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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文献:河街的回忆(二)

雪梨子 鸿渐风 2023-04-30

【鸿渐文献】


河街的回忆(二)

 

雪梨子

 


戏园子东边马路对面有个河鲜铺,听说这里以前很热闹。本邑渔民收网归来,大都在此交易活鲜,鲤鱼、鲢鱼、黄古、河虾、螃蟹和黄鳝泥鳅等在各个鱼桶中翻滚跳跃,甚是喧哗。但我的童年多处于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这种喧闹的场面也就见过一两次。年轻的看官估计会生疑问:『天门还有渔民吗?』有的。过去的天门湖泊遍地、河汊纵横,相当多的人以打渔采莲挖藕为生。大家都知道“义河蚶”及“义河”名称来由的传说:当年赵匡胤落难本邑,竟陵渔民怜他帮他渡河且不收钱。后赵匡胤变成宋太祖,于是免当地的渔课(即渔业税),封这段河被称为“义河”。就是说天门人以打渔为生的记录,至少上溯到北宋前。而按一九八八年版的《天门县志》介绍,民国初期,本邑的大小湖泊尚有一百多个,湖水总面积190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7.3%。在一个农耕型社会里,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天门应该有相当比例的渔民。但笔者童年的记忆中,以渔业为生的乡人已经很少了,有湖泊淤塞的自然原因,也有围垦造田的人为因素。湖泊面积大量减少,很多的渔民转成农民。过去邑人和全国人民一样: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住岸上的则看不惯以船为生的,叫他们“船拐子”,这是个侮辱性的称号。有些家庭甚至拒绝和船家子女通婚。今天时代进步,乡语中“船拐子”一词也被摒弃,相信未来『人生而平等』之观念会在故乡生根发芽!

 

戏园子东面这条路往北、过正街就是著名的“孝子里”,可直通到『南坛』-- 过去用来祭天的地方,也称天坛,因在城南门外,故南方土著一般都叫“南坛”。我只知其名未见其貌,请教乡里前辈也无印象。不知是何年毁于兵火?马路与正街的拐角处是一个餐馆,这里卖家乡特产鳝鱼哨子面、腰子锅盔和藕煮包子,都是儿时的盘中珍品。


沿红圈的孝子里往南近县城墙外附近是南坛旧址(篮圈标识)

 

在继续讲述河街的故事前还需分享几个相关概念:

 

第一是单位,我生长的年代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有工作单位:国营或者集体。在体制内的劳动者是光荣的,有单位就等于有组织了,你和你的家庭的生老病死都依赖这个单位。同学间谈论起某位新同学时,其第一特征是:“他是物资局的”,“某某是蔬菜公司的”,“谁谁是土产日杂公司的”。有单位、有组织对于当年的每一个家庭来说至关重要。如果你没有单位,那就意味着你是解放后划分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后来反右,出现了右派分子,于是阶级敌人就变成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了。

 

第二个概念是“拖板车”,城里的“五类分子”都没有单位或失去单位,没有收入,他们如何谋生呢?在本邑的出路就是“拖板车--靠帮某些单位临时搬运物资而挣点养家糊口的钱,既辛苦又朝不保夕。上集提到的花鼓剧团宿舍,街坊好友就告诉我这曾是本城富豪陈石头家的物业,解放后被政府没收,陈石头就靠“拖板车”过活,人生失意,常醉酒街头,任日晒雨淋。“拖板车”在当时乡语中类似上面提到的“船拐子”,是歧视、侮辱性语言,只是后者仅羞辱你的过去,而前者则是嘲笑了你的当下境况。有意思的是我们小孩子间流行的一种扑克游戏也叫“拖板车”,一副扑克两人分,你出一张扑克,我出一张,叠加下去,直到谁出的那牌与第一张扑克相同,就可以将这些扑克尽数赢回。

 

我的一位街坊老人,暂隐其名讳,称N爹,原是本邑某殷实人家的公子,卢沟桥事变后,当时的国家领导人蒋委员长号召全民抗战,所谓“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该户也准备在四兄弟中派一位参加抗战,N爹虽新婚不久,但考虑其他弟兄家也各有难处,于是主动请缨赴国难,成为第三战区某师部的上尉文书官,随部队在江南一带与日军战斗、对峙与周旋。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N爹熬到了抗战胜利的这天,他旋即解甲归田,此时未曾谋面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华夏变天,N爹自忖“我只参加过抗日,并没打一天的内战,共产党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没有选择逃亡。果然,新政府除了让这些前国民党的军政人员登记注册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也真没拿N爹怎么样--即使是五十年代初期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随着公私合营,N爹成为了商业系统的职员。只是到了五七年时,党和政府鼓励党外人士帮助整党、提提意见,N爹被迫说了几句。

 

原来新朝当政,没收私人手中的一切生产资料为国有或集体所有,所有人都安排工作和住所,形成了人人有单位,个个有保障的社会体系,这对于曾经生活在战乱频仍、军阀横行、土匪出没的旧社会里的大多数贫苦人家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而对于那些有志于改良社会、追求公平的士大夫或者说知识分子来说,这似乎接近古代圣贤所描绘的『大同世界』了。新政权赢得了民心!因农副产品皆出自国营单位,杜绝了旧时代奸商们根据市场需求抬高价格的可能,虽工资不高,但物价稳定,且周围没有以前的那种富裕奢华之家,人民群众的心态与生活都相当的安定。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以及公有制导致员工产生的惰性继而生产效率的降低,加之国家为了工业化对基层农村的强制征收,城乡居民的物资供应渐渐出现短缺,除了在五四年、五五年陆续开始对城镇居民实行布票粮票限量供应外,国营的餐馆也开始无意或有意的弄虚作假、以次充好来提供食品,因为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像资本主义国家那样唯利是图而上涨物价--涨价而不涨工资就会导致人民群众的幸福指数降低,于是只好在食品的数量与质量上做文章。慢慢地,居民们发现,原来鳝鱼面的哨子少了,腰子锅盔上的芝麻不如以前密了,藕煮包子的馅也很难闻到肉味了。既然要给党和政府提意见,于是N爹站在戏园子东边的马路上,指着对面的餐馆说:“现在藕煮包子的肉越来越少了!”就这句不经意的话可能说穿了“皇帝的新衣”)N爹被划成了极右分子,成为那个时代的政治贱民,全家人的生活陷入困顿、子女遭殃。唉,不细说了,将来有空时专文另述

 

我少时性情率直,常口无遮拦,父母担心我将来祸从口出,就常以N爹的故事教谕我,有时带我路过这家餐馆时会提示当年N爹就是站在这里说了句“现在藕煮包子的肉越来越少了”!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在后来的生活工作中还是时常冒失说话、有意无意地得罪过一些人,但父母当年的良苦用心毕竟让我在某些关键时刻守住了自己的嘴巴。也许,正是这种牺牲了良知、却保全了性命的做法,让我现在可以静坐在桌前回忆往事。

 

萧条的渡口头,照片正面是河挪边,07年拍摄时仍有渡船

 

沿着河街继续东行数十步,就是城中著名的渡口头。在天门大桥没有修建前,城区与对岸(乡语称“河挪边”)的往来就靠这里的渡船,为了人畜、箩筐、担子上船方便,渡船头不像普通船那样尖,而是宽大呈方形状,类似沈从文《边城》中的描述“方头渡船”—湖南湖北原是一家呀,只是印象中渡船上没有翠翠那样的小姑娘。渡船可承载二十人左右,通常是两个人操作,一人在船尾掌舵摇橹,另一位则在船头拿着竹蒿反向推进。有时候载重大,渡船不易推出,需要船头的这位艄公在岸上帮忙启动,待船离开河岸数尺,这位艄公才利用竹蒿撑杆一跃,轻飘飘、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的空隙处,绝对的身手不凡,令人叫绝,有时船头的艄公会换成一位健硕的船娘,力气和技巧一点也不让须眉,倒是为渡船的客人们增添些妩媚色彩。而在渡口头河街临河处有一座吊脚楼,在太祖爷驾崩后社会管制放松时变成了茶馆,每晚都有人在此品茶听书,说书者是本邑名士刘长山先生。拙作《说书者刘长山》里有详述。现摘录几段:

 

说书者刘长山,不知何方人士,讲一口汉腔,从他在间歇期和茶馆老板及顾客的闲聊中,感觉他应该是居本城已久。刘先生是一位中等身材、面目清癯的老者,目光有神,令我们小孩子有不怒而威之感。他那时正讲到水浒英雄们后代的故事……

虽然乡人以自己的方言为荣,但都可以听懂武汉话,毕竟是鄂省的官话,且汉腔的抑扬顿挫适合说评书。刘长山说书字正腔圆,每至关键处,用惊堂木猛地一拍,满座寂静,连添水的跑堂也很配合地停下来,此时刘先生则用炯炯目光四扫,约十五秒才继续讲下去,让故事情节高潮迭起,听众兴趣盎然;至于说道儿女情长之时,刘先生居然也可用娇滴之声婉柔道来,令人百转千回、心动悱恻。那个时候的刘长山,在天门城关可媲美同时代武汉的陈伯华,今日之周杰伦,是当之无愧的演艺界明星。』


 照片面向县河,右手边临河的房子曾是刘长山说书茶馆。 07年拍摄

 

该文发布后乡亲们告诉我刘长山先生的行状:他是地道的天门人,生于1899年(具体月日不详),1981年11月4日去世,享年82岁。因曾是天门汉剧团著名的丑角,可说一口标准汉腔。刘长山先生有一女,现生活在广东。这里祝愿刘长山先生已往生西方、吉祥如意,刘家后人们清吉平安、健康幸福。

 

渡口头巷子里最有名处,该是巷子中段的豆腐铺。那个供给制时代,什么都需要票证,端豆腐(乡语,即买豆腐)需要豆腐票,每人每月半斤还是四两记不清了,但记得可以用粮票替代,而粮票更是紧张,记忆中大概是无单位的普通人:男:24斤,女22斤;有单位则视工种,一般是男:30斤,女:28斤,如果是重体力工种则36斤。猪肉供应也是如此,每人每月半斤。我从小自知吃肉不易,就改吃豆腐起码家人可以使用粮票腾挪,爱吃豆腐的嗜好至今不衰。

  

不同于其他的巷子,渡口头巷的北门口曾经有个半圆形拱门,从北往巷子南及渡口码头望去,很有江南民居的风情,完全不亚于今天旅游热点的江西婺源、安徽屯溪等地的仿古村略。我幼时曾见过一群大学生到此写生,像是来自省城的某大学建筑系的,看到他们在写生板上寥寥数笔就勾画出渡口头附近的雕栏古屋与匆匆行人,佩服不已。回家央求父母帮忙找老师学习绘画,可惜自己不是这块料,浅尝辄止,后改学乐器。

 

巷子北头曾有人摆书摊,出租各种小人书,只供在场阅读,需一两分钱,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几乎都有曾在渡口头小书摊看书的经历,我也曾看过几次,但总体来说兴趣不大,因为该书摊的小人书我大多都曾在家对门的子婆家看过。

 

巷子北尽头就是正街了,正街北面是著名的胡家花园,彼时我并不知这个老名,正如我不知道花鼓剧团宿舍是陈家大宅一样。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公开叫某个大宅的旧称,可能是个严重错误,如果被居委会、或单位领导认真起来,给你“上纲上线”,说你是『梦想夺回失去的天堂』,或搞『变天账』,那你就可能“走向人民的反面”,成为新的阶级敌人。所以这群宅子我只知道是几家国营公司,靠近孝子里的正街门面是蔬菜公司,后面是印刷厂,东头的则是副食品公司。因我伯父曾经在副食品公司上班,而该宅院幽深苍凉,里面的青石板路面、大城墙砖瓦,一看就是可以拨到“老苍”蛐蛐(即捉蟋蟀,“老苍”是乡语,形容蛐蛐打架很厉害)的好地方,于是我常借故找伯父到这院子里的各个角落拨蛐蛐。也体会到该宅院的气派,印象中至少有三个天井的纵深!

 

……

 

听说胡家花园已经重新修缮,这个值得欣慰、庆幸。但河街一带绝大多数的人与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譬如陈石头,曾经富甲一方、风光八面;刘长山先生则曾给文革后期寂寞无聊的乡人带来难得的欢笑;N爹更是热血青年,在民族存亡之际、慷慨赴难。但,都仅是故乡历史大洪流中的小浪花,或惊涛拍岸,或汹涌成潮,又倏尔即逝,再无声息。

 

如今,房子没了,人也走了,希望他们的故事能留下……

 

 

【注释】

①  资本主义尾巴:那个时代毛主席最警惕发生资产阶级复辟,他引用列宁语录『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于是农民除了参与集体种粮食与棉花,利用自留地生产的农副产品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偷偷打渔也在此类。

②  史书记载『义河』在城南外县河西门截河口至城东一里处的红花港。与今日义河蚶养殖基地的县河黄潭段稍有差异。

③  惊悉此处被地名委员会改成“南潭”,悲哀不已。

④  陈石头的故事由街坊剑波兄提供,后请教老父及兄长证实花鼓剧团宿舍占用几家资本家的房产,其中有一半是属于陈石头家。陈本人沦为“拖板车”者,后来政策松动,以炕豆饼为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去世,无后。如有其亲朋好友闻讯可提供更多消息以资纪念。

⑤  镇压反G命:解放初期爆发朝鲜战争,部分部队调往朝鲜打仗,中央担心……(省略58字)据统计,那几年有200多万人被关押,其中50万以上的人被Z压。本邑此类冤魂不少!!

⑥  为此事曾请教N爹后人,据回忆:在单位大鸣大放会上,大会主持再三强调不追究任何责任的情况下,N爹才说了两句:现在什么都好,只是肉包子心子没有挪时候的大哒;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因这两句话被扣上『宣扬今不如昔』、『反对统购统销政策』。父母给我的说道有基本事实,加了些演义部分,好让我刻骨铭心,谨防祸从口出。

⑦  极右分子:查阅『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五日)』,(此处省略150字,有兴趣可网上/图书馆查阅)。N爹似乎符合第四条。

⑧  刘长山先生行状由街坊好友蓉姐、坤阳兄提供,特此致谢。

 

 

 

2017.05.06-13初稿并刊发

2018.07.09-08.23自律修订

 

 

(待续)

 

本期责任编辑:北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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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鸿渐文献》链接:

鸿渐文献:乾驿最后的秀才

鸿渐文献:河街的回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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