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蹲过号子,丈夫早逝,被迫下岗,我是如何和农村婆婆相依为命
题图来自电视剧《平凡的世界》
经山一角
文/小禾
1992年的三月,丈夫因病而故。当年八月,我被单位下岗。前波悲伤未消,后浪哀愁又起!上有六十多岁的婆婆,下有念中学的女儿,生活的重担,毫无情面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从开始的失色,到背后的惊慌,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戏却被我演得一败涂地。
我原是县文化部电影院里的一名画工,专业画海报。农村的“土包子”背地里称我“画匠婆”,同事们和大多人一样喊我“知青婆”。因为,我是中专美院的一名学生,插队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城,当初一听别人喊我“知青婆”,我就想冲对方冒火,后来慢慢听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倒也觉得蛮亲和。
丈夫在县委工作,女儿在县城念书,原本幸福的一家子,让很多人对我的家庭从开始的羡慕到背后的妒嫉。丈夫去世后,在那个不安的一年,我学会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
我喜欢我的工作,人体的艺术,在我的笔尖下,素描得亦真亦幻,活灵活现。由于国家政策改革的原因,我被列入了第一批下岗人员。原一直以为可以调到其它单位任职,在半年的时间里,与县委一位处长的回合周旋,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所有的积蓄,事与违愿,在这场漩涡里,我的愿望最终成了一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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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灰意冷,走投无路,在不甘付出,走火入魔的情况下,出于你不让我生,我就不让你活的报复心理,我执笔将对方赤裸裸的画成一丝不挂,张贴在县府周边的街头小巷,画中图文并茂,令人目睹恶心,特别引人驻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茶余饭后议论纷纷,这件事很快轰动了整座县城。
事后,我被警方以“攻击他人诽谤罪”立案并受到法律的制裁,我被判除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婆婆见我被警方抓走的那一刻,当场晕倒在地,好心的村民把她抬了回去。这件当时的“画裸事件”让我彻底身败名裂,我后悔不及。
出狱那天,阳光明媚,初冬的一轮太阳刺眼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第一眼看见的是我60多岁的婆婆和刚上高中的女儿爱秋。
婆婆是一如既往的那身打扮,黑色的裤子,彩蓝色盘扣式的上衣,短短的头发,许许多多白白的发丝,满脸的皱纹笑起来有几分慈祥,我们没有鲜花,也没有拥抱,只是没想到,婆婆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尼龙布,和爱秋一起拉围着我,让我原地更衣。
衣服里里外外全是新的,更衣完后,婆婆把监狱里的衣物,扎弄成一团,如踢足球般一脚踢到了水沟,并轻声叮嘱我:知青,直朝前走,别回头别停留。而她自己却在后面转个头,对着监狱的大铁黑门,用力连续啐啐啐地吐了三口唾沫,然后追上我,拉着我的手,微笑地对我说:“知青,咱们回家吧!今后无灾无难,这个地方千年难逢,万载莫见。”
我们三个女人,三代人默默无声地直朝车站走去。一路嘘唏,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婆婆忙着烧水,煮饭,望着婆婆有些稍驼的身影在厨房内外忙忙碌碌、来回转去,我的心无比的愧疚,低下头开始慢慢后悔,慢慢卸下防卫,慢慢滴下眼泪……
第二天刚好是圩日,婆婆一早挑着一担菜往集市赶去。赶圩回来,买回来一担的菜,有鱼、肉、及配菜、香料、调料、和祭祀用品,说要为我接风洗尘,预计三桌人,有村中的好友、福建的姑姑、广州的弟弟,还有婆婆自己的亲戚。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久久感动,像是婆婆在给我第二次生命重新做人。
当天,噼噼啪啪地放了很长很长的鞭炮,震动了全村人,大家都以为我们家爱秋考取清华北大了在操办大喜事。后来原因揭晓,引来的却是一个个带着讽刺性的闲言碎语及笑料。或许这是婆婆在生活中,骨子里就有的兆头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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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惊讶地发现婆婆身上的手链、戒指、耳环不见了!原来,在这一年多来都变成钱,吃的吃了,用的用了,还欠有少许债务。这些原本是婆婆年轻时娘家给她送的嫁妆,竟然在这一年多来,全不见了。我深深地感到生活的无奈与压力,一个老的要养,一个小的要育,三个女人一个家,三个女人三代人,这样的一个家庭命运不知何去何从,是亡是灭?连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继续撑下去。
半个月后,经过几番内心的考量,我决定南下深圳。我交给婆婆一串钥匙,让她在家把县城里的那幢二层小楼卖了,二层小楼是我和丈夫88年所建,“卖多卖少都留给你老人家养老吧!”当婆婆听到我要南下深圳,当场在我面前跪下了!她撕心裂肺,呼天号啕,连哭带喊;知青,你不能说走就走呀!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呀!你走了后我们怎么办呀?怎么活呀?你去嫁人了,留下我们奶孙一老一小,怎么过呀?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婆婆就怕我嫁人。我将婆婆从地上扶了起来,并拍干她身上的灰,掏出手绢拭干她脸上两腮的泪滴轻声地说:“妈,我不是去嫁人,我是去找钱,我得找钱回来养你和供爱秋上大学呀!我弟弟托熟人在深圳帮我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工资比原单位多好几倍!我这把年纪了,有谁要我呀?”婆婆似乎半信半疑。
经过几天对婆婆的劝解,婆婆虽然同意我去深圳,但看得出她总还是闷闷不乐,很不高兴。婆婆再三对我说:“知青,外面很多坏人,别被外面的人骗了,要常打电话回来!”我坐在开往深圳的大巴车厢,望着下面站着的婆婆满脸的泪水,我的喉咙犹如一块石头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到达深圳后,因为有弟弟朋友的帮助,我进了一家港资企业,慢慢地适应下来。为了让老家的婆婆对我在外安心,我拿上第一个月工资就全部汇了回去,并给她打去慰问电话。那一年,我在深圳,跑得最多的是邮局和电话厅,受得最多的是对家乡的思念与孤独。
第二年春节后,我在深圳租了一间小屋子,将婆婆接到了深圳与我一起生活。虽然屋子简陋,有婆婆的相伴,似乎也能找到点快乐。同时,我不断地介绍了一些同乡同村到我们公司务工。
想当初,刚嫁来这个家,我总是黏着婆婆的屁股,来深圳后,慢慢发现,婆婆总是黏着我的屁股。这算不算是一种轮回?每当我6点下班,婆婆总是在公司门口等着我,一见到我就迎了上来,像妈妈接女儿放学般。我们丝毫没有血缘。“我姓黄,你姓陆,我们都是色性(姓),并不影响阳光,且有相依为命,感同身受的生长。”这是我下班后,疲惫无处安放,闷闷发呆时,婆婆为了逗我开心所讲的话。
几年来,我为家乡陆陆续续地介绍过上百号民工前往深圳务工。同时也为务工的青年男女牵线搭桥成婚上十桩,不为别的,只为成婚一桩,建十座庙的功德。当然,也不是我个人的功劳,还有婆婆的付出。
因此,我在家乡一举成名,受到家乡十里八村乡民的尊重与爱戴。婆婆在深圳生活慢慢也习惯下来,皮肤滋润,体型丰满,穿上新衣服,染好黑头发,看不出她有半点农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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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春节回家,婆婆总是在同村人滔滔不绝,“我家知青好孝敬,我身上穿的,从底至外都是她给我买的,还经常买太阳神让我吃!”我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地失笑,这有什么好炫耀。
1998年,公司迁往广州,我领着婆婆随着公司也搬往了广州,这一年,是我最得意也是我最烦恼的一年,得意的是我已升为公司收发部主管,工资翻了一番。烦恼的是,婆婆对我越来越敏感。不知是不是之前在深圳,长期与婆婆挤在一间小屋,挤习惯了,她一天见不着我就心慌意乱。有时候我在公司加班,婆婆在家煮好饭等我。我说:“妈,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别等我了!”
第二年中秋,公司举办晚会,我穿了一条还算比较新颖的连衣裙,正想出去,婆婆从后面冲上来,将我身上的裙子撕成了两片,“知青,你穿成这样子能见人吗?你经常早出晚归,你不是外面有人了吧?”
我一时措手不及,望着自己心爱的裙子被撕成了两片,痛心到想冲婆婆吼两句!转念一想,或许这是我今生的劫,我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说:“妈,今天不是中秋节吗?我就想穿漂亮一点,给你唱首歌,跳个舞,开开心心,庆祝庆祝!要不明天我也给你买一件?咱们一起跳个舞?“婆婆盯着我半信半疑,拭了拭眼眶的泪珠,向我吼来一句,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跳舞,而是想出去。我难受极了,仿佛被严密的电子眼监管,失去了一切自由。
第二天,当我下班回家,突然发现婆婆不在了,不管我怎么撕心呼喊,也没听到婆婆的一声回音。涌上心头是关于婆婆的一堆回忆,我带着焦急的心和潮湿的眼,向周边的档主四处打听,好心的档主告诉我说:“下午2点左右,看见婆婆出去,就没见她回来了。”
惊慌中,我拨打了110报了警。派出所打回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赶到派出所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婆婆在派出所的木沙发上躺着睡觉,手里拿着一件和昨天撕破的一模一样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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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见到我笑了,笑得如孩子般天真。可我却哭了,哭得如孩子丢了心爱的玩具般伤心。婆婆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说:“知青,你别哭,我没丢,我知道回家,我头脑很清醒,我还很年轻,我会帮你煮饭,洗衣服。”听了婆婆满嘴吐出的胡言,我哭得更加伤心,伏在婆婆身上说,妈妈啊!妈妈啊!你不能就这样老去。
婆婆一年不同一年,她甚至每天把午餐煮好了等我回家与她共餐。导致我每天中午在公司上班,得赶着回去,陪着她吃完午饭,然后又返回公司上班。有时,她明知我上班了,会在小区周边,不管对方生熟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到我家知青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病,我只知道带婆婆去过医院,医生微笑对我说没什么大碍。或许婆婆得了“黏我症”,黏得如胶似漆,像是小时候的爱秋,一时见不着我,就四处找人,半天见不着我,就哭红眼睛,哭青鼻子。
婆婆一直想家。2000年的5月,我果断地向公司提出了辞职,带着婆婆回了老家。那一年,我53岁,望着婆婆在我眼皮子底下彻底老了下来,心都碎了。在家乡,婆婆依然有赶集的习惯,看看人流,喝喝小酒,唠唠嗑,吹吹牛。
为了陪伴婆婆,我特地买了辆女式摩托,在赶集时用做我们来回的专用车。每次载上婆婆,我都得用布带将她与我的腰绑在一起,以防跌落。仿佛又回到了20多年前,婆婆用单车拉着我去赶集,我坐在单车后架,婆婆要我抓住她腰下的衣服。又像是年轻的我,用单车拉着爱秋去赶集,爱秋总是死死地抱紧我的腰。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轮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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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沈宁:《呼啸山庄》翻译杨苡和我母亲的闺蜜情,二十年并非一段历史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