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毅安: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年轻人| 二湘空间
文/孙毅安
早晨在顶楼侍弄花草,就听得楼下有人吵架,声音很大,很激烈。听得出情绪很激动。其中一个声音尤为突出,是陕西方言:拉垃圾不给钱?拉垃圾不给钱?拉垃圾不给钱?
我看了看表,此刻是六点十分,天刚亮,西边天空上的残月还未褪去。想着如此大的声音,不知要吵醒多少人?
于是就下楼,出了小区大门寻声找过去。我的意思是劝劝,有话好好说,别大清早的,搅了一院人的清梦。
远远望去,阳光天地卖场门口停着一辆拉垃圾的卡车。一个穿坎肩,剃着光头的壮年男人正在和几个人吵架:“拉垃圾不给钱?拉垃圾不给钱?”对方穿着制服,态度也很蛮横:谁不给你钱?上个月没给你?光头男人:上个月给的是四月五月的钱?这又两个月了,给钱!制服男:没有!你把我球咬了!
光头男子:你狗日个流氓!制服男:你骂谁?你他妈再骂一句?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眼看着要打起来了。几个制服男气势汹汹,光头男势单力薄。我走过去说:哎哎,你几个人打一个恐怕不合适吧?真要打,挑一个出来,你俩单练。
制服男们见有人围观,态度收敛了很多。其中一个说:你也别闹。回去等着。钱肯定给你。
众人都散去了,光头男无奈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神情沮丧。我突然想起,每天夜里两三点,墙外都有倒垃圾的车轰隆隆开过来,然后就是一桶一桶垃圾倾到的声音,每次都要持续很久。我问他:半夜拉垃圾的人是你吗?光头男点点头。我说辛苦辛苦。光头男,心不苦,命苦。
我俩攀谈起来。光头男是长安韦曲人,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原来跑长途运输,高速路收费太高,一年跑下来挣不到几个钱,就这鸡肋营生,还被疫情祸害了,几个月都没活干。后来经人介绍,就在长安区拉垃圾。干了半年,六个月没和老婆睡一张床。每天一到晚上,他就开车出门,卖场,小区,医院,一家一家收垃圾。拉完一家,再跑另一家,等跑完了,天就亮了。
回到家臭烘烘的,老婆不让他上床,让他洗澡。洗完澡出来,老婆早餐都做好了,吃了饭啥都不想,就想睡觉。
光头男:我这半年,跟娃都没说个囫囵话。娃放学回来,我走了。等我回来躺下,娃才起床。跟媳妇更是啥啥没有。人活得像条狗,累死累活,还不给我钱!
我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
朋友约局喝酒,想着不能酒驾,于是打车前往。
司机三十五六,很健谈。一路乱聊,从俄乌之战聊到免费医疗。我说你这爱好还挺广泛,司机说莫事么,胡看胡谝日子过滴快。一天在车上坐十个小时,把人都坐瓜咧。我问他,你的资讯都是哪里来的?司机说手机么,快手抖音,里面啥都有。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说到日常生活。司机说老哥你这一代人最美咧,房车存款都有了,啥啥压力没有。不像俺们这代人,啥都是贷款,人活着就是还贷,累死了。不怕你笑话,我已经三年没和老婆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我有些吃惊,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夫妻恩爱时,怎么会常年分居?司机说,我上夜班,下午四点接班到早晨四点。收工了加气,洗车,交车,回到家就五点多六点了,老婆已经起床要上班,自然睡不到一起。人一坐就一天,腰酸腿疼,就是睡一块,啥想法也没有。
前两天,青年导演高峰找我聊天,谈他剧本的构思。说有件事印象很深刻,触发他想写点什么。
高峰是蓝田农村娃,考学到了西安。蓝田自古出厨师,八百里秦川,到处都是蓝田揽勺汉。村里的小伙伴都到西安混世界,不管川菜粤菜淮扬菜,哪里要人就到哪里学艺。其中两个小伙伴在同一家饭店当厨师,后来一个干烦了不想干了,离开饭店自己摆摊卖烧烤。
他俩在一家街道小工厂里租了一间房,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当厨师的晚上睡,卖烧烤的出摊,天快亮时,烧烤摊收了,厨师就该起床去餐馆上班了。兄弟俩一个晚上睡,一个白天睡,一张单人床绰绰有余。
他俩就这样睡了一年。并且,房间没有钥匙,租房时就把钥匙随手扔院子草地上找不着了。他俩也不找,门就常年开着。小伙伴说:屋里啥啥都没有,来了贼都能气哭。要钥匙弄啥?
这个城市有很多人,他们的生活,在普通人看来,很不正常,甚至不可思议。然而他们就这样活着。他们如同生活在一个玻璃房间里,和这座城市互相观望,但是毫无联系。没有勤劳致富的故事,没有逆袭的传奇,有的只是贫寒窘迫的生活。
就像《北京折叠》里讲的那样,他们活在另一个维度里。
我想知道这城里还有些什么人,也过着折叠的生活。也和一个人相爱着,但却无法相拥入睡。
很想从这里入手,写点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我还不知道。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精彩,有些东西,是编不出来的。
有些人活在烟尘里,但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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