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禾:睡自由的猪圈,偷聪明人的懒,这就是我的五舅
《血色浪漫》剧照 图源网络
文/路禾
五舅年届80,是我妈一母同胞的哥哥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是最特别的一个。
(一)
五舅膀大腰圆,一身铁骨铮铮的硬汉形象,而在家里,却常常是个好吃懒作的主。
过去那年月,孩子自懂事起,都开始帮着父母干活。姥爷规定,儿子们每天必须割满一筐猪草,除了五舅,大家都拼命完成,完不成姥爷会动鞭子的。
五舅却在猪圈里睡一天,也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他看到四个哥哥把猪草都割好了,趁院子里没人,快速把他自己的筐拿出来,筐里早已放好一个板凳,板凳是他自己做的,占据大半筐容量。接着,五舅把哥哥们筐里的草各抓一把放进自己的筐里,一把,两把,三把,四把,加上板凳,他的筐就满了。然后,他把那些筐里剩下的草抓搅一番,显得蓬松有厚度。最后,他把所有的筐颠倒几下摆放顺序。一切稳妥,他再回猪圈继续睡觉。
晚饭前,姥爷拿根长棍测量各筐里的草容量,一眼就看出有个筐不正常,长棍一撮,棍子几乎都在外面,连筐一半都没撮到。姥爷气的一脚给筐踹翻了,再使劲儿朝筐底抽一棍子,最后一拽,一个圆面长腿的板凳像变魔术一样被变出来。
姥爷扯嗓子嚎道:“老五,出来!”,“老二,给我鞭子拿来”。五舅被抓了现形从来不躲,宁可挨鞭子也不想干大家都能干的活儿。我妈说姥爷那一鞭子震天响,“啪!”第一鞭子下去,她们姐妹们都从屋里跑出来看眼儿,“啪!”、“啪!”、“啪!”,姥爷一下接一下地抽着五舅,五舅宁死不屈,打就打,无所谓。
(二)
五舅挨过几次鞭子之后,开始不大着家了。白天直到前半夜,他基本在外面,也不知道都干啥。他强壮的身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野人脾性,走到哪里都能过活。后半夜里,院子里的羊圈、猪圈、鸡窝都是他可以睡觉的地方。因为姥爷习惯在晚饭前检查孩子们一天的劳动成果,五舅的懒是很难达到姥爷的要求,所以他逐渐形成了这样的生活规律。
前半夜和后半夜中间的时段,大家正熟睡,五舅会选择这个时间回家找吃的。孩子们多,姥姥给大家采取分餐制,除了窝头和青菜以外,姥姥偶尔会给每个人分半个鸭蛋,或者一条鱼,女娃们吃不完,都各自放回碗橱里,留着第二天中午吃。
因为五舅夜半偷吃,凡是留食的人,都留给五舅了。有的姐妹不在乎,觉得是自己的亲兄弟,吃了就吃了,有的人不这样想,四姨就就很生气五舅的行为。后来,五舅为了避嫌,偷鱼偷得很有技巧,把鱼身的一侧吃完,再给翻过来放好,看上去还是一条完整的鱼。四姨再追究的话,五舅就会说:“是你自己吃的,你忘了。”
每年中秋节晚上,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一包月饼,这在那个年月少有,这是姥姥姥爷的勤劳智慧给孩子们创造的条件。那一包月饼是油纸包的,里面有四块儿月饼叠着包装,最上面是一条纸绳拴着。
虽说和许多家孩子相比,能一下得到四块月饼很幸福了,但一年才有这么一次,大家也都不舍得吃,姥姥提醒大家每天早上吃一块,一上午嘴里都有味,所以中秋节夜里,大家各自抱着月饼,谁也不吃,除了五舅。
五舅得到月饼立马就会全部消灭,然后,夜半继续惦记别人的月饼。有一次被三姨撞见了,她看见五舅把每个月饼纸包都打开,各拿出一个月饼来,然后再把纸绳拴上,但不先拴紧,留一点缝,干嘛用呢?对着嘴往里面吹气,这一吹,月饼包又鼓起来,好像没有被动过一样。
五舅看见三姨,没有惊慌,而是小声和三姨说:“三姐,我这还有八个月饼包没吹气,你帮我吹吧,我送你两个月饼。”三姨说:“你把偷我的那块月饼先还给我,我就帮你吹。”五舅照做了,三姨接过完璧归赵的月饼,赶紧回屋去,帮吹气的承诺只是随口一说。
(三)
四姨和五舅俩经常打架,都是因为五舅偷吃了属于四姨的那份美食,四姨看不惯五舅这德性,遇上了就指责五舅不要脸,偷别人东西吃。不过五舅的偷仅限于在家里,在外面从来没有过。
四姨不会像三姨那样圆滑,有时家里人都在,她也指责五舅,或者向姥姥告状,这样的维权方式让五舅不能忍受,四姨成了五舅的眼中钉,五舅再也不考虑四姨是女生而骂不还手,甚至在姥姥姥爷没看见的时候直接动粗。
其他孩子谁也不敢上前拉架,五舅凶煞的表情,厚如熊掌的大手,古铜色的皮肤和坚若磐石的身板,好像把姥姥姥爷全部带有力量的基因都吸收了,论力气,连四个哥哥也不是他的对手。
久而久之,四姨对五舅恨得咬牙切齿,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五懒子”。这个名字不出三天就在方圆百里叫开了。四姨用煤块儿,在家里的墙上写了十个大字:“打倒五懒子,解放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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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姥姥姥爷再勤劳致富,也架不住十多个孩子一人一张嘴一身行头。我妈说,鞋子经常不够穿,特别是儿子们,因为总要跟着姥爷劳动,出苦力,那鞋子穿的也废,五个儿子共有好的、坏的四双鞋,他们同睡一铺大炕,早上起床晚的那个人,就没有鞋穿。
这个名额自然落到五舅头上。他如果在家睡,全家也是他起床最晚,他不在家睡,那么从出门开始,就是光着脚。后来他也习惯光着脚,反而是给他鞋穿,他都觉得不得劲儿。五舅因为常年赤足,脚板又宽又厚,直到现在,也得穿44码的鞋。
五舅的一些技能仿佛是天生的,比如家里的那群羊,几乎每天都有产奶的,五舅挤羊奶的功夫,连姥爷都称赞。别人来挤,要么挤得慢,要么羊不喜欢,要么挤一半挤不出来。为此,姥爷命令五舅,别的事懒,但这事归你,每天挤好羊奶送到厨房。我妈说每天羊奶可以被挤出两桶半,桶是老式的木桶,个头不小。
哪天五舅懒得不爱动弹,羊的乳房又涨得满的时候,那羊就会发出和平常不同的咩咩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就是喊五舅的专用发音。五舅拎着桶走近羊,两只大手一手挤一边,挤的都能听到羊奶流出的动静“次屋啊次屋啊次屋啊……”
一般挤满半桶时,五舅会停下来,干嘛呢?他想着,每天挤出两桶半,他要拎两次送往厨房,如果没有那半桶的话,他一次左右手各拎一桶,送一次,就可以了。于是他先挤好半桶羊奶,站起身,双手捧起大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五)
小姨是姥姥姥爷的最后一个孩子,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她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姨的出生可以说有些孤独,十个哥哥姐姐们有八个都成了家,顾不上她,姥姥姥爷年纪也大了,带她也吃力。我妈和小姨年纪最接近,算是照顾她最多的人。除了我妈之外,五舅是第二个经常照顾小姨的人,有他在,小姨总有最新鲜的羊奶喝。
我妈说,小姨那时可听话了,自己待在炕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每天五舅挤好羊奶送到厨房,会先盛出几碗,取中间的一碗给小姨送去,我妈会喂小姨喝,用小勺子喂。小姨会站会走以后,我妈也总带那几个比小姨年纪还大点的晚辈们玩。
小姨自己在屋里的炕上就趴窗户上看他们玩,不哭不闹,饿了自己吃饼干,渴了还是喝羊奶,只有羊奶喝完了,小姨会敲窗户,这些孩子们就知道羊奶喝完了,赶紧去找五舅再给小姨弄羊奶。
小姨出生以后,五舅很少往外跑,他甘愿做小姨的饲养员。我妈说家里的羊多,羊奶也多,这当然得益于五舅伺候羊伺候的好,管它小羊老羊的,哪个看见五舅都“咩咩”地打招呼。而我的小姨,一直喝着最精致的羊奶长大,羊儿们赐予她一身洁白的肌肤。我妈说每次给小姨洗澡,总感觉小姨就像只小羊,雪白雪白的。
(六)
姥姥家那时离海边不远,那片海就是现在造船新厂的位置。到了初秋时节,螃蟹泛滥,网蟹子是五舅的另一门手艺。当然,得是他想吃了,他才会去。
话说那螃蟹横着跑起来都不比一个小孩跑得慢,把它们活蹦乱跳的拢网里并不容易,一个人很难完成,得需要个帮手。四舅是五舅最看得上的哥哥,他是个自理自律能力超强的人,几乎没让爹妈操过心:上学是个好学生,在家是个好孩子;画一手好画,字写的漂亮;年年腊月尾都有邻居找他写春联;不吵闹不打架,不会主动管谁但也从来不用被别人管。
五舅指导四舅和他俩一人拽网的一端头,要斜着走,让螃蟹窜得不那么猛,能达到网住十只蟹不跑走两只的概率就行,这已经是很高水准了。具体细节我写不透,因为我妈只是远远的看见过这个场景,没有参与其中。
网上来的蟹子被两个舅舅装满两大筐,每只大筐上面用草绳缠封,既透气也防止螃蟹逃跑,然后俩人各自背一筐蟹回家。家里人多,指着灶上的两口大锅煮螃蟹也不跟趟儿,再说大家不希望和五舅一起吃,他太能吃了,吃的又干净又快,每条蟹子腿被五舅咂吧完的透明度可以做标本。
这时,大姨二姨会把偏房里的旧锅找出来,说五懒子你搁院子里煮吧。五舅同意的条件是,大姨二姨得分他一些饼干。最后院子里一地干净的蟹腿蟹壳,都是五舅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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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妈说,三姨和她说过,解放前的这座海滨小城里有小日本儿,也有苏联军,小日本儿坏,苏联军对百姓不错。五舅和三姨俩都是小孩,经常俩人挑着一个桶就到了苏军那里,苏军后厨有泔水,他们挑回来喂猪。
与其说是泔水,其实算得上是比较干净的泔水,苏军们常吃的大列巴,香肠,罐头肉都有剩的,有时候,苏军还会给他们这些小孩拿根香肠,一块面包等等。五舅每次把这些东西挑回来,会把稍完整些的归为己有,甚至在回家的路上就吃完了。三姨则是把苏军给的干净的香肠和面包收起来,自己留着慢慢吃,有时也给姐姐们分享。
文革时期,周围一些人总来家里找麻烦,也是看着我们家生活得比他们好,看到我们地多房子多,都眼气,再遇上那样的特殊时期,形成对立不足为奇。我妈和小姨出生得晚,姐俩和哥哥姐姐们的下一代基本是同龄人,他们这些同龄的孩子们,在外经常被欺负。
有一次,二舅的大儿子小辉被人打了,打人者是个男生,叫什么栋,比我妈大两岁,个子比较高,我妈生气,便称呼他“死栋”。我妈那时有一个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好闺蜜,外号叫猴子,这个猴子阿姨看见“死栋”欺负小辉,跑来给我妈报信。
我妈听了二话不说,跑到现场,抓着“死栋”的胳膊使劲儿咬,“死栋”上手给我妈的脸抓破了,俩人继续拳打脚踢。这时,五舅远远走来,伸出了他的厚巴掌“啪”地一下打在“死栋”脸上,“死栋”顺势倒地。五舅俩手分别牵上我妈和小辉,一言不发,大步流星扬长而去。我妈说,从那以后,只要家里的孩子再受欺负,只要说一句“等找我五舅来收拾你”“等喊我五叔来揍你”“等我告诉俺五哥你欺负我了”外面的人就会停止打斗。
(八)
“死栋”挨了五舅一巴掌,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将自己家里的一大桶炉灰,倒在了我们家门前。这次是小姨在窗户上趴着看见的,她告诉了我妈,说有个哥哥在门口扔东西。我妈过去一看,好家伙,那么一堆,给院大门前铺了满地。
我妈想,论炉灰还能有比我家多的么,她也去厨房铲了一桶,然后拎到“死栋”家门口,倒地上半桶,剩下半桶用湿抹布沾着涂他家门上了。这下惊动了“死栋”的妈妈,“死栋”妈妈打开门,我妈朝她说了声:“呸!”就跑回家了。
“死栋”妈妈随后带着儿子来我家找我的姥姥,站在院门口就嚷嚷说:“你儿子打了我儿子,你姑娘往我家门上抹炉灰,你们都是造反派。”姥姥面带微笑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对“死栋”妈妈说:“你瞧瞧,你站的那地方,都是你们家的炉灰,我们都没拿,你还要的话就拿走吧。”说完姥姥就回屋了。
我妈要出屋给他们赶走,被姥姥制止了。这时,不知谁在外面喊了一声:“五懒子回来了!”“死栋”回头一看,真是五舅正往家走呢。“死栋”撒腿就跑。五舅走近“死栋”妈妈,什么话也没说。“死栋”妈妈指着五舅质问:“五懒子,我问你,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知不知道你那熊掌能呼死人。”五舅说了一句:“你再抽疯,我就先呼死你!”
从那以后,“五懒子来了”这句话,成了街上小孩们玩闹时的通用语,谁想吓唬谁的时候,都会把这话用上。
五舅很少自述过去这些事,每次我问他,他几乎一言不发,最多笑笑。五舅的故事不论被家里哪个老人说起来,都特别有画面感和年代感,让我在脑海里形成倒流时光,穿越回上一辈人小时候的世界看了看光景,感受到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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