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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鱼:戏痴父亲

飞鱼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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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尽管《戏痴父亲》已分别在《澳洲雪梨子》公号和《鸿渐风》公号上刊发过,但近来又有读者提出:希望再次刊发。看来,读者中的戏痴不少,喜欢飞鱼父亲的人也很多。现腾出版面重刊,以飨读者。


【鸿渐文献】


戏 痴 父 亲 

飞鱼

 

我的父亲甘炎忠先生出生于1948年,曾是浪迹天门的皮影艺人,去世四年多了。上次回家,听村里的“神婆”刘银娥说:他郎嘎在“那边”依旧从事老本行,成天背个包包到处赶场唱戏,还是快活人一个呢。

 

“神婆”说得有理,父亲生前的确就是个快活人。别人风里雨里,犁铧喷雾器,农忙侍田亩,农闲挖塘泥,一年四季不得闲,他却总是穿戴整齐,只管唱戏。无数个夏夜,村里的男女老少齐聚在我家禾场上,听他讲“古话连篇”。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讲“五鼠闹东京”、“姜子牙出山”、“众好汉被逼上梁山”、“薛刚反唐”,还有“樊梨花出征”等段子。有个一贯反感父亲“好逸恶劳”的老哥,在父亲正绘声绘色说古书时冷不丁插问一句:“我说叔子,棉花要多高打顶芯(掐尖)啊?”父亲闻言尴尬停顿几十秒,一会儿又没事一般接着讲起来。


作者父亲甘炎忠先生沉浸在皮影表演中


转眼到了四野无闲人、农夫都忙死的双抢时节,父亲居然还质问劳累不堪的母亲,怎么没烧开水,他泡不了茶喝什么。母亲数落他:“马虎些!没看到一个个都会累死,有井水喝就不错了。”但父亲不依不饶:“是滴哟!我听说人一忙起来,连气都可以不透!”2000年夏天,父亲病倒在戏馆给他住的房间里无人管顾,被偶然发现的母亲弄去住院,再接回家,每天用板车拖着去找村医打针。走在左右两面皆坑的村路上,想起父亲的种种不是,母亲叹息:“打个鬼地针!我真该操起板车,把你直接掀进这坑里淹死算了”,气若游丝的父亲还不忘嘴硬:“我都怎(二声)样子哒,你未必凑不念咔恩情呐?

 

父亲的乐观跟他的桀骜不驯相生相伴。读小学时,人家见了老师毕恭毕敬,父亲则不然,长期跟老师对着干。老师忍无可忍,冲他咆哮:“咿呀!我教起书来还从没碰到过呛(像)你这样的学生!”他郎毫不示弱:“我还头(读)起书来都没碰到过呛你这样的老师嘞!”老师被呛个半死,不得不感叹自己这另类学生是个“歪才”。

 

据母亲讲,歪才父亲六七岁时,就拿奶奶用硬纸板剪的小人儿,在家中的蚊帐上“演戏”;不仅如此,父亲还跟着奶奶远赴京山,向躲在那里唱戏的爷爷偷师学艺。文革爆发后,父亲参加工宣队,改唱样板戏,杨子荣、李玉和,都是他曾扮演过的角色。及至改革开放,“四旧”复活,父亲才重新登上皮影戏的舞台。

            飞鱼父亲接受媒体采访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个为唱戏而活的疯子,熟人都戏称他“甘疯爆”,他听了不恼,反而乐呵呵地。他是那种能出口成章、上台就唱的主角。至今记得他说过的很多俚语,诸如“眼雨像乙亥年的大水,一漫”;“屁股丫子夹麻古恁子,忠厚有余(中后有鱼)”;还有些更粗俗的略去不表。村头的良元哥新开了小卖部,叫他给出个对联,他张嘴就来:“大路通南北,小店卖东西”。被请唱时没点戏名要求现场发挥的,他只要问明人家的生辰八字、家里几口人、都是什么关系、哪个嫁娶、谁过世,很快就能现编一出合辙押韵的悲喜剧,用他天生的好嗓子卖力表演,配合搭档的帮腔,台下听众时而拭泪时而捧腹。完毕,邀请者烟酒肉菜的一顿好招待。

 

八十年代前期,父亲主要在天门群艺馆驻唱,因为表现出众,群艺馆的领导还曾问他,家里可有孩子愿继承衣钵。父亲颇有兴致地回家问母亲,遭到一口回绝。八十年代末开始,父亲改去大桥旅社唱戏,数年后又去河街戏馆;临终前几年,一直在十字街唱了。村里有几个铁杆戏迷,一个是七组得胜哥的父亲,记忆中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干瘦干瘦,为方便看戏,请求跟着父亲在大桥旅社,专给看客沏茶,直到病逝。还有同村、后来迁居天门的伯承伯伯,几乎风雨无阻去赶场,哥俩无话不谈。我高中时的闺蜜说,她儿时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被差去我父亲的皮影馆,喊她爷爷回去吃饭。其他乡野四邻的爷们但凡去上街,多少也总爱去戏馆坐坐,享受一下不要钱的娱乐。父亲经常跟我们吹嘘,法院的某个鲁庭长、市委的谁谁,闲暇总跟着他在戏台上混。

 

通常,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一个装着戏本的挎包,就是父亲上茶馆唱戏的标配,遇有夜场,他会带上换洗衣物。每天,他把自己收拾得跟国家干部似的,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早出晚归,行走在家和天门戏馆之间十几公里的路上。三十多年的唱戏生涯里,父亲既不是农村户口又非城里人,一直到去世前几年,家里的户口簿上才又出现他的名字。

             飞鱼父亲与皮影艺人合影


大半辈子,父亲其实是个没根基的民间艺人。戏馆两元一张的票价维持了几十年,唱戏那点菲薄的收入,是全家开支的主要经济来源。没到发薪日而又要花钱时,他就向戏馆预支,这样“寅吃卯粮”,能发到手的钱更加寥寥无几。增加收入的途径,唯有下乡。家有红白喜事,或附近哪个村子接连意外死了青壮年时,他们会受邀去唱戏,前者是凑热闹,后者叫“赶鬼”。报酬都很低廉,除了宵夜吃喝,只有香烟和很少的现金,谓之“汤里来水里去”。后来渐渐流行放电影,加之打工潮起,年轻人都出门了,喜爱皮影戏这种“老古董”的人愈来愈少,城里和乡下的皮影市场进一步萎缩,父亲的收入更少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弟弟妹妹相继辍学,母亲更加节俭;而我,在高中阶段的大多数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经常肚子咕咕叫着瑟缩在教室里,饥饿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高考前夕,因为拖欠学校四十元档案费,我和其余几人被班主任赶出教室,同学闺蜜黄学先无私地赞助了我,一再声明“不必还”。

 

即便所得微薄,一旦执掌皮影立于三尺幕布之后,父亲便啥也顾不上了。1980年10月,我的大妹妹死于急性脑膜炎。妹妹起病当夜,父亲正在几公里之外的杨林沙滩村唱戏而一无所知;天不亮堂兄就和妈妈背着七岁的妹妹,从村里的赤脚医生处转到八市镇医院,再被遣往天门人民医院。几番折腾,大汗淋漓的徒步转运中,走到杨林街附近的程台村后边,妹妹夭折。父亲接到消息赶回家时,眼见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二女儿,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小尸体,那一刻,他才从戏里清醒过来,打滚嚎哭。大年三十,他凄切地在黄纸上写下挽联:“眼含冷泪度新年,面带忧容混节日”。

 

后来有一年麦收时节,家家都在拼命抢收,母亲一人忙不过来,又逢雨天,我们家的麦子眼看就要倒在地里出芽。姑父听闻很光火,马不停蹄冲进大桥旅社的戏台上,告诉父亲情形后,质问他庄稼还要不要、家还管不管。演戏正酣、沉浸在帝王将相纠葛里的父亲一阵发蒙。气急的姑父一把拽过长绳上的一摞皮影子,扔到地上用脚踩:“我叫你唱戏!我叫你唱戏!”死爱面子却被当众出了洋相的父亲,从此对姑父恨之入骨,二人互不对眼。

火堆中抢出的戏本。下图:祖传戏本;上图:父亲甘炎忠先生亲笔手抄戏本。


      现实再艰难,父亲永远是那个手捧茶杯、在无数平腔或悲腔、拖腔抑或甩腔戏码的唱段里,穿戴整齐、口才不竭的皮影艺人,走到哪里哪里笑声不绝,他因戏而生的人缘空前爆棚。后来伯承伯伯和蹭戏看的众乡邻们带回的负面消息越来越多,直到有证据表明,父亲已与他人另起炉灶。几亩薄田,三个没成家的孩子,一个乐不思归的父亲,我们家的日子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母亲的哀怨像鞭子,一次次抽打在我们身上,我们都将此等遭遇归罪于这皮影戏。一日,盛怒下的妹妹从床底翻出来一箱皮影戏本,一气之下,本欲付之一炬。好在当时被隔壁的老哥从火堆里抢出来几本,这可曾是爷爷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写出的艺术品啊!但是,现已是残缺不全,有的字迹已显模糊。如果能全部完好存留至今,说不定是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绝好材料。


时光不顾悲喜地流逝,2000年前后,随着我们仨相继结婚成家,母亲的心渐渐安定。我们的家,有爹没爹的也渐渐无所谓了。父亲在外如何,我们已懒得关注,回家遇上,也是冷冷相对。但父亲似乎毫无芥蒂,依然会隔三岔五买点牛奶什么的回去看望年幼的侄女,有时也给弟媳买她爱吃的猪蹄。每逢假期我从武汉回家,他总能掐会算,从天门买菜回去招待我,我儿子在他身上打滚玩他可开心了,有时儿子天真地发问:“你这个爹爹,我怎么从不认识呀?”他也毫不介意,继续一次又一次掐点赶回家看望子女儿孙们。

父亲的温情:与作者儿子在满月宴上的合影


2010年五月的一天,我在上班途中接到父亲久违的来电,他欣喜地通知我一定记得看湖北经视某日的“垄上行”频道,因为里面有对他的采访。不巧家里的电视收不到这个台,我至今也没看过他的这一“辉煌时刻”。又一年的暑假,华师的学子暑期社会实践,赴天门看父亲与同行们的演出。他得意地告诉我,自己还分得了一百元呢。2012年初春,父亲主动要求来我家,跟我先生说,他身上的西装是前年他们来武昌丁字桥会演时上面发的,他当时本想来看看我们,但还没动身,大家伙都要同来,他不想带着他们来打搅、白吃喝,谎称我去山西出差了。又说他本来要写个剧本,省里还有意带他们进京演出,奈何眼睛已几乎看不见,手也无力握笔写字了,只好作罢。


与华师暑期社会实践队学生合影(中间着红衫者为作者父亲)


自从一次演出昏倒在台上后,父亲就不得不惜别了皮影戏。2013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父亲结束了常年浪迹在外的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彼时年迈的母亲带着两岁不到的侄儿投奔了远在广西的妹妹处,我们也各自奔波在外。父亲真正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可能是心有愧疚,父亲没有去空空如也的正房里,而是选择睡在偏房。而偏房的床刚好被房顶的一大块玻璃亮瓦照晒着,热得他难以安眠。他于是找来几块破布,一个人顺着楼梯摸索着爬上二楼去遮盖,瞎乎隆冬中,被玻璃锐利的边缘刺伤左腿,血流如注。隔壁的叔叔带他去让村医包扎一次后,人家再不肯接手治疗。叔叔来电求援,我拿了钱回去请姑姑照料。不到10天,父亲这个多年的糖尿病人因伤口感染溃烂,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据后来换手照顾父亲的“仇人”姑父说,那情形无论是谁看了都令人心痛。

 

2013年7月29日清晨5点多,父亲去世。弥留之际,妹妹匆匆赶回见了最后一面,弟弟弟媳也丢下赖以谋生的工作,从广州星夜归家。等我们全家偕同侄女还有从广西妹妹家打转的母亲和侄儿,老少一行从武汉赶到家时,父亲的遗体已被送往火葬场。一群来客坐在村口的树荫下乘凉,听贤松伯父给父亲盖棺定论,说他为天门皮影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把潜江的“鸡鸣腔”演变完善成“渔鼓腔”并发挥到极致。小叔告诉我们,父亲在某年已被列为省级非遗文化传承人。天门文化界的领导和同行们,专门买了花圈前来吊唁……

 

父亲的骨灰还没运回,我独坐在卧房内发呆,这时同事发来一条问候短信:听闻你父去世,节哀顺变!一瞬间我泪如雨下。父亲这个时运不济的戏痴,一辈子在别人的戏里蹉跎自己现世的人生。他和我们亲人一场的相处,却演成彻头彻尾的悲剧,逝者已矣,是非对错都已无须深究。但无论如何,我要感谢父亲。当乡党们在“女伢迟早是人家的人,多读书悖时”的念叨中,把跟我同龄的女孩们一个个从学堂拽回家时,他却支持我任性地读完高中,还考了大学,成为村里一颗稀有的“辣胡椒”。这,也许是这场悲剧里一星熹微的亮色吧。

 

现在回到天门,有时会在某个巷口听到那陌生又熟悉的皮影唱腔。更多时候,我们村的田间地头,一个个播放机里,父亲的声音伴着渔鼓缭缭不绝。留守的母亲和侄儿,偶尔也会在寂寞的夜里,听着父亲的唱段,枕梦斑斓。

 

后记写这篇文章,一为祭奠父亲,二为梳理内心,以期彻底放下。其间,感怀、心疼、愧悔,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惜人生不是四季的草木,枯荣轮回有望,逝去的已无法重来。为了永不再来的盘错,还有难以言说的因果。是为记。

 

                         

 2017年12月10-15日

                         


(注:本文首刊于《澳洲雪梨子》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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