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大学生的遭遇
1957年我考上了北京某大学。那年我17岁。没有人送我,我自己离家走去火车站,左肩扛着铺盖卷,右手拎着一个破木箱子。箱子里装着拖鞋茶缸等杂物。里边还有一块月饼。这是妈妈专门给我买的,因为中秋节快要到了。我步行到郑州火车站,坐一夜火车硬板。清晨到北京前门火车站下车。北京好像比河南冷多了。火车站外边停着一大排洋车。车夫们大都穿着黑棉袍。棉袍都很破旧,露着乌黑的棉花。
到校后,分配完宿舍,我正在铺床,听见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一个银铃般的女声:
“可以进来吗?”
我从河南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样客气文雅的招呼。
她叫王骧,是上届留级下来的。在我们一年级新生中,她是很突出的。高高个子,大眼睛,端庄秀丽。她经常穿一件绿豆色呢子外套,很鲜艳,很得体大方。举止一看就像大学生,而其他新生,都有中学生的孩子气和土气。
逐渐我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她家在北京,刚刚休学一年,因为生孩子和家里的一连串事情。她父亲好像是东北军军医,好像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她丈夫去年被打成右派,她有一个刚几个月大的孩子,叫冬冬.还有一个老母亲。娘儿三个在北京市住。
全国反右派运动自57年6月初开始,到我们这届大学生来校前,北京高校中的右派分子都基本被揪出来了。说是反右斗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但是我们大部分上课时间还是搞运动。
有一个已经定为右派分子的学生,叫程滋忠。王骧原班的同学。受不了批斗,逃跑了。很快传来消息,他跑到天津,要跳海。可是在海边徘徊一整夜,没勇气跳海。天一亮在海边被抓了回来。
右派分子后来基本都被送到外地煤矿劳改了。
反右运动没完,还在停课,北京高校又开始一个运动——向党交心运动。还是不上课,每天搞运动。还是要每人每天都写大字报,以班为单位开“交心会”。人人都要“过社会主义关”,声称这是最后一关了,右派已经都揪出来了,都是人民内部了。自己要向党做最后交心,要求每个人都要深挖自己脑海深处。“难道你去年一年没有丝毫对右派和右派言论的同情吗?”
那天班会轮到王骧交心。她说:“那天,突然寒流降温,夜里孩子发烧了。我家只有几片去痛片。没有钱去医院。就是有钱,人家也不会收他,因为我父亲是反革命,丈夫是右派。我紧紧抱着热得烫手的冬冬。我看着他,摇着他,哄他睡觉,眼泪像雨点一样,一滴一滴打在他脸上。我不知道可怜的孩子能不能挺过这一夜……”她说着说着就哭出声了。我也落泪了。
轮到我了。我的发言主要谈了苏军出兵匈牙利的问题。我不是很关心政治的人。一些同学看到《参考消息》的报道后,背后有议论。但是我不关心。后来系里用校车把全班同学送到北大,参观北大的“向党交心成果展览”,其中很多是评论苏军出兵匈牙利的事。
看后我心里也对苏军出兵匈牙利有疑问,认为苏联出兵拯救了匈牙利的社会主义,但是可能违反国际公法。
北大回来后,要求每人写感想,我就把这点想法写大字报了。
期末,因为这一年几乎没上什么课,全搞运动了。所以学校宣布其他课程都不考,只考一科“政治”。考试题就是“汇报我在一年运动中的表现”。
考试形式就是每人在班会上讲,其他人评论。
王骧在“交心会”上的发言,被批判为“诉社会主义之苦”、“发对共产党之恨”。
我被批判为“借向党交心之名,行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实。”最后让我表态。我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好几分钟,我憋出一句话:“你们这样做,是给共产党的金子招牌抹灰。
”考试“成绩”公布了——我们班共三十人,我,王骧,和另外一个同学“政治课考试不及格”,勒令退学。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清晨,我吃力的扛着我的破木箱子,拎着铺盖卷,沉重的走出学校大门,走向31路公共汽车站的情景。
18岁的我回到家乡,进工厂当了学徒工。
1962年有友人给我写信,说现在北京高校有平反风,甄别风。建议我写信向学校申诉。我写了。几个月后,学校来信了,我获平反。重回大学。
1967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大庆工作。
1979年我到北京出差,决心寻访王骧。
我终于在一个很偏僻的小胡同里找到了王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我楞了大概足有三分钟,不敢认她。我印象里美丽高大的她,已毫无踪影。
她住的是一间很小的平房,没有什么家具,没有家电,墙上挂着几个用塑料条编的手提袋,上面有“北京”二字。床上和地上都堆放着半成品,和彩色塑料条原料。
房中间拉了一根铁丝,上边挂着两条毛巾和一件上衣。这上衣用一个简易衣架撑着,外边还蒙上一块塑料布。我看出来了——这是20年前她在学校常穿的那件呢子外套,豆绿色,那时很鲜艳,现在退色了,两个肘和袖口都认真打上了补丁,显然现在是她唯一一件出门穿的衣服。
午饭端上来了,是黄橙橙的窝头,和一盘土豆丝。
“妈妈,叔叔来了,咱们今天还吃窝头呀?”
她的儿子,我还记得叫冬冬,如今是一个二十几岁小伙子了,这么问他妈。“这个叔叔不是外人。”
我的眼泪立即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指着那些编织手提袋,呜咽着说:
“编一个给多少钱?”
“一毛一”
“一天能编几个?”
“十来个。”
为了不让她看到我已经止不住的眼泪,我逃跑似的告辞了。
1999年我在北京与当年另一个要好的同学相遇,到他家叙旧,下边的事,是他告诉我的:
1997年,为了庆祝入学40周年,我们班同学在北京聚会,牛龙也来了,牛是当年我们班的唯一党员,是搞运动的主要负责人,后来当了校学生会主席,毕业以后被分配到中共中央组织部,官至副部长级。他退休之前做了一件好事——他让大学给王骧办了个退休,按大学肄业留校工作算,每月能拿200元退休金。
他还让我我看一张照片,这是1997年部分我原班女同学合影。
其他女同学都是黑发,或烫发或剪发,穿着得体大方,大笑或微笑着挤在一起。
只有王骧,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木讷地站在一旁。我拿着照片看了好几分钟,才认出她,我惊呆了。
本文来源:私人史
欢迎在文末留言区留言讨论
林安梧丨“麻木的禅”是社会不合理的压抑扭曲成的假相(含音频)
李子治 | 論正義的必要性徐文兵:为什么宁可相信仪器,也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寧嗚而死,不默而生刘若英 | 我的祖父祖母
蒋庆丨良知是人类历史的最后希望悲人賦这个军阀是如何在短期内肃清人贩子的黄河泛滥对鲁西南淮北性格的塑造袁伯诚 |教授与我只谈学问,我无有什么可揭发为何乡绅维护了乡村的稳定?一定不要错过这段音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