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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窥易:蕎売理性

门外窥易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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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文献


蕎壳理性

 

门外窥易
 
熊家巷北上进正街,再往西约20米,面南,又是一家深宅大院。大院门口两旁有圆石墩,小孩门总爱在上面“骑阿马”(骑马的意思)。进门下七八坎台阶,是一层大厅,四根厅柱直径都在60公分左右。穿厅,西出,再下四五级台阶,便是一四方天井。天井四面宽过一丈。天井地面四角各有排水孔。经年的雨水洗刷出地砖的古旧,砖逢隙的绿茵细微似绒。绿茵说不出名字,却知是岁月远逝的划痕。
天井北边是大客厅,放方桌四五张,有众条凳相伴。出后门跳过约百米的菜地,便是城关镇的风景胜地——南湖。
大客厅是周老师的私塾所在。我在这里接受了人生的启蒙教育。周老师,女,年近花甲,剪发齐肩,发花白,戴一副浅黄色框架的老花镜,身材清癯瘦小,消瘦脸型。
私塾第一课是托影本(即描红)写毛笔字。从“一”到“九”,不写到周老师画红圈就不进到第二课。
从“一”到“九”和接下来的“人、手、刀、尺、上、下、左、右、男、女、老、幼”,无数次的一笔一划,汉字深入到意识深处,形成了我最初的审美观和道德观。郑重写出的每个毛笔字,让我有了知味知足的享受。
那稳健的一横,耿直的一竖,浪漫的三点水,刚毅的一撇,义无反顾的一捺,机敏的折弯钩,行云流水的走之拖船(即走之旁),志在天下的宝盖头,海纳百川的凵字槛,这些形态各异的笔画,构建了中华文化的基因。由他们有矩而自由的N次方的组合,便有了洋洋大观的汉字之大成《康熙字典》。每个汉字都有形有义有性格有美丑,每个汉字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我迷恋上了汉字。一笔一划的描模日见增益,磨墨技艺却无长进,往往弄得十指沾墨,因擦鼻涕而弄个大花脸引得同窗嬉笑。童真乐趣至今回想,依然宛如。
我爱上了汉字。当上小学生后,每每利用下学或假日便去趟子街路西的刻字社看师傅们刻章。最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刻章,是先在木头上反着写出汉字,可刻好后,蘸印泥,乧(dou,第二声)出来的字却是正的!刻章,公章是仿宋体,而个人私章一律为楷体。

因爱汉字而崇拜刻章师傅,因崇拜刻章而有了刻个自己私章的理想。
省下N次过早钱后(一个锅盔两分钱,但不是天天都有锅盔钱,平均一星期有两个锅盔钱),终于用两角钱刻了自己名字的私章。一个字五分钱。别人约一公分见宽的私章上,刻字多为“某某某章”我则自己要求刻红五星“某某某”。那时我读三年级了,正如周老师教的毛笔字使我迷恋汉字,新中国的小学教了我爱党。私章上刻☆,我从小就爱党。
 
有了私章,高兴得睡不着觉。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从封面封底到每一页,都刷刷刷地盖了我有红五星的私章。这样一来,无人敢偷,落了也好找回。私章乧一下就出来三个字+一个,比手写快得多。这是我到处乧章的动因之一。而更重要的是,章上是楷体,字体俊美清秀。美而生爱,我的名字变为标准的楷体字,总看不够。长成后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在报刊上变为铅字,也是当年初看私章名字的感觉。
见空就乧章成为我的课外娱乐。课本作业本乧满了,再无纸张处乧章,而乧性犹酣,便放眼找可乧章之处,我幼年时最好的同学陈利罗的课本上就被我乧过章。(陈利罗的父亲陈士禄老师,家住西门尾子,我常去他家玩。陈老师为右派分子,在城关中学教地理,估计这不是他本来的专业。在全天门、也许还是全湖北教育界都教俄语的大势下,我亲眼见他总是在看全英文报纸。
家里煳墙壁的报纸上有空白处,于是我不知饥饿,雨点般往空白处乧章。乧,乧,乧!顷刻间哪里是在乧章,而是在让目不暇及的红色小五星占领墙壁,真个是满墙红星光芒四射!若干年后唱响神州大地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比我的爱党表达晚了好多年。


乧章正未有窮期,一个雷霆般的栗拐猛然降临!磕得我眼冒金星,趔趄间差点倒地!与磕栗拐同出发的是声嘶力竭的炸雷声:“胆大包天!小小年纪,为耸事刻私章!”父亲靠卖劳力养家,栗拐刚猛。
“我为耸事不能刻私章?!”
“官凭文书私凭印!”
“为耸事不能刻私章?!”
“小伢不准刻私章!大人刻私章是要领钱。小伢又不领钱!”
“大人要吃饭,小伢也要吃饭!大人能刻章小伢也可以刻章!”
“我要你讲蕎壳理性!”又是一阵组合栗拐!这次磕栗拐落下了我终生偏头痛的顽疾。
这次栗拐另一收获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了“蕎売理性”这个天门俚语。对这个词我一直耿耿于怀。
这个词是否是这四个字,无据。
长大后,也不时听到“蕎壳理性”这个俚语。
学校不会讲授这个俚语,但不识字的天门人,都能理解其含义。大致是讲歪道理的意思,也含有“搬翘扁担”的意思。
随着岁月的增长,我总琢磨,何为蕎売理性?人世间真有毫无道理的事吗?生活中我发现,天门人在应用“蕎壳理性”这一用语时,无外两种语境:一、对方的论辩是完全错误的理论甚至是歪曲事实或捏造事实后的狡辩,便称他讲蕎壳理性;二、自己理屈词穷或有理却讲不出,不甘输了论战,就以对方是“蕎壳理性”作借口,找台阶休战走人。
我经深究发现:蕎壳理性,不就是书面语所说的“诡辩”吗?须知,真正的诡辩,其实是大学问。
 



这里不妨简说一个中国诡辩史上的著名故事。
安徽的凤阳县历史上出过朱皇帝,世人皆知。而凤阳有水名濠河,这就非世人皆知了吧?而濠河上两千多年前有桥,想必知者也不多。而在这桥上,两千多年前,庄子和惠子同时在桥上散过步,且发生过一场“诡辩”,你听说过吗?
以我现在的意淫,那天是春和景明,阳光明媚。不然,下面的故事就难以发生。
庄子看见桥下鱼翔浅底,引来感慨:“鱼儿是多么快乐!”
惠子搬翘扁担:“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快乐?”
庄子的蕎壳理性:“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乐?”
惠子继续搬翘扁担:“让我们从头捋起……”他们后面的蕎売理性就像绕口令,不要说断他们的官司,就是听懂也难。
这是经典的“蕎壳理性”故事,而庄子和惠子都是中国哲学史上開山立派的超级大咖。其实,瞧阔理性含有穷追真像、实事求是的执着秉性,家乡人似乎没有吸收借鉴其合理内核。



若干年后,我问父亲,落年为什么跟我磕栗拐,不许刻章?
父亲一愣:“还记得?”
“记得。”
“你小,三言两语说不清,就只有磕几栗拐让你记住。”
“小伢为耸事不能刻私章?”我执着,他当年骂我说蕎売理性,我要弄明白。
“有了章,你又乱乧,要是你在别人的书上乧了章,那书就会是你的了,这和抢犯一个样!要是你乧的报纸上正有被引用的敌人的反动文章、反动口号,而恰恰下面有你的私章,你说得清吗?乧了章,至少说明你是同意了的。”
“这也扯不上吧?”
凭什么说扯不上?我四八年为了养家,经人介绍到伪镇公所帮忙抄写文书。哪晓得天门那时快解放了,国民党到处拉人入党,镇公所拿表让我填,说填了就能保住饭碗,我填了。第二天说审查合格了,要我签名,我在抄写急件。他说你先忙。谁知他阴倒用我的私章乧了。解放后我就因为被乧了私章,说不清,镇反时坐了牢,六二年又戴了反革命帽子。带性了你们一生。
“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是指反动军队或镇政府镇长以上的职务或农村保长以上的职务才够戴帽子,您屁都不是,为耸事也当了反革命?”
“我问谁去?”
“您那年说我讲蕎壳理性,您要是有一点点瞧阔理性的劲头,到街道找书记问问为什么戴帽子,不就好了吗?”
“你都几十岁了,要是还是落一年你这样说,我就忽你两嘴巴!你要去街道问谁的理性?你敢问书记?先不说事实像囊样,就凭你敢问书记,不服帽子,想翻案,就够一顶坏分子帽子,即便拿下反革命帽子,坏分子的帽子也跑不脱!要不就是两个帽子,双料的五类分子帽子!我看你是几十年都在夜壶里过日子,不省天日!
我说:“不顾事实有没有,戴了就是对的?这才是蕎売理性!”
父亲:“还有说蕎壳理性的你不知道!八零年全国摘帽。公安局说我没戴过帽,不是历史反革命,局里没有你档案。我说,戴了几十年,囊搞地,现在又不是五类分子了?”
公安说:“不管是不是,现在摘了帽就好了。”
父亲说:“这到底是哪西搞错了?没得帽子,到哪西摘帽子?”
公安说:“没得哪西搞错。过去戴帽是对的,有政策;现在摘帽也是对的,我们还是按政策来。”
“懦腔怎说,说来说克,还是我错哒。”
公安笑而不语。


看来,蕎壳理性这话还是值得咀嚼啊。说不定那两个老头子——庄子惠子,还真是在说蕎売理性哩。要不几千年过去了,怎么我们政府这话又像蕎売理性,又让你无话可说呢?庄子的话也让人有这个感觉。
我爱汉字。几十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的,除了蕎売理性这个词外,还有“栗拐”。是这两个字吗?
写这篇文字时,我想像当年的一幕,握住拳,从手背看,尤其是那节粗壮的中指结,还真像板栗。而用中指这地方往脑壳上猛磕栗拐,伤人是会痛彻骨髓的。
蕎壳理性,我还会琢磨下去:天门民间,怎么会组合出这么个词?
刚写完,忽然记起今年是父亲去世10周年。
因未戴而戴的反革命分子帽子,家父文革中举家下放石河公社坟禁大隊。所謂举家,只是帶了兩个12岁以下的兒子,正是筷子夾骨头一一三根光棍。家父47岁丧妻,鳏居四十載。得寿八十七,权当是上苍的补偿。四类分子对子女的负能量,那是另文的內容了。
那以上的码字,权当祭拜好了。
天国的父亲,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五类分子”这个词了,哪个会记得恁郎地帽子前后还发生过“蕎売理性”的插曲?恁郎就不要太迂腐,非要弄清楚是哪个在说蕎壳理性哒。尚饗!   
 

作者撰写的父亲墓志铭

2017.08.15于北京

(责编:糊汤粉)


 注:本文首发于《澳洲雪梨子》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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