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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存宽:长篇乡史连载:永漋纪事(结束篇)

丁存宽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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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漋纪事(结束篇)

丁存宽遗作


三十七、日本人占领永漋河


 乙亥年(1935年)后,永漋河又逐渐和从前一样,帆樯林立,人来人往,商贾如云,集市兴旺。河边,码头上,街道上的喧闹声一如既往。永漋河比以前更加繁荣了。周边农村的百姓们在宗族社会特有的自净力、自律力,和凝聚力的作用之下,耕读传家,勤扒苦做,安居乐业,一片平淡祥和。老百姓平安地过了两年能吃饱肚皮,逢年过节人情过往还能享受荤腥佳肴的安稳日子。


但是,好日子并不长久,多灾多难的永漋河又遭到了侵华日寇的残暴蹂躏。日本于1938年夏天进攻武汉,企图以武汉为据点,打通武汉至宜昌的通道,然后通过长江进攻重庆,最后灭亡中国。蒋介石当时坐镇武汉指挥抗战。京山县当时的县长也姓蒋。由于这个蒋县长也兼任京山县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委员长,因此,人们也称其为“蒋委员长”。由于日本谍报人员的误报,以为蒋委员长介石先生到了京山。于是,日寇在1938年的夏天,出动飞机,对小小的京山县城进行了狂轰滥炸,企图置中国的抗战统帅蒋介石于死地,从而瓦解中国的抗日力量。只有6000多人口的小小县城,被炸死炸伤5000多人,房屋被炸毁殆尽。树枝上,废墟上,到处都是遇难者的血肉、内脏、和残缺的尸块,景象惨不忍睹。一个鄂中地区风光秀美的县城,顷刻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不久日本占领武汉,之后沿汉宜公路向西推进。京山县雁门口的汉宜公路,夹在南北两山之间,地势十分险要。狂妄的日本人,以为京山被轰炸后,境内再没有了阻碍其长趋直入到沙洋,进而进攻宜昌的抵抗力量。正当他们得意忘形行走在雁门口两山之间的公路上时,没想到却遭到了中国军队的伏击。当然,由于中国军队的武器落后,这次的伏击也没能让日本军队遭受多大的损失。只是,此后日本军队步步为营,百倍小心,再也不敢麻痹轻敌了。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日本人的飞机。只见这些飞机经常成群结队地从东向西面飞去。大家从没见过飞机,把飞机叫做“飞艇”。每当飞艇从永漋河的上空,从丁家营的上空轰隆隆地飞过,大家蒙昧无知一窝蜂地从家里跑出门外,或者停下田间劳作,兴奋地仰望天空看稀奇。大家惊奇地议论着,这些飞艇是谁造的?怎么会飞?这些飞艇是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干什么去了?后来才得知,这些日本人的飞机,是去轰炸当阳,轰炸宜昌,是为打开通往重庆的通道,他们疯狂地轰炸,疯狂地残杀中国人民。为了 汉宜公路沿线的安全,日本兵占领了永漋河。他们以永漋河为据点,向周围渗透。日本兵相继在永漋河及拖市等地修筑了炮楼。他们在永漋河盲目向四围开炮,以此震慑或者妄图消灭当地的抗日力量。那段时间,每天都有开花炮弹从丁家营的上空飞过,有的就落在了我们周围,炸出了一个个大坑。这些满天乱飞没长眼睛的炮弹,究竟炸死炸伤了多少永漋人,究竟炸毁了周边多少房屋,就不得而知了。炸弹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大家不知道向哪儿逃命为好。繁华的永漋河,河里的帆船消失了。码头上更没有了装卸货物的吆喝声,代表永漋河繁荣的喧闹声又一次嘠然而止。街道上空无一人,人们躲藏在家,心惊胆战听天由命苦度时日。丁家营及其周边的人们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炮弹,也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突然来袭,纷纷在自己的房前屋后挖了地洞。我家在房子后面的树园里也挖了一个地洞,在四周藤蔓交错的地洞上面盖上了门板,在门板上再盖上土,栽上菜苗,并撒上草木灰,妄图迷惑哪一天突然来袭的日本兵。


一天,日本人的开花炮弹又在四周炸响,我们慌慌张张地跑去躲到了地洞里。这时候,我一个一岁多的唯一女儿正是重病时刻。我们在黑暗狭窄空气污浊的地洞里呆了几个小时,饭也没吃上一口,水也没喝上一口。地洞外的炮弹爆炸声震耳欲聋。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只有悲伤,只有恐惧,只有无助。孩子不断抽搐,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而不幸夭折。我和我的夫人抱着自己幼小的亲生骨肉的遗体,连大哭一声的胆量也没有。夫人强忍住痛失爱女的巨大悲痛而轻声抽泣着,眼泪已经哭干,眼睛已经哭肿,可我们别无他法。

日本兵用炮弹对永漋河的四周漫无边际地轰炸若干天后,出动步兵向永漋河西岸的丁家营等地进行扫荡。这些日本兵穿着黄色的翻毛大头皮靴,走起路来咵咵有声。耀武扬威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给人以心灵的震撼。他们的扫荡是在豪无抵抗的情况下进行的。日本兵到了丁家营后,目空一切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他们打鸡子,抢粮食,搜寻抗日力量,抓年轻漂亮女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蹂躏,年轻女人们都要穿着老太太的破烂衣服,用锅底灰涂脸,把自己打扮得又老又黑又脏又丑。有些年轻女人由于长期涂抹锅底灰,以至终生留下了满脸的灰黑色斑块。碰到小孩子们时,这些日军却也假惺惺地露出了“仁慈”的一面。日军扫荡易河村时,两个几岁的女孩子魂飞魄散地跑进房间面朝墙壁瘫坐到了床上,象鸵鸟躲避敌害一样紧闭双眼瑟瑟发抖。端着刺刀的日本兵见到后,叽哩哇喇地笑了一通却没伤害她们。有时候,他们也给这些惊恐万状的孩子们每人发一两颗水果糖,猫哭老鼠般地聊作安慰。打炮弹、打鸡子、抢粮食、发水果糖,日本人妄图用胡萝卜加大棒来征服具有数百年历史的永漋河。


日军控制了京山,控制了永漋河,控制了汉宜公路。他们通过汉宜公路向宜昌增兵,沿途没有了抵抗,简直是横冲直撞。占领永漋河的日军武器先进,装备精良。连修筑工事的铁锹质量也非一般。薄而轻巧的日本铁锹不锈不蚀,寒光逼人。挖工事时,即使碰到砖头石块锹刃也不缺不卷,锋利无比。而我们的铁锹又笨又重,表面粗糙,钢火不好,易锈蚀,不耐用。仅从这小小的铁锹上,就充分反映了日本支撑侵华战争的工业基础相当雄厚先进。日军给当地的老百姓发放了良民证,在街道口设上岗哨。过了一些日子后,慢慢地就有人上街了。但老百姓要上永漋河,则要带上良民证才能放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到日本兵,还必须对其弯腰曲膝以行礼,违者轻则打骂,重则遭到关押。



一天,我也斗胆去了永漋河。我小心翼翼经过日军的岗哨时,由于习惯使然也出于对日本兵的痛恨,没有对日本哨兵行礼。这个日本兵恼怒地哇喇哇喇了几句,立马毫不客气地兽性大发,狠狠地给了我几个响亮的耳光,直打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鼻青脸肿。我强忍住愤怒屈辱和疼痛给这个日本兵赔不是。还是永漋河街上的熟人出面进行周旋,我才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一个日本兵去永漋河的理发铺理发,理发师傅对日本兵恨之入骨,却强装笑颜“热情”迎接。当给这个日本兵刮胡子之时,他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随口哼出几句顺口溜:“你这个 maī买子maī(永隆地区土话,意思是‘你这个东西’),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作恶多,看你几时掉脑袋!”没想到这个日本兵听懂了理发师傅的话,他立马用纯正的东北话回应:“你小心点!要是其它皇军听到了,你可马上真的就要掉脑袋的。”原来来理发的这个日本兵,就是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中国东北人。理发师傅被吓得颜面失色浑身发抖,不断地赔罪认错。这个“日本”兵毕竟是中国人,倒还残存一丝良心,十分善意地叮嘱他以后再不要当着其它日本兵的面说这样的话了。理发师傅诚惶诚恐,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感谢其不杀不究之恩。


日军侵华,战争的死伤减员也必然严重。特别是占领武汉后,由于占领区地域广大,战线拉得更长。于此兵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好在中国的东北拉壮丁,或让东北的部份伪军充实到日军中,用这些假日本兵和真日本兵一起来维持其战争机器的运转。这个理发师傅是幸运的,不然,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永漋河的日本兵不多,占领拖市的日本兵就更少。一支有好几十人的新四军队伍看到拖市的日本兵少,计划消灭掉这儿的日本兵。这支新四军队伍武器落后,也没经过什么正规训练。但其每一个成员对日本兵侵我中华蹂躏我百姓的切齿之恨及抗战的决心却是可圈可点。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对日本人的炮楼发动突然袭击。散兵游勇般的队伍,破衣烂衫的装束,几杆几乎要报废的步枪和几把锈迹斑斑的盒子炮,进攻的稀疏枪声,彰显着中国军队的落后。这种杀伤力并不大的进攻,几乎对日本兵没有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日军还击的武器先进,还击的枪声密集而猛烈。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攻防,日军的炮楼仍然安然无恙巍然不动。疲惫的新四军担心长攻不下后招来日军的援兵,所以不得不草草地撤出了战斗。靠土得掉渣散兵游勇般的国民党的地方武装及同样土得掉渣的几个土新四军的骚扰,丝毫也撼动不了永漋河为数不多的日军任何皮毛,他们仍然在永漋河鱼肉中国人,作威作福。



日军控制了应城的盐矿,也控制了山东销往湖北的海盐,杜绝了食盐正常的市场化流通。他们把食盐也当作了搾取中国人血汗的有力武器,利用食盐和农产品和其它商品的不等价交换狠心掠夺永漋河人的财富。这时候,食盐的价格立马飞涨。从一斗(25斤)黄豆可以换十斤八斤盐,到换三斤五斤盐,最后一斤盐也换不到了。食盐成了天价商品,成了稀缺资源。缺油无盐的生活,让老百姓苦不堪言。为了生存,老百姓们不惜用一年辛辛苦苦的劳作所得,去换取微量的食盐,只能去迎合日本人,去迎合日本人大东亚共荣圈的战略。我的妈妈(实际应该叫婶婶)为了能吃到一点加了食盐的蔬菜,跑到永漋河去帮别人洗盐包(装过食盐的麻袋)。主人把洗下来的污浊盐水作为商品卖给人们而从中获利丰厚。辛劳一天的妈妈没有得到任何工钱,但却能美美地享受到利用洗下来的脏盐水炒出来的美味蔬菜。


日寇占领永漋河六年多,利用淫威,利用枪炮,利用其硬实力,利用这些让中国人不可企及的手段垄断社会资源,不择手段地对占领区老百姓进行搜刮抢劫盘剥。占领区老百姓的粮食等农产品被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日军前线,支撑着其罪恶的侵华战争。日本人得到了巨大的利益,却害苦了永漋河的老百姓。人们微薄的家产怎么经得住日本人的疯狂洗劫?人们在惶恐,在前景渺茫,在更加贫穷中艰难度日。


日军的横行终于在美国原子弹的轰炸下,在中国人民同仇敌忾不屈不挠的抗战中偃旗息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永漋河老百姓听到这一特大好消息后,喜极而泣,奔走相告。这些日本鬼子兵象突然遭遇了一场严霜的秋茄子,耷拉着脑袋,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凶残和张狂,龟缩在据点里,惶惶不可终日。日军撤走时,永漋河人发泄了最后的愤怒,纷纷向其脸上啐口水,这些落魄的日本兵也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永漋河人终于扬眉吐气了,大家象过节一样,兴奋地燃放鞭炮,庆祝来之不易的抗战的伟大胜利,庆祝苦难的永漋河从日军罪恶的铁蹄下的生还。

 

(全文完)

(责编:风雪林)


【后 记 】父亲的一生,是多灾多难的一生,是饱经沧桑的一生。他的经历和见闻,足以写一部厚厚的书。从我懂事起,就经常听他讲述永隆河那些令他终生难忘的往事。二三十年代的风云变幻、血雨腥风的日寇侵华战争、摧枯拉朽的解放战争、如火如荼的农村土改、急风暴雨式的整风反右和狂热的大跃进,他都有很多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亲身经历和见闻,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动人心魄的。我们很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能用文字记下他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以便传给我们这些后人。

    一九九六年,过了八十高龄的父亲,在我们的鼓励与支持下,终于拿起了久违的笔。他年老体衰,视力不好,戴着高度的老花眼睛,努力回忆着几十年前的往事。他是用自己的心在写作,他在用自己的心记述着那些兵荒马乱让人难忘的岁月。每当我看到他这个耄耋老人伏在桌子上、艰难地把自己的心血变成一个个文字时,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崇敬。

    但是,终因年岁太高,父亲没有精力能写下他经历的全部,只是记下了一个个小小的片段,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一大遗憾和损失。也由于工作的繁忙,我也没有时间去认真看过父亲的手稿。二〇〇〇年,心地善良、聪慧好学、贫苦勤劳一生的父亲与世长辞,终年八十五岁。二〇〇五年,我整理了他的手稿《永漋纪事》。读着他的心血之作,我仿佛也走进了永隆河镇二三十年代前的岁月。我终于感觉到了这份手稿沉甸甸的重量和它的价值。现在,我把《永漋纪事》发表出来,与大家共享。

——丁存宽之子:丁光义

 


作者往期文章链接


长篇乡史连载:《永漋纪事》(之一)

长篇乡史连载:《永漋纪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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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乡史连载:《永漋纪事》(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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