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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良原:窑事(下)

郭良原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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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窑事(下)

郭良原


 

        肖家生暗暗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翠花,人长得很标致,家就在离窑场不远的村子里。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母亲不幸染上重病身亡,她只好辍学,回家帮着父亲做事,照料弟弟妹妹。严酷的现实使她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压力,本应清澈如水的眼里时时隐含着淡淡的忧伤和哀愁,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望着远方发呆。有一次肖家生到村子里办事,正碰上她从地里回来,一只手提着一篮猪草,一只手拿着几根柴禾,见了肖家生,脸一红,头一低,匆匆地走了过去。望着这女孩不到16岁的身影,不知怎的,肖家生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怜悯和惋惜。

        后来,翠花也到窑场来过几次,都是和其他人一样要么弄点没烧过心的窑灰回去,好在冬天里装个火钵取暖,要么来收点剩菜剩饭。起先,肖家生以为她是收剩菜剩饭回去喂鸡或者养猪,没想到,场长说是收回去洗净晒干后家里人吃。肖家生心里好一阵难受,跑到池塘边,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从那以后,每次蒸饭时,他都要放上双份的米,等着翠花的到来。只要翠花来收剩菜剩饭,他就将多出的一份饭端给她。刚开始,翠花不要,肖家生说这是吃剩的,翠花信了。可连着几次后,翠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再也不到窑场来了。

        肖家生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傍晚收工时间便在路口上等翠花从地里回来,他要向她解释,他要她继续到窑场去。翠花见了肖家生,再没有像上次那样脸一红头一低匆匆而去,她默默地站在肖家生面前,听他说话。末了,翠花抬起头,美丽而忧伤的眸子里,泪水盈盈。

        “家生哥,我知道你心好,我爸也说你是好人,可如今哪个家里又蛮好过呢?粮食甘贵,你就留着自己多吃点吧。窑场活累,别把自己饿着了。爸说让你到家里来做客,可又没什么好招待。”

        翠花说话声音很轻,晚风拂着她细软的发丝,白净的脸上,小嘴一张一合,肖家生感到她很美。

        肖家生真想对翠花说“我喜欢你”,可他没敢说,他只是在心里对她说。他也没有到过翠花家里,他怕窑场的兄弟们知道了笑话他。

        翠花几乎成了肖家生心中的偶像。干活的时候,他总觉得翠花就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对他说:“家生哥,小心点,别累坏了身体。”他干得更起劲,更卖力,好几次得到王大毛在全场大会上的表扬。

        有时躺在床上,肖家生会想象着翠花也许还在忙活,便怎么也睡不着。一旦迷糊睡去,翠花便出现在他的梦中。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肖家生心中美好的憧憬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他的梦破灭了。

        那天深夜,轮到肖家生和一个绰号叫“鸡公”的师兄烧窑。值班的王大毛和另外几对换班的兄弟都已经睡了。烧着烧着,鸡公告诉肖家生说肚子不舒服要去拉屎,肖家生一个人顶着烧窑,可老半天不见鸡公回来。虽说一个人烧窑很累,但又不能有丝毫懈怠,偏偏那夜是烧斩火,肖家生都快累趴了。好不容易坚持到了鸡公回来,两人又合力烧到了换班。

        第二天一大早,风风火火的,一群人来到了窑场。有人拿着棍子,有人拿着绳子,有人高声叫喊着“打死个狗日的!”王大毛惊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拦住了来人。

        肖家生和另外几个兄弟也被吵醒了,忙爬起来跑出去。

        肖家生看到翠花的父亲手里也提着根大木棍。

        王大毛向来人们一拱手,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场子里弟兄们做了什么对不住各位的事,请说清楚,我王大毛绝不护自己的短!”

        大伙这才知道,昨天夜里,鸡公将翠花强奸了。

        肖家生只觉得天旋地转,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大毛怒火中烧,两道浓眉紧紧地挤在一起,脸色铁青地进入窑工们休息的棚子里,一把揪起鸡公。鸡公睡眼朦胧中正要骂娘,“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彻底醒了,王大毛一双喷火的眼睛使他瘫在铺位上不敢动弹。“狗日的,起来!给老子到外面去跪下!”鸡公乖乖地跟着场长出来了,醒来的弟兄也匆匆跟在他们俩后面。

场上,翠花家族的人仍在高声叫嚷着要打断鸡公的骨头,捆起来送派出所。王大毛揪着鸡公来到他们面前,怒喝一声:“跪下!”

        鸡公知道事发,双膝跪下了。

        没想到,场长王大毛也“嗵”的一声,向翠花家人双膝跪下。

        可怕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凝固在这一刻。

        王大毛的声音带着沉痛:

       “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我王大毛没有管好自己的弟兄,让翠花受了污辱,我对不起你们,我向大家请罪。”

        说着,王大毛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脸上就是两个耳光。

        有人低下了头。

        鸡公疯了似的打着自己的脸,扯着头发,跪着移向翠花家人前,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哽咽着说:“把我捆走吧。”

        有人哭了。

        王大毛把翠花的父亲请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有话要对翠花父亲说。

        半个时辰后,王大毛和翠花父亲出来了。

        鸡公还在地上跪着。

        翠花父亲此刻也是两眼泪水,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这个孤儿,颤抖着说:“起来吧,孩子。看在你早死的父母份上,也看在场长面上,我饶了你。可你听着,狗日的,从今后,翠花就是你的人了。你若待她有半点不是,老子宰了你!”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当天夜里,王大毛和弟兄们凑了两百元钱,王大毛又做主将大家的30元加餐费扣下来,一并交给鸡公,嘱咐他去给翠花买几件衣服,也把自己的那一身窑狗子服换一下。

        肖家生病了,头疼得快要裂开,浑身像火一样。晕晕乎乎中,他看见翠花朝他走过来,满眼都是泪水。

        肖家生伸出双手,向翠花迎去,却什么也没有。

        “翠花!”肖家生大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醒了。

        那一窑烧得特别好,块块青,块块整齐。

 


 

        王大毛和翠花父亲商议好了,就在这一窑货出完的第二天给鸡公和翠花办喜事。

        可翠花死活不同意。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仍像恶梦一样紧紧地缠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家里就两间房,父亲和大弟一间,另两个弟妹一间,她没有房间。快16岁了,也算得大姑娘家了,不便和弟妹们挤在一起,家里穷,又盖不起新房,父亲只好在屋旁为她搭了间简易的小房。

        当鸡公轻轻地撬开她的房门时,她就惊醒了。一翻身,划燃火柴,一条黑影就扑了过来。一闪即灭的微光中,翠花看清了来人是窑场的鸡公,正要张口喊叫,一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和鼻,使她几乎窒息。她拼命挣扎,无奈身轻力薄,加上惊吓,慢慢地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只感到有一只手粗暴地扯下了她的短裤,随后是一阵撕心的痛楚,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翠花明白发生了什么。强烈的羞耻感击垮了她,泪如雨注,她想到的只是悲只是恨只是死。她止住了哭泣,点燃了那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了头顶上方的那根横梁,她想,就这样离去吧。想着想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父亲起夜,发现女儿的房里还燃着灯,心里就有些疑惑,便来到翠花门前。从门缝望进去,见女儿在哭,忙敲门,问怎么啦?

        翠花惊慌中忙去解梁上的绳子,父亲见了,声音颤抖地说:“伢,做不得的啊。快开门,有什么跟爸说,嗯?”

        门开了,翠花扑在父亲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从翠花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父亲才知道女儿被人害了,气得当时就晕过去了。     

 翠花惊骇地喊着爸爸,好一会,父亲醒过来,听女儿说是窑场的鸡公,就撞出门,叫醒同族的一些人,冲向窑场。

        翠花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将她许给了奸污她的人。当父亲从窑场回到家,郑重地把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像被雷击似的,僵在那儿,木讷讷地。清醒过来后,她跪在父亲脚下,求父亲不要再伤她的心。

        望着满眼泪水的女儿,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扶起翠花,说:“伢,听爸的话,只能这样了,窑场王场长也是这个意见。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你自己,你就受了吧。你已经这样了,今后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啊。鸡公害了你,但一看到他向我下跪,要我捆他送派出所,我的心就软了。鸡公也苦,父母亲早死,一个孤儿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如今,再把他往牢里送,那他就完了。你就跟他过吧,慢慢会好起来的。”

        翠花哭得更厉害了,她明白了父亲的难言之痛,她答应了父亲。

        出完窑的第二天,窑场放假一天,全体兄弟为鸡公办喜事凑热闹。

        肖家生也去了。

        简陋的婚宴上,鸡公孩子似的抱头痛哭。

        翠花的眼睛肿得很厉害。

        事后,弟兄们笑鸡公因祸得福。鸡公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正儿八经地说:“兄弟们,我鸡公也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呀。可我有什么办法呢?穷得叮当响,不说讨不起老婆,就连女人是啥味也没闻过。都28了,我憋得慌啊!场长和兄弟们成全了我,我一辈子感你们的恩。”

        从那以后,鸡公变了,在窑场出满力地干活,在家里也特别疼爱翠花。

        肖家生原谅了鸡公。

        翠花也常到窑场来为兄弟们洗洗衣服,帮帮忙,不过,谁也没有开过她一句玩笑。见了肖家生,翠花又跟先前一样,脸一红,头一低,匆匆离去。



 

 

        郑师傅死了。那是因为一次试验,一次烧窑试验。

        据老师傅讲,江汉一带这种状如陀螺的窑,打从窑祖鲁班师傅起就是这么个烧法。窑孔内的拦火离窑门有固定的距离。   

为了节省烧柴,减少时间,降低成本,王大毛想改一改,把拦火向外移移。他把郑师傅和肖家生找到一起研究,并让肖家生进行计算、画图。经过讨论比较,三人都觉得可以试一试,便一起去找老师傅商量。老师傅不同意,说这样做有危险,弄不好全窑货报废不说,还可能出大事故。王大毛陈述了大家的意见,坚持要移动拦火。老师傅仍不松口,说他的师傅的师傅就是这么个烧法,到他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反师。王大毛急了,说出了事他以场长的名义负责。老师傅便不再多言,让他了。

        三人按照先前的设计方案将拦火向外移动了5寸,烧了一窑,结果成功了。时间少了一天,烧柴节约了5000斤。老师傅也高兴,亲自为王大毛、郑师傅和肖家生斟酒,以示庆贺。哪晓得王大毛酒一下肚,提出再将拦火外移5寸。老师傅惊得一口菜梗在喉咙里,只得连连摆手,好半天才咽下去,说“再移不得了,就这样,就这样。”王大毛是个犟脾气,敢想敢说还敢干。有一次喝多酒后他说他在部队时,因为排长总是无缘无故地找他的碴,气得他将排长按在床上狠狠揍了一顿。因此受到处分,并提前复员了。烧第二窑时,他果真不顾老师傅强烈反对,组织人将拦火又向外移动了5寸。结果该这家伙走运,没出事,时间和烧柴又有所节省。王大毛喜懵了,背着老师傅,烧第三窑时将拦火又外移了5寸。

        这下出事了。

        斩火烧下来烧熬火,半夜12点,只听轰的一声,拦火倒了,一块一块的砖直往火塘里掉落。值班烧窑的郑师傅和肖家生从窑门的火孔望进去,只见一块块通红通红的砖相继掉进火塘,掉一块,溅起一片火星,如同焰火喷放,如同钢花飞溅。肖家生急忙叫醒了睡在办公室的王大毛。

        王大毛也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让肖家生赶忙去叫睡在另一间棚子里的老师傅和准备换班的另两个兄弟。



        陀螺窑靠3只烟囱起作用,控制拉力。烧熬火时,每只烟囱只留有一指宽的缝隙。由于拦火倒得厉害,老师傅提出将烟囱缝隙封闭,但仍然不起作用,拦火继续掉落,都快将火塘填满了。王大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望着老师傅,老师傅也来不及责备他,看了一下形势,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掉进火塘内的砖全部掏出来,直到再不掉砖为止。

        说来容易,但要从一尺见方的进火孔将火塘内的砖清除干净,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高温,火烤,一走近窑门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郑师傅、肖家生和准备换班的两个兄弟四个人轮流作业,用火钩将掉落在火塘里的砖一块块地往外掏。不一会,他们的眉毛都烤卷了,嘴唇也起了泡,但谁也顾不得喘口气,稍有迟疑,冷空气一进火塘,砖块就会凝固粘结,那时全窑货就得报废,还预料不到会有什么更大的危险存在。那可是一千多度高温的一只密封窑啊,里面可是几万块砖几万块瓦,一旦发生冲顶,那就会是几万发炮弹,后果不堪设想。听老师傅讲,他看过一次冲顶,窑里的砖瓦喷射到了几十米远的地方,整座窑就像火山爆发。掏砖的四个人忘却了一切,只是拼命地往外掏。郑师傅不停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扑向窑门。热浪烟火一熏,咳嗽更加加剧。王大毛要换他,他不让,依然坚持着。就这样,四个人分秒必争地掏到次日凌晨两点,才将火塘里的砖全部掏干净。这时再也没有砖掉下来了,是继续烧,还是半途而废,此时王大毛也不敢自作主张了,便请示老师傅。老师傅狠狠地盯着他,嘴里迸出一句从没听过的脏话:“烧你妈的X,你狗日的找死啊!”

        就从那夜火塘里的砖掏干净时起,郑师傅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最后一块砖掏出来,郑师傅再也坚持不住了,头一歪,倒在了窑门前,口里、鼻子里,乌黑的血直往外喷涌。

        王大毛立马抱起郑师傅,送到棚子里,叫肖家生打来水,为郑师傅擦洗脸上的血和汗,轻轻地唤着:“郑师傅,郑师傅......

        良久,郑师傅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没什么,休息一会就会好的。”  

        可他没有好。

        王大毛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汇报了郑师傅英勇救险的情况,并以中国共产党党员和窑场场长的名义提出将郑师傅送县医院检查治疗,一切费用由窑场负担。

        到医院后,大家才知道郑师傅已是肺癌晚期了。

        半个月后,郑师傅闭上了眼睛。临死前,他挣扎着对场长王大毛说,让他的大弟弟到窑场来做工。

        王大毛伏在郑师傅的遗体上嚎啕大哭,“我对不起你啊,郑师傅,郑师傅......

        日夜守护着郑师傅的肖家生收拾着郑师傅的遗物:一条浑黄的洗脸洗脚共用的毛巾,一双不知打了几次补丁的破球鞋......

        王大毛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连求情带出高价将郑师傅的遗体运回了村里。

        连夜出丧。

        地主子弟死了,阶级觉悟“高”的人们都不沾边,连郑师傅的几家亲戚也不理不睬。王大毛大骂:“狗日的们,黑良心!”差肖家生立即回场,通知除了值班烧窑的外,所有兄弟一律赶到郑师傅家为他送终。

        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哀乐。

        王大毛带领着一干窑场兄弟,向郑师傅遗体举行告别仪式。

        远处近处围着看热闹的,王大毛登上一张方桌,声音颤抖地致悼词:

        “郑清明同志,1941年生,1960年进我窑场做工,13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我场的优秀场员。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英勇救险,不幸牺牲。”

       停了停,王大毛看见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抹眼泪,也有人在指着他嬉嘻笑着。    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村里人只是在“老三篇”里见过或者听到过的那句话:“郑清明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王大毛的声音穿过夜空,在天地间回响。

        夜,黑沉沉的。一只马灯引领着一群男人、一个女孩子带着两个弟弟组成的送葬队伍,默默地走向坟地。

 


十一


        王大毛为他的言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有好事者向上级部门写了匿名信,举报杨岭大队窑场场长、共产党员王大毛丧失阶级立场,为地主子弟开追悼会,更为恶劣的是篡改毛主席语录,将毛主席说的“张思德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篡改为“郑清明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称其为公开反对伟大领袖,罪不可赦。

        那个年月,上级部门不敢马虎,立马派员下来调查。

        不几天后,区派出所所长带着两个人,将王大毛抓走了。

        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开除王大毛党籍并撤销窑场场长职务,交窑场全体员工监督劳动。

        大队党支部随即指定老师傅代理窑场场长。

        窑场全体员工不服,甚至商议要以罢工的形式抗议上面对王大毛的处理。王大毛知道后,给阻止了。

        老师傅在会上说,不管大队怎么安排,他只是名义上的代理,窑场还是王大毛说了算。

 

十二

 

        老话说,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肖家生撞上了好运。

       肖家生高中一个要好的同学的父亲在公社做水利主任,同学向他父亲介绍了肖家生。那一年的冬天,同学父亲把肖家生的情况报请公社党委同意,将肖家生抽调到公社水利工地任工地指挥部政工员兼会计。

        通知是老师傅从大队部带回来交给“场长”王大毛的。肖家生接到这份通知时,也是云里雾里,同学事先也没告诉他。王大毛将通知给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望着他,又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

        肖家生不想去报到。

        王大毛骂了一声:“混账!”

        肖家生是真不想去,他舍不得他朝夕相处两年多的窑场,舍不得他粗鲁耿直、亲如家人的兄弟们,舍不得慈父般的老师傅,更舍不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场长”王大毛。

        一连几天,肖家生闷着头干活。窑兄弟们都来祝贺他,他只想哭。

        肖家生硬赖着值班烧了最后一窑货。    封窑的那天晚上,全体窑工都没走,王大毛带着大家伙,一起到了他的家。

        原来,王大毛卖掉了他老婆辛辛苦苦养到一半大的猪,为肖家生置办了一桌送别的酒席。

        肖家生傻了。他叫嚷着:“不!不!”

        王大毛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老父亲瘫在床上,冬天了,3个孩子都还没穿上袜子,可王大毛却把郑师傅最小的弟弟接到了家里,管他生活,供他读书。

        开席了。王大毛将肖家生和老师傅安排在上席位置,为大家都倒上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老师傅,兄弟们,这第一杯酒先敬躺在地下的郑师傅!”

        王大毛把杯中的酒慢慢洒向地面。

        14只酒杯一起举起,又一起洒向地面。

        社官哭了,肖家生也哭了。

        王大毛又为大家倒上一杯,说:“这第二杯酒敬家生兄弟。他出息了,也是我们窑场的光荣,干!”

        酒杯的碰击声中,所有人一饮而尽。

        肖家生没干。他举起酒杯,向老师傅,向场长王大毛,向师兄们每人鞠了一躬,然后将酒倒入口中。

        王大毛又为大家倒上第三杯酒,说:“为我们的子子孙孙再不像我们一样做窑狗子,干杯!”

        “干杯!干杯!!干杯!!!”

 

十三

 

        离开王大毛家的晚上,肖家生去看望了他的郑师傅。那天,刚好是郑师傅100天的祭日。

        没有月亮,昏暗的夜色中,肖家生默默地向郑师傅的坟弯下腰,轻轻地说:“师傅,我要离开窑场了,您多保重!”

        一抬头,肖家生猛然看到坟的那一边,一条黑影正匆匆离去。

        肖家生一惊。大晚上的,谁会到师傅坟上来?他跟了上去,从那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背影和姿态,他认出了,那是一个女人。

        难道是她?

        是她!肖家生不认识那个偷偷爱着郑师傅的寡妇,但他敢肯定,刚才离去的女人就是那个在巨大的压力和痛苦中挣扎的女人!

        肖家生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一切在他面前似乎都光亮起来。

        他轻轻地抚摸着坟上的黄土,哽咽着说:“师傅,她也来看您了,您就安心地休息吧!”

        有一只手扶在肖家生的肩头,肖家生又见到了那双刚进窑场时令他望而生畏的眼睛。

        王大毛也来了。

        “好兄弟,记住你郑师傅,今后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像他那样,做个好人!”

         肖家生紧紧地握住“场长”王大毛的手,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热量正在注入他的全身。

        夜风习习,原野寂静无声......



 (全文完)


1992.8  初稿于深圳  

          

         2018.5  改写于长春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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