孩,抵挡不住厚脸皮有地位的男人狂轰乱炸。但另一方面,作为极其自负的天才少女,她的特立独行才是最大的隐患。
因为只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不是主流的理性,她无视政治道德的底线,就像黛玉,什么仕途经济家国天下的劳什子,与我何干?她的“自私”是对自己感受的忠诚与坚守,或像有些人认为的,是反抗男权家国话语的女性自觉。
然而,黛玉的自觉是主动的,张爱玲的自觉是被动的,是感情沦陷以后为自己营造的戏剧化辩解。正如她的小说集名字暗示的,她不惧《流言》,践行《传奇》,梦醒之后却只余对自我的质疑。
我相信,倘若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选择胡兰成。就像《小团圆》的结尾,九莉依然梦见在香港的大考,战争来临之前,她要参加考试,准备拿着奖学金,继续去英国的学业。
张爱玲的悲剧,源于太过于执着戏剧化的人生。就像有人评价的,心是看客心,人是戏中人。她太向往那种倾城之恋,“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有人说,张爱玲不是个浪漫派,她的小说是反浪漫主义的,就像小团圆解构大团圆。这一点跟马金瑜这样的女文青有本质区别。马金瑜是相信童话的恋爱脑,张爱玲不相信童话,但向往传奇。然而,童话把人性理想化,传奇突破道德底线,本质上两者都是把人生戏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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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说,“这是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还有什么东西在呢?完全幻灭了她还要称其为“爱情”,而且生前对于《小团圆》的发表百般犹豫,起初是担心胡兰成在台湾借此炒作,但胡死后依然不断修改,甚至遗嘱中要求把底稿销毁。可见张对这本小说并不满意,或者说无法与自己和解。写别人的爱情如行云流水,到了审视自己爱情的时候,就无法逻辑自洽了。胡兰成终究无法撑起她文明维度里爱人的形象,而自己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鲁迅说,这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张爱玲说,这世间本没有传奇,相信的人多了,也便成了传奇。
看毕《小团圆》,女文青们,不仅要防邵之雍,更要防自己的传奇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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