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光 | 大学应该如何度过:我的学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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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我女儿上大学时,我给她的建议是,做好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到自己的兴趣。尽管你们在高中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但是在高中看到的只是知识的河流,在大学看到的是湖海,读了研究生接触到汪洋。在大学期间找到你最喜欢做的事情,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首先是要做他最想做的事情,那么他才可能做到最优秀的程度。第二件事,在大学里要交好朋友。在大学四年里交的朋友是你终生的朋友。交朋友不是说你关注人际网络——这个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你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将来会对你的事业和认知都有很大的帮助。
作者 | 周雪光,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兼职教授教授
来源 | 周雪光教授于2018年11月2日在北京大学元培“学记”活动所作演讲的整理稿
原载 | 以《周雪光老师“学记”纪要》为题载于“元培学学学”公众号
周雪光,1959年生,山东淄博人。1975年毕业于淄博一中高21级,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1982年复旦大学本科毕业。1983年留学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1991年于斯坦福大学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长期从事组织社会学和社会分层领域的研究工作,代表作有《组织社会学十讲》《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一个组织学研究》等。
大学应该如何度过
——我的学思之路
文 | 周雪光
非常高兴能和大家有这个机会交流。到我这个年龄,好像慢慢地养成了一种好为人师的习惯。觉得自己是过来人,有很多的经验教训想要说给后来的学生听,也希望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现在心灵鸡汤都很多,我也读到很多。我的感叹是,等你到哪一天,一读这些东西就知道哪些是适合你的,哪些是不适合你的,那你就真正找到自己了。所以我今天说的内容,也希望你取自己需要的那一点。
飞宇(编者注:孙飞宇系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副院长)给我的任务,是谈谈自己的大学经历,但我的大学经历是比较特殊时代的产物,所以可能对你们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我在大学任教许多年,可以从老师的角度回顾一下,大学生身上的哪些品质是我希望看到的,或者是我觉得,如果具有这些品质,将来能够发展得更好。
我自己的大学经历是这样的。我是77级的(1978年春入学)。这两天金庸先生逝世。很多人就说,当时,自己是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读金庸,而且是顶着老师和家长的反对,似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读书。这就是我长大的时间段的情况。在文革期间基本上是“无书可读”。文革时期读高中,学校图书馆中大部分书籍被认为是封资修的,都封闭起来了。
我当时很想读过去的旧书,就拼命和图书馆的老师拉关系,一个劲磨他,到现在还记得清那个老师的模样。他终于答应借我一本书。我去取书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本介绍马克思《资本论》的书。他不敢借给我《高老头》这类的“封资修”作品。我读了这本书之后,就去找了《资本论》来读,后来又读了当时通行的“马列六本书”。所以在高中期间读了许多马列著作。不是说我喜欢读这些理论书,而是因为只有这些书可读。
我在复旦读大学和以后的学术生涯中一直对理论很有兴趣,大概就是因为高中的时候读了很多这类书籍吧。这样看来,我的经历和你们的经历差别太大了。你们现在能够获取的知识太丰富,高中又被逼得太紧,据说现在有些大学生厌倦读书了。
我女儿上大学时,我给她的建议是,做好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到自己的兴趣。尽管你们在高中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但是在高中看到的只是知识的河流,在大学看到的是湖海,读了研究生接触到汪洋。在大学期间找到你最喜欢做的事情,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首先是要做他最想做的事情,那么他才可能做到最优秀的程度。第二件事,在大学里要交好朋友。在大学四年里交的朋友是你终生的朋友。交朋友不是说你关注人际网络——这个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你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将来会对你的事业和认知都有很大的帮助。
大学应该追求什么东西?我回想到,有一个美籍华人朋友的孩子上大一时找我交流。他说他准备在四年里读双学位,这对学分的要求非常高,因此他一开始就把大学四年中上课的每一个学分都计划得非常好,一个都不能错,错了一分就会无法达到双学位的学分要求。从第一个学期到最后那个学期他都计划得清清楚楚。我听他讲了之后就非常可怜他。
本来大学是你寻找自己的兴趣、发现自己的机会。但是你如果一开始就有非常强的主见了,你像小鱼一样从河流游向湖海,但是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非常窄的目标,奔着这个目标去了,而周围的很多东西就再也看不到了。我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人生,是一种追求,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发现自己。
周雪光教授部分代表著作
北大有各种各样的老师、课程和活动。应该通过努力去寻找自己到底适合什么方向。这是一个过程,最终每个人能够在这些努力中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最后的结果因人而异,因为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我非常喜欢学术,但是学术并不适合每个人的。重要的是怎样发现自己适合什么领域方向?你要做到这一点就成功了。
“怎么找到这个兴趣”,我对于这一点要讲两面之词。第一面,是应该自己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兴趣。我在读研究生上理论时,老师给了十个选题,让学生选自己喜欢的题目去做期末论文,我选的是自己最不熟悉的。那时我对马克思等思想理论了解比较多,但是老师叫我去选题的时候,我选了社会学中已经不活跃的一个学派,叫功能主义,而不是那些我已经熟悉的题目。当时功能主义已经臭名昭著,没人想碰它了。但因为这个选题,我读了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至今仍然对我思考问题有很大影响。我觉得,不是说一些知识是死的还是活的,有用还是没用,而是在于怎么去看它,怎么从中去吸取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是一方面,你要主动去寻找适合你的成分。
我们朋友聚会时,有时会讨论到如何教育子女的话题。我的一位物理学朋友提出,不应该任由孩子去自我寻求,在孩子发展路途上的关键时候,如果有人指点一下,他就可能少走很多弯路,避免不该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因此,第二面之词,是有心地去听听别人的意见。不是说别人说的你都接受,而是有心地去看怎么把别人的经验转化为自己的。而不是自己闷着头一根筋地走下去。我碰到过一些学生,他们有很强的自信,不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我觉得我们需要每过一段时间来反省一下自己。
下面再讲讲关于学术研究的话题。我自己是个学术人,这么多年都在做学术,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
第一,因为学术人有最大的自主性,比如研究型大学的老师,不管是上什么课、讲什么内容、怎么支配自己的时间,基本上是可以自己决定的。我认为人有自主性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那些大人物忙忙碌碌的,其实他们的时间都是被别人支配的。但是大学老师可以调整自己的节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二,从功利性的角度来讲,大学老师培养人才,桃李遍天下。从研究角度来说,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记在你的名下,都是你自己想做的。为什么做研究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动力,按照自己的兴趣和选择来工作,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动力超越了任何其他激励。我可以早上四点钟起床,到咖啡厅去工作。别人看到可能说我工作辛苦,但我觉得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学术。我女儿上大学后就发现自己不喜欢读paper,但是喜欢动手,于是选择了产品设计专业。我带过一个博士生,是北大中文系本科业的。他读社会学phd一段时间后告诉我,他不想读博士了。他说,他更喜欢那种每天结束时就可以看到一天成果的工作,而研究工作需要很长周期才能看到结果。他后来转到了商学院读了MBA后到公司工作了。我虽然为他惋惜,但也支持他的这个选择。
在大学读书需要注意的就是,专业的热点是在不断变化的,而我们的职业生涯是长期的,终生的。大学期间,重要的是怎么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和宽广的视野,能够适应时代的变化。现在最热的是计算机,非常火,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学生创业,常常听到一些人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故事。但是你到公司后的职业生涯中,总是要去做管理工作的。硅谷工程师的平均年龄大约是二三十岁。过了这个年龄段以后大多会从事各种管理工作。你需要能够不断适应职业生涯不同阶段的变化。
基本技能和知识结构是在大学里打下的。所以我觉得在大学的时候,应当尽量去补短板,而不是拼命发挥你的特长。你去把自己不知道的补好,就有了一个未来应对各种情形的工具箱,将来打开这个工具箱就能够找到针对各种情形的工具啦。如果只按着一条路走,你可能刚毕业时走得很好,但是将来可能变成那种只能在一类工作里生存的人。
大学阶段正是年轻人人格发展的关键阶段。在这个阶段,养成好的习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很小的事情,就是作息时间,需要平衡兼顾,有松有驰,有学习有锻炼。另外一个是培养对待工作的基本素质。这个说起来很难讲。
我来举几个例子。斯坦福有这样一个传统,让本科生和老师做研究,培养本科生的研究兴趣。我也因此和本科生在研究过程中多有接触。我的项目需要学生有中文能力,所以我有一些从大陆台湾或新加坡来的会讲中文的学生做研究助手。不同国家地区的同学在踏实认真的素质方面,差别比较明显。从智力上面来说,大陆的学生聪明能干。要从踏实认真上来说,大陆来的学生总体来说不如其他文化背景的学生。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观察,其他的同事也有类似的观察。为什么?我没有答案,留给你们去观察思考。
每年在新生入学时,斯坦福大学中国学生会邀请中国裔的教授给新生谈谈大学学习的心得体会。有一年请我去讲时,我针对研究生的学业态度,讲了这样一个观点。作为一个斯坦福录取的研究生,你在未来职业发展的竞赛场的起跑线上,已经站在最好的位置上。
但是,在任何在一个领域中,大约有10个学校的program与斯坦福program的质量差不多,它们也在培养优秀研究生。也就是说,在一个领域中,常常有数百个优秀人才竞争,而好的职位为数不多。有些研究生在学习阶段就担心所学的专业将来就业机会不好,就开始寻找退路。他们一开始就担心,万一我毕业时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啊?所以就开始准备各种各样的后路,而不是全力在学习途中奔跑竞争。
当大家都在尽最大努力、以最大速度往前跑的时候,你分心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准备后路,结果是,毕业时你的学术训练和成就就不如其他人,所以最后一定会没有竞争力。这是一个self-fullfilling prophecy。这就是说,你预期自己可能做不好,分心为自己准备后路,于是不能全力去提高自己在这个领域中的学术能力,那么,结果恰恰是你在竞争中不能成功。所以我想说的是,每做一件事,就应该踏踏实实做好。这是一个基本素质。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两位经济学家做过一个有趣的研究。他们的问题是,在常青藤大学读书,从收入回报来看,对毕业生未来的工作到底有没有作用?他们比较了两类学生,他们都被常青藤大学录取了,一类学生去了常青藤大学读书,另一类学生去了公立大学读书。这个研究发现,这两类毕业生的毕业起薪有显著不同,常青藤大学毕业生的起薪明显高于后一类毕业生。但工作五年以后,这两类人的工资没有显著差异。为什么?一个人的大学经历固然重要,但是他的能力和素质实际上最终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
我最后要讲的一点是,我们应该永远抱有学生的心态,总是有好奇心,总是想学习新知识,不断提高自己,知识上的或者能力上的。我们周围有许多颇有成就的人士。但成就是相对的。如果你把周围同事作为参照群体,或把自己的领域定义的足够小,你可能是最有成就的。但如果你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大的领域中,拿我自己来说,如果不是把自己放在社会学的一个领域,而是社会学这个学科、社会科学这个更大的范围,就会发现自己还有巨大的努力空间。选择合适的参照群体来比较,你才有动力去做得更好。
学术是一个生活之道,学术生涯不是一个早九晚五的工作,而是一种让你持续思考的工作和生活。要不要选择学术,要看你是不是从这种学术工作里得到快乐,是不是愿意做这件事情。有一个说法,学术有三个功能:追求真理,追求美感,追求正义。当然,一个人不可能平均用力同时追求这三个目标。在更多的情形下,我们通过自己在学术活动中的选择来有所侧重地追求其中的一个目标。
[关于读书]
要看出一个作品的高低起伏是要需要长时间积累的。我觉得读书,第一是要有耐心,坚持下去;第二,需要有一个精读和泛读的区别。有些书籍或论文,我会看好多遍,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和启发。其实有时候我们反复阅读一个作品,并不是因为每次阅读这个作品都会发现新意,而是我们带着自己新的想法去阅读,让自己的思考与作品中的文字碰撞,产生新的感悟。所以我们反复阅读一些作品,是制造一个机会来启发自己的思想。大量的作品属于泛读之列,匆匆翻过,有所印象,大致知道它说了什么,将来你觉得这个作品与你的工作有关时,在回头找来仔细阅读。怎么样区分哪些作品应该精读或泛读呢?一个渠道是借助课程指导。在具体课程中,老师会指点哪些作品、章节或想法是重要的。任课老师通常熟悉这个领域,可以看到这个领域的整体和各个作品之间的关联,可以给予阅读方面的指导。
[关于田野]
我是在04年05年的时候决定去做田野的。在此之前做了好多年数据,但感到数据分析与中国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距离很远。我从事田野研究十年。如果没有这十年的田野研究,我不可能达到自己现在学术高度。回头看自己以前的定量研究,不太满意。因为这些研究工作是其他好的学者都可以做出来的。我从田野观察中观察、认识、提炼的研究发现和认识更有原创性,是我的独特贡献,是建立在我的知识结构和心得体会之上的。做田野是我学术生涯中一段特别珍贵的经历。我自己不善于社交,并不适合田野研究这种风格,每次去做田野时都需要鼓起勇气,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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