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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良原:水事

郭良原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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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天门籍诗人、作家郭良原,继在本公号首刊中篇小说鼠事》后,又推力作——取材于本土真实事件的小说《水事》。这是作者故乡往事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作者一如既往,用文学语言再现江汉平原上可歌可泣的人与事,笔触饱满,情怀深厚,引人长思。据悉,《鼠事》即将在某大型文学刊物上刊发,其第三部也近杀青。本公号已获作者首肯,预计年内推送三部曲收官之作《窑事》,敬请期待。


【小说】


  

 

郭良原



        入夏以来,大雨不停地下了三天。

        那应该不叫下雨,简直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漫无边际地倒水。一道道银帘挂在空中,其它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有雨水砸在大地上持续不断的响声。

        望着眼前的大雨,朱水生心里涌上来一阵阵担忧和不安。家中的广播盒子里这些天都是有关汉江流域各地大到暴雨,汉江水位持续暴涨的报道,和汉江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朱水生隐隐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

        朱水生从出生时就和水在一起。几十年和汉江打交道,他的水性、胆量、经验和预感都是一流的。

        55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天阴沉沉的。汉江大堤外的滩地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和一群衣衫褴褛的庄稼人正在抢收着地里的麦子。汉江的水位在不断上涨,他们要赶在大水淹没即将收获的劳动成果之前将麦子收回家。女人艰难地挥动着手里的镰刀,一阵阵袭来的腹痛又令她丢下手中的镰刀,双手护着隆起的腹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旁边的男人看看不停翻滚涌流的汉江水面,又看看身边这个女人,最后强行地将女人赶回了堤内的家。

        就在那一晚,一个男孩来到了人间。

        男人和女人给他起了个名字:水生。



 

        朱水生是梁湾大队第三小队的队长。

        梁湾大队紧靠汉江大堤,7个小队的村子沿堤一字排开。每个小队在堤外滩地上都有农田,第三小队最多,约摸200多亩。

        汉江边离堤脚七八百米的滩地,由于反反复复涨水带来的天然施肥效应,土质好,地力强,因此长出的庄稼收成也就比堤内的田地要高出许多。其时农村已实行包产到户,第三小队35户人家都在堤外的滩地上分有田地。一到麦子成熟,家家户户都会全员上阵抢收。

        麦子成熟待收时,又恰好是汉江汛情爆发期。前些年是大集体劳动,一到抢收,全队男女老少下地,很快就能将地里的麦子赶在洪水到来之前收割归仓。而今包产到户了,大集体的群体力量不复存在,只能靠家庭单干。家里劳力多的人家,基本能完成抢收,家里劳力少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粮食被洪水淹没。

        这也正是朱水生担忧和不安的原因。连续三天的大雨,堤外滩地上的麦子还没有一户人家下地收割。只要雨一停太阳一出,35户人家就会悉数出动,翻过大堤,下地抢收麦子。一旦汉江洪水超出预计快速上涨,那就可能会出现不堪想象的后果。

        想到这,朱水生心里一阵后怕,连忙穿上雨衣,打着手电筒出门了。他要去找几个队干部合计合计,天放晴后,怎样有准备有防范地地组织村民们到滩地上去抢收麦子。人命关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暑气和燥热。

        天晴了。

        没有谁组织,也没有谁动员,太阳还没出来,第三小队只要能下地的人全都到了堤外滩地上。粮食是庄户人的命根子,没有谁会看着辛苦了一季即将到手的粮食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洪水冲走。

        按照前天夜里的合计,队里几个干部各自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马虎。朱水生在最靠近汉江河床的田地边上,一边查看着江水水位的涨势,不停地用树枝做着标记,一边环顾着队里所属人家的抢收情况。另外几个干部则分散在麦田各处,一边帮着收割,一边重点关注着那些年岁已高、腿脚不便的老人。

        没有汛情的年份,庄户人家都会将成熟的麦子连秆带穗一起割倒运回。麦秆是居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烧柴,也可以拉到集市上或者砖瓦场卖掉,换回点油盐钱,没有谁会把它们弃在地里。

        眼下汛情严重,一大早,朱水生就在下地必经的路口告知过每家每户,这次抢收只要麦穗,不管麦秆。

        九点,没事。

        十点,也没事。

        应该还有个把小时,200多亩地的麦穗就可抢收完。朱水生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他看到队里劳力最少的几户人家,也在队干部的帮助下收割了近一大半的面积了。



        突然,大堤上传来了巡逻车高音喇叭的急促呼叫声:“特大洪峰一小时内将抵达本段江面,汛情紧急,请滩地上所有人员立即撤退,回到堤内!立即撤退,回到堤内!”

        急促的呼叫声在大堤上不断重复,紧张的气氛顿时笼罩在滩地上空。

        有的人动了,是那些地里麦子抢收得差不多了的家人。

        更多的人只是直起身抬起头,听完一遍高音喇叭呼叫后,又弯下了腰。

        朱水生见状,快步走到地中央,大声叫道:“情况危险,所有人马上离开!”

        又有人动了。

        还有人在埋头割麦。

        朱水生的女人也没动,男人当队长,要顾大家伙,帮不了自己割麦。她想再坚持一会,多收点麦子。

        朱水生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自己的女人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镰刀,厉声吼道:“不要命了?快走!”

        女人还是没动。

        朱水生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骂道:“你他妈猪啊!你不走别人会走吗?”

        女人看着朱水生急红的脸,忍住眼里的泪,离开了。

        有人跟着离开了。

        可依然有人不理不睬。

        那是粮食啊!要知道,对于农民来说,粮食甚至比命还要珍贵。

        朱水生能够理解,但他不能不负责任。

        两个老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是一对老夫妻,媳妇在家坐月子,儿子在部队当兵。负责关注的民兵排长怎么也劝不动他们,急得手足无措。

        朱水生赶到两个老人面前,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下了。

        两个老人不舍地望着地里的麦子,又看看面前跪着的朱水生,老泪涌出,说:“水生伢,起来吧,我们走。”

        即便如此,到十点半了,地里还有六七十人没有离开。

        朱水生疯了一样地跑来跑去,用几近嘶哑的声音见一个人骂一句:“狗日的,快走啊!”“狗日的,快走啊!”

        然而,晚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汉江疯了。

        集中性的特大暴雨,致使汉江主要支流也相继出现了有记录以来的最大洪水流量。上游水库大量泄洪,多地山洪暴发,导致汉江水位骤涨5.3米,并以5万立方米每秒以上的历史最大洪峰流量滚滚而下。水势挟万马奔腾之力,水头高达十米有余,直扑地处中下游的江面。

        朱水生抬头望向江面的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慑感和恐惧感击中了他的全身。这是他有生以来所没见过的特大洪峰,直觉告诉他,再不跑就没命了。从小就在汉江里翻来滚去的他比常人更懂得汉江的习性。他本能地大喝一声:“洪峰到了!快跑啊!!!”

        还留在滩地上的人们这才慌了,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和篮筐,撒腿就往大堤方向跑。

        滩地离大堤的直线距离至少也有七八百米,这是一场生命和洪水的赛跑。可还没等人们跑出100米,汹涌翻滚的洪峰瞬间席卷了整个滩地。

        接踵而至的大浪被抛向空中,再以不可一世的势头,凶狠地砸向地面上的一切,砸向人群,继而以所向披靡之力,将一切物体裹挟着卷向洪流。

        早些跑出洪峰距离之外或已经爬上大堤顶端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洪灾骤然而至,所有人都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惊叫和呼救。

        朱水生也被大浪卷进了洪水之中。

        汹涌的洪峰席卷着所能席卷的一切顺流而下,洪水裹挟着泥沙以及上游冲毁的家具、木头、牛羊猪狗尸体等向下游倾泄。一丈多高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快速推动着它摧毁的一切固体,急速移位和碰撞。

        滩地上被洪水卷走的男男女女眨眼间便被冲出了几十米远。

        有水性好的男人在浪峰波谷间奋力抓起流经身边的女人,拦住一根漂流的木头或者一张尚未散架的桌柜,将女人安顿其上之后,再去救援其他落水者。

        朱水生睁大眼睛搜索着浑黄的江面。  在他前面不远的水中,一个女孩抱着一根浮木顺水漂流。没等朱水生靠近女孩,水中冒出一个男人,一把夺走了女孩手中的浮木,女孩惊叫着扑腾,转眼不见踪影。

        朱水生一边恨恨地骂道:“禽兽不如!”一边腿脚用力,靠近了那个男人,他看清了是队里的二狗子。朱水生恶狠狠地对面如纸色的二狗子吼了一句:“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一棵树冲了过来,朱水生一把抓住,将身体扑了上去,喘了几口气。他没往大堤方向划动,而是继续在洪水中搜索。

        一个老婆婆在江水中时沉时浮,朱水生连忙靠了过去,将老人拉起,让其趴伏在树上,并拦腰护着。老人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惊吓过度再加上呛水,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嗫嚅着,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又一个人流经身边,朱水生同样将其拉起,是个年轻的女人。可怜的女人,死到临头,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麦穗不放。朱水生掰开她的手,大声叫她抱着树不要松手。女人充满感激地望着朱水生,只顾着点头。

        树的浮载力有限,三人趴在上面,树往水里沉。朱水生明白,自己不能再趴在这棵树上了。

        他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女人,那是队里二狗子新娶的媳妇。结婚那天,朱水生还被请去喝过喜酒。他对那新媳妇说,“向江边防护林方向划,招呼好老婆婆。”说完,他就松开手,随着洪水冲下去了。

 



 

        灾情警报迅疾传送到公社党委、县委、地委。

        公社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抗洪前方总指挥张彪立马带着抢险队员赶到了现场。

        县武装部派出的独立排指战员也紧急赶往梁湾。

        与此同时,军分区联系的当地驻军舟桥团的部分官兵携带着冲锋舟乘越野车正在火速奔驰。

        滩地上,张彪查看了水情,当即做出决定,挑选10名水性好的抢险队员带着救生圈和绳索,自己亲自带队,下水救人。

        20分钟后,独立排的指战员赶到。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全排官兵展开了生死营救。

        一个小时不到,舟桥团的越野车轰鸣着开到江边,10艘冲锋舟箭一般地插入了洪涛之中。

 

 

        朱水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了。

        连着几个晚上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已在洪水中耗费了大量体力,朱水生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只好仰躺在水面上,任汹涌的波涛带着他向下游漂流。忽然,他眼角的余光发现在他左侧的江水中有一缕黑发,那是人!朱水生一个激灵,翻过身来,用残存的气力向黑发靠拢。靠近了,朱水生正要伸手去抓飘散在水面上的黑发,一个大浪打来,又把他冲开了好远。再一次拼力游近,朱水生抓住黑发,提了起来,是一个女人。朱水生揽着女人的腰,尽量保持着让女人的口鼻高出水面,向江边的防护林游去。

        要放在平时,别说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朱水生也完全有能力将其救出险境。然而此时的朱水生太累了,且要带着一个溺水者穿过湍急的洪流游向江边,很难很难。朱水生的嘴里,已经灌进了好几口浑浊的江水,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坚持着一米一米地游动。

        就在朱水生筋疲力竭时,一只冲锋舟发现了他们。当冲锋舟快要靠近身边的时候,朱水生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女人向冲锋舟推了一把,随即沉入了水中。

 

 

        洪峰过去了。

        无计其数的漂流物拥挤着,追逐着顺流而下。

        江边的防护林中,随处可见挂在树枝上和抱着树杆、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落水者。

        一棵树上,一个男人用自己的汗衫和裤子,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捆绑在树杆上,自己赤裸着身子吊在树枝上。

        经排查,落水的76人中,自救和救援逃生者共计63人。

        13个人的生命消逝在洪水之中。

 

 

        当天夜里,二狗子媳妇告诉他,要不是朱水生离开那棵树,她的命也就没了。

        从夺下那个女孩赖以活命的的浮木,漂游到江边防护林,爬上一棵树后,二狗子的眼前,总也挥不去那女孩惊恐扑腾的境况和朱水生那恶狠狠的眼神;耳边一直回响着朱水生对他吼的那句话:“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二狗子没有告诉媳妇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媳妇还在熟睡中,二狗子带了一根绳子,来到了江边。

        第二天上午,有人发现一个男人吊死在防护林中的一棵树上。

 

 

        朱水生的女人天天都要到汉江大堤上跪着,等他的男人归来。

 

 

        又是一年春天,滩地上麦苗青青。

        满目葱翠中,一座钢筋混凝土做成的碑立在滩地正中。

        碑文只有两行字:

        1983,大水。

        淹死13人,自缢1人。

  


        2018.6   于长春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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