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飞鱼:峥嵘岁月古稀殇

飞鱼 鸿渐风 2023-04-30

峥嵘岁月古稀殇

飞 鱼

 

在世界当代发展史上,中国的改革开放绝对是恢弘篇章。然这一篇章的序曲,则是“分田到户”的嘹亮号角。无疑,肇始于安徽小岗村农民的创举,以及随后30多年的农民奋斗,对伟大的改革开放做出了巨大贡献。今天的中国,经济总量雄踞世界第二,与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渐成分庭抗礼之势,无数国人无不引以为傲。


与此相伴的是,我们的社会逐渐步入老龄化,有些农村老人,未及享颐养天年之福、品尝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却用非寿终正寝、非正常的方式结束生命,告别世界。约摸十年光景内,我先后得知,故乡江汉平原有近十位老人,喝剧毒农药助壮素百草枯,离开了人世。而其中尤以喝助壮素为多,因其气味小,起效快,少折腾。


现在回乡下老家,经常听到老人们如此闲聊打趣:


“你的东西准备好没呀?别藏得太好放失向了哈!”

或者:“你个老家伙,还不自己安置好东西,不怕到时措手不及拖累伢们啊?”


他们说的东西,就是“药儿子”--助壮素。说这话的,都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们,言语间无惧生死、云淡风轻。都说人越老越怕死,这些乡邻老者的反常言行,令我困惑。我于是试图通过还原一些喝农药而死之人的“最后时刻”,搜寻其间的“蛛丝马迹”。

 

记得小时候,在鸡犬相闻的乡村,一旦听闻有谁自杀了,人们必定蜂拥而至,不管自村还是别村的。死人了,那可是天大的事,大家抛开一切活计奔向出事现场,为的是探个究竟。我十岁不到的某年夏天傍晚,就亲历了这一幕。


隔壁二队的一个青年妇女,喝农药死了。我跟着大人们赶过去凑热闹。天热得要命,无人收殓的女人遗体躺在地上,两个不大的儿子守在一旁哇哇大哭着。各村的男女老幼把娘仨围得密不透风,边看边嘈嘈切切指指点点;孩子们的舅舅、外公等人顾自忙着找寻那个不着调的姐夫(女婿)复仇去了。死者的丈夫早被族人藏起,此人惶恐不安之际却说了句惊世骇俗的话:“人死了都是小(事),我还没钱买棺材呢。”就这句话,他被村邻们痛批了几十年。本来这男人就是个逛鬼,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女人时不时拖着俩孩子到邻村乞食。这下好,无数次吵嘴干架,女人最终在男人的一顿拳打脚踢后,抛下一对幼儿和穷家滥夫,服剧毒农药自杀身亡(那时助壮素等高效农药还没问世,大抵喝的是一种叫1605的农药)。


不过懂事后我觉得,这男的可恨是可恨,这句挨骂的“经典语录”,也只是他不小心犯了“直男癌”而已。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到我们那块,除了极少数工薪族,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呢?那时自杀的,多半跟家贫脱不了干系。人们普遍手头拮据,几世同堂,一口锅灶吃饭,一个屋檐下寄生,人穷火气大,拥挤生摩擦,因而夫妻失和、婆媳不睦很常见,烈性的媳妇或婆婆们,吵闹纷争下,往往一口恶气难咽,就上吊或者喝药,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到我来汉读书的九十年代初,打工潮起,年轻人纷纷背包远走他乡谋生,老人们带着孙儿留守故园。距离让代际间的冲突减少,这些现在七十开外的老人们,彼时也还正当壮年,没有老病相催,一茬茬的庄稼和嗷嗷待哺的孙儿们,淡化了寂寞对他们的侵蚀。


斗转星移间,孙儿们大了,长大的他们也离开家乡,奔向了该去的地方。他们业已中年的父母,依然在小作坊里或流水线上讨生活;而他们古稀耄耋的祖父母,却已老迈无力,成了漫长岁月里孤独的守望者。


大概久处孤独中,地狱的火星,也会变成热烈的诱引吧?常年缺乏晚辈的看顾和关心(漂在异乡的子女,力不从心、自顾不暇),又没有足够保障的乡村老人们,不约而同开始藏毒,一遇风吹草动,诸如身染重疾或怄气不平,便舍身服毒、命丧黄泉。


印象最深的服毒老人,是婆家屋后的一个老太太,颇多雀斑的长条脸,身形高大,秉性和腰板一般挺直,不伺田活后每天打点小牌消遣。那天她照例若无其事手持一罐头瓶出门,村邻都当她又带的干粮。孰料几小时后人们发现她倒在一废弃旧屋旁的草丛里。正值农忙的六月天,那是村人下地的必经处。她口吐白沫,已经气绝,几个助壮素空瓶骇然丢在一侧。人们山呼吼叫,跟哪里着火般的阵势。儿子很快赶来了,有人安慰他老人走得干脆,没啥拖累也好。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好个鬼!两个老的都这样搞,不正经三两走,唉!”他的老父,数年前因病上吊而亡。


这是我听过的第三例熟识老人吞服助壮素离世了。前两例,是不堪病痛折磨不愿累及儿女。这一位,是因与儿媳拌嘴。这家的儿子、媳妇,是少数在家务农的青壮年之一。

 

而我一伯父,走得却很令人意外。这是位传统、内敛又懂耕作技能的庄稼人,却不料六十多岁时中风导致半身不遂,深感英雄末路的伯父,既顾念地里半生不熟的庄稼突然被撂挑子,又不忍心看着胖胖的、原本很少下地的老伴接手,每天汗津津独自劳作而归的可怜样,无数次泪流,声称对不起老太婆。某个仲夏的午后,伯父一气喝下三瓶助壮素,临别叫住刚刚转身欲去村头小儿子家的老伴,拼力喊出一句:“婆婆你回来,我喝药了!”很快药劲上来,伯父被封喉,与这尘世的一切,彻底勾销。


伯父的老伴,我那大妈,没几年同样中风半身不遂,拄一单拐,跟着在外打拼的俩儿子深圳、福建轮流过活几年。儿子们忙于生计,早出晚归,无暇周全照顾老母,加上逼仄的租居环境,陌生的他乡邻里,一天天的独守空房,大妈寂寞难熬,吵吵着又被辗转送回老屋,靠左邻右舍的老人们帮忙买菜、择洗,自己单手下锅炒制,囫囵填饱肚子混时光。去岁那个漫长的冬季,当每天穿脱衣服都成大难题时,好不容易盼到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大孙子婚礼后,独自摸索的大妈,终于觉得活“够本”了,于农历小年前不多时,喝完当年伯父剩下的二瓶助壮素,追寻老头子而去。前后间隔六年多,我疑惑问村邻:那玩意怎么经年有效?他们说,只要不开封,永不失效。

 

想起读初中时,经常听闻教室后面的杨林卫生院有服农药的被灌肠救活的情形,还听过有谁服用假药后,没死成而家属去农资供应处放鞭炮庆祝的真实笑话。如今这药效,如此奇绝,就算不是人为赴死悲壮一喝,而只是给那些无言的庄稼灌下,在自然界的无穷循环里,除却特供族,我等众生岂非也是间接服毒者?想想真是不寒而栗啊!


我的另一位同族伯父,是温文儒雅好读史书的白面庄稼汉,也如此这般上了奈何桥。做过心脏搭桥术,家里花费不菲,老伯亦因此与农活“脱干”,但顾念孩子们在外谋生不易,总觉自己成了吃闲饭的老废物,还要自费掏钱不间断吃药、经常打吊针,身心皆累,不如就此归去。对活着之不耐,几次三番言语流露,终于某个夏夜,趁婆婆还在村里溜达,悄悄喝过药,兀自躺在两老单买独居的旧屋床上。等暑假在家的孙子想起,说去后屋看看白天打过针的爹爹如何时,爷孙已是阴阳两隔。


更有逝者,临别留下一些经典桥段。有位婆婆,与妯娌不睦,儿子、女儿因琐事“素不相能”,自老伴去世后,就多次想死,但总怜惜住校读书的一对孙儿孙女月假回家无依靠。好歹挨到孩子们毕业了,琢磨来、琢磨去,平时死吧,担心儿子中途回来耽误营生;年关节死吧,好不容易孩子们回家团年,怕引起他们不适,骂这死婆婆不懂人情世故;过完正月十五死吧,孩子们刚出门没几天,又得折返,多麻烦……总之是,生,不易;死,难决。就这样,死期一拖再拖,直拖到知己谈及笑岔气,心事将要和尘泥。


是谁说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不,机会终于到来--老太婆几年前治愈的癌症复发了,比身体的疼痛更令老人难受的,是心疼孝道的儿子每天雇车载着自己,在家和县城医院几十公里的路上来回奔波。因为村里有喝药“前科”的老人多,儿女们看护十分严密,但百密一疏,婆婆还是找准机会支开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喝了药。可能药量不够,婆婆的“去程”并不麻溜--先是浑身大汗淋漓,拉着老姐妹的手说断路话,看着儿女要他们往后和睦相处,一一交待后事,俄而哑口,又抽搐了很久,才断掉那口气。

 


去年还听闻,老家村后的河埠场里,有个不堪病痛折磨的老人,喝药后被拉去医院,复被弄回家,躺着足足挣扎了一个星期,才离世。


不知道还有多少老人,手捧着阳间饭碗,却私藏着倘遇不测口服必死一了百了的自杀神器助壮素、百草枯?


天门老人喝助壮素,是早就上了百度热搜的。但那又如何,这些人既不是流量明星,又不能给当地带来经济效益,大人们谁会愿意投去余光一瞥呢?


听闻太多熟识或村邻老人的喝药自杀事故,我不禁胡思乱想:二三十年前多见的上吊,大约因为楼房的普及、野外林木多数被毁而渐渐淡出;溺毙,而今江河要么被填埋要么经年干涸,少有的灌溉渠非汛期水深不够,又或恐死不见尸;而割腕,太过惨绝,还不知能否一刀了断。于是,脆弱的老人们不约而同相中了看似相对温和又易于得手的助壮素、百草枯,作为暴走黄泉路时的不二选择。


每临此境,没谁会去追究任何人尤其是晚辈的责任,即便晚辈们确实难辞其咎。人们一致认为,老人如此总归是“顺条路”,万不可再整出年轻人自绝的豁子。连发丧时请来的专业哭灵班子,都事先被叮嘱闭口,禁止唱哭中流露挑起新祸端的言辞,含沙射影都不许。一句话,逝者已矣,其他人等,一概无条件免责。“生有窝,死有坡,他(她)郞命限到了呢”,大家都这么说。

 

几千年前,孟老夫子就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蝼蚁尚且贪生,民生更是恋世。在世人普遍追求长寿的今天,这些私藏毒药笑谈生死的江汉平原老人们,是怎样的绝望无奈,“大义凛然”地命赴黄泉,抵达这般大无畏境界的呢?


他们曾逃过了三年大饥荒,曾为新生的共和国上堤出工无怨无悔,更鲜有因家大口阔拒缴公粮和统筹款的情形;他们又曾在自家的承包地里躬耕垄亩劲头十足,为了儿女、后代熬到油枯灯尽……他们的死是不足挂齿的,他们的丧葬是尽快从速的,因为人们都太忙,因为后代耽搁不起。他们被这个时代遗弃,近乎干净彻底。他们一辈子经风沐雨无怨无尤,晚景却如此悲情,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倘若老有所养,病有所医,人有所寄,生有所乐,他们会如此义无反顾、决绝弃世么?


众家之丧,便是一国之殇。盛世大国的余光,什么时候能瞥见这农村凋敝的一隅?


一年清明又降至,愿这些服毒药同眠地下的老者们,真正安息。


(责编:风雪林)

 

作者往期文章链接 :

飞鱼:乡邻百态

本号往期文章链接:

曾庆伟谈吃:珍馐美馔义河蚶

老 秘:六十年前天门河

尔 也:荣辱不惊地米菜

萧兴国:百年源流说花鼓

一天一曲:渔薪的小戏园子

范齐家  萧兴国:天门是个戏码头(外二篇)

张明:我的县长老师

曾冰之:寻找外公


   欢迎大家在公号“发消息”处留言。编辑部组建了《鸿渐风互动群》,旨在增进编读沟通,分享信息。有兴趣者可在留言处告知您的微信号,小编将加您入群。欢迎赐稿,本公号投稿邮箱:449822561@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