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个体记忆与历史的诗意——读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
▲张清华 图片源于网络
魏微《烟霞里》评论小辑
——读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
文/张清华
也许是因为受惠于先锋小说的影响,或是现代主义营养的常态反应,《烟霞里》在叙事上有一种显在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一方面来自其“地方志叙事的假托”,另一方面也来自其叙事过程中刻意的简约处置,对于可能的背景叙述,统统予以了减裁,这是先锋小说发轫以来作家常用的技法。但我以为,这也对应了“历史本身的不确定性”,以及我们关于自身与历史的记忆的“遗忘性的习惯”。换言之,《烟霞里》的陌生感,本质上不是源于技巧与叙事策略,而是历史本身的经验的真实呈现。
小说正文开始前的“前序”,是一篇落款为“《田庄志》编委会”的追悼词,同时也是一个刻意前置的交代,尤其是交代“作者”与人物的关系以及作品的来源。这大约也是一个故意设置的迷魂阵,犹如《红楼梦》开篇那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交代一样。作者作为主人公田庄的生前好友,其写作的材料也是基于田庄生前所留下的“自传式”文字,以及对于田庄亲友的采访记录;而与此相呼应,在小说收尾以后,真正的作者“魏微”又用“终章”的形式,安排了一篇“答谢词”,也是一篇补录性质的后记,用以交代田庄的身后事,感谢田庄的家人、朋友、同事、亲戚,并详细罗列了小说各个章节的“撰稿人”,落款同样是“《田庄志》编委会”。这样的形式感不止使小说变得更陌生,在我看来,也对应了历史本身的扑朔迷离。即美国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海登·怀特的著名追问——“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是谁在讲述、以什么样的记忆方式来编织历史等等。总之,小说的叙事就在这样一种亦真亦幻的交织中展开了。
左:《在细雨中呼喊》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
中:《我的帝王生涯》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右:《敌人》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图片源于网络
所以,《烟霞里》最具文学性的一点,恰好是在“历史的真相”与“如烟的虚惘”之间的一种分裂与平衡的分寸感上。主人公生命的终结,其实已意味着“记忆与真相的永远消失”,而作者与读者对历史的孜孜以求,又体现了某种从传统的历史观中继承而来的强大意志,即必定要求问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人的遭际。这正是小说所引发的烟霞中的深切共鸣的原因所在。《烟霞里》的悲剧性诗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并非通过“渲染”而获得。读这部小说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唤起历史记忆的过程,也是再度体现个体的“遗忘”的过程。或许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的实现的过程,是如此地艰难和充满刻意的遗忘。至少在我自己的阅读过程中,就深切地体悟到回忆的困难,那些重大的事件都是被群体所建构的,而置身其间的个人则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健忘”。仅存的个人记忆都已然经过了拣选,或被无意识染指加工过。尽管我本人比小说的主人公田庄(1970年出生)大了七岁,但仍可以说是同时代人,她的成长经历与我的成长经验应该是完全叠合的,从社会历史的角度来讲,我对此应有清晰完整的记忆,但回头想想,假如不是因为魏微在《烟霞里》中一年一年地盘点和叙述,有很多年份的许多事情,我其实早已全然忘却了。这算不算小说主题的第二个层次呢?或者说,这是不是一种“关于历史叙述的元写作”呢?就是作者不止讨论了历史本身,还讨论了历史记忆的生成方式。当然,在这一小节中,我主要想探讨的是小说的诗意本身而不是别的。我所强调的是,我的阅读过程是充满了叹息和悲伤的,也是充满启示与感悟的,我和作者一起在回忆中驻足,感怀,失神,迷惘,沉湎于逝去的欢乐,还有失落的伤怀,这种感受的丰富,简直无以复加。在田庄总共四十一岁的生命历程中,几乎所有当代历史都留下了痕迹。而这一段历史,刚好是中国当代社会从低谷走向变革、从混乱走向重生、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农业时代的匮乏到信息化时代的相对过剩的一个完整进程。所以,个人的历史必然被放大为公共历史的象征或者单元。无论是1971年春节,田庄的母亲孙月华“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生出孤独豪情”的一刻,还是1979年田庄一家举家搬离李庄,田庄坐在她妈自行车的后座上,“看晚霞满天,看暮色中的田野,苍茫且忧伤”的闪念;还是田庄的小姨孙月亮一生难忘的1986年春天的晚霞,“那等艳丽、绚烂,像小狗、山峰,像浪涛起、波澜惊,人人都在霞光里,她抱着儿子很安心”的那个片刻;还是1988年孙月华对田庄所传递的对人生的感奋:“大乖啊,我有预感,好日子快来了,你妈我要大干快上了”,说完快速蹬车,箭一般冲出去的那一场景;还有1997年,香港回归那一晚的雨连绵不绝;2000年世纪之交,电视里新年庆典时的花团锦簇,“映得家里的光都暗了些”的高光一刻……这些场景都是那么鲜活,又是那么无力,在记忆中早已如烟一样飘散。当魏微疏密有致地在大历史与小人物的琐碎生活间穿梭,并努力架设交互的路桥时,小说中的文字起雾了,它笼罩了彼时的人与事,也笼罩了此时的我们。对一部文学作品来说,仅搭建一个逻辑严密的历史框架,还不能算是写到了好处,真正令人着迷和不能忘怀的,是叙述所带给我们的感受。《烟霞里》带给我们的,正是个体成长和生存中的一种强烈的偶然性和无力感,历史本身的浩瀚广大、强力与不可违逆,同个人经验的破碎与迷失、渺小与绝望之间的纠缠对比,才是诗意的内在支撑,而主人公田庄的中年之死,正是这成长中的无力与荒谬感的象征,也是作者所希图表现的某种意义上的“青春的祭礼”。假如我们一定要寻求某种解释,那么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作者对其代际文化经验的一种悼怀式的理解,也是这经验在某种意义上的“终结”的象征。03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