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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城外藩篱

金戈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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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金戈,本名钱鹏喜,武汉人。曾任武汉市作协副主席、《芳草》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评审委员会成员、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有《河祭》、《不远的木屋国》等多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出版。其近年随笔《梓山湖笔记》系列笔触精微、言近旨远,有明清小品风。获作者首肯,选发《梓山湖笔记》系列之二十六,所述虽已过去,读者品读自有会心动容处。


 城外藩篱

——《梓山湖笔记》二十六
文/金戈

己亥腊月廿八,即公元2020年元月22日,余及家人于上午和下午由汉口、武昌出城,抵达梓山湖小院。此乃事先安排春节渡假,一如往常。

翌日,武汉突然封城,严禁离汉。据悉,自前夕至封城当日十时关闭城门期间,闻讯市民如惊弓之鸟,仓惶出逃。官方说法,远走他乡者竟达500万之多。民间传言,封城因疫情失控,迫在眉睫,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余寝食不安,终日蹲在后院外土山坡,遥望武汉,意绪纷乱。莫名联想《出埃及记》所载世间灾难,自第一灾至第十灾,分别有蛙满地、虱满身、蝇成群、畜瘟疫、天下雹、蝗虫飞、日月黑、击杀长子……余虽出武汉经历与出埃及记不可同日而语,然在新冠病毒传染江城前后,世间蝗灾、火灾、猪瘟、地震、战乱和人殃纷至沓来,耳闻目睹,不禁毛骨悚然。

咸宁梓山湖一角

 回忆出城前几日经历仍后怕不已。彼时虽有警觉,却疏于防备。元月十八日,与校友聚餐。次日,与任蒙、爱平兄赴蓝主编雅集。第三日,往餐馆订座,约杨书记、李总商议出版事宜,时已风声鹤唳,气氛不祥,方才取消。嗣后与友人微信私聊,始知都在检视近期社交轨迹,忧心忡忡,狐疑两周才渐释怀。

封城才二日,不断接到各地亲友电话询问,北京刘恪、天津刘书棋、吉林徐文、湖南刘祖保、移居美国的一位同窗……这些先生女士平素联系并不多,而今纷纷问候,可知武汉已惊动全国、全世界。

 余虽早一步出了城,却毫无脱身侥幸感。

 首先,所谓500万众出逃说,夸张荒唐,外地人指责更是大谬。其中半数以上应属事先计划的返乡省亲或旅行观光。其余即便临时出走,亦出于躲避本能,闭关之前迁踄自由,何至须担逃跑恶名?纵使其中有已感染者无意中染及他人,罪在病毒,其人何辜?出走者在异乡遭遇重重艰难险阻,噤若寒蝉,悔不待在家乡自保,免受歧视。

 其次,余虽已离汉,梓山湖小院距武汉南大门仅咫尺之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整个湖北已成重疫区,风险随时可能波及小院。

原本打算最多在小院渡假五、六日便返汉,所备生活品寥寥无几。咸宁已对梓山湖一带居民活动限制多多。正月初二暮时,因周边出现几例疑似病例,官方突然宣布封锁所有小区,严禁出入,警员站岗,警车巡逻,如临大敌。

变故猝不及防,吾子原本有春节值班任务,更忧猫粮断绝,遂不顾家人劝阻,抢在铲车封堵小区大门前,匆匆带上汤姆一家三口(三只猫),自驾强行闯出小区。然几经变向突围,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均关卡重重。试绕乡道村路迂回,路径皆已挖断。一个时辰后他无奈折返。

小院生活顿时拮据。猫粮恐断顿,人食亦堪虞,卫生品耗尽,尤其日常用药告馨。

焦虑中捱过一夜一天才见安民告示,每五日配送一次统购打包生活必须品,常用药品每月订购一次。

余一家三代五口困在小院,窘迫中开始自救。菜圃尚有萝卜、菜苔可敷衍数日,找出剩余的菜籽种子,冒严寒抢种白菜、茼蒿,密撒种子,覆以草屑抵挡霜冻。苦盼一周后,希望种子现苗头,日夜殷勤呵护。出苗后渐次间苗吃菜秧。去秋点播的十几株豌豆苗已爬藤,长势喜人。初衷是观赏豌豆花,期待豌豆荚,如今只好狠心掐尖,隔三岔五掐一次豌豆苗。某日,余无意中从茶叶盒里发现几十粒蚕豆种子,掂量约有二、三两,炒成了一小碗枯盐豆。唏嘘,谚云宁啃树皮不食种子!若非经历非常岁月,何以解读史载焚琴煮鹤、易子相食?

自家栽种的辣椒

突如其来之物资匮乏,令邻居各户乱了方寸。惊魂甫定,人们生存潜能便激活。先是偷菜,凡暂无人烟院落便翻栏而入,光顾菜地,擅自收割。嗣后,撬断小区临湖院墙铁栏,抢收湖滩当地农户田地庄稼。

有争夺瓜分,亦又互助分享。疫情稍缓,邻人建微信群倡议自助改善伙食,各户倾其所有,或出黄豆、石膏,或出石磨、手艺,无所出者出力气,聚于一院,居然成功打出豆腐,各户分得一块豆腐、一掬豆渣,皆大欢喜。

此乃苦中作乐也。梓山湖始终笼罩在瘟疫阴云下。天空日夜彻响轰鸣声,那是南来北往抢运抗疫人员、物资的飞机在呼啸。

余亦通读了方方日记。伴她隔离在家的仅一匹老狗,其患癣疥,不能出门治疗,与她一起强撑着熬封城闭户的日子。

或因与吾子一起闯关未果而沮丧,汤姆闷闷不乐,不思饮食,渐显病状。吾子焦心如焚,四处打电话求救,上网查询种种救治措施,费尽心机终是徒劳,眼睁睁看着它断气。吾子失态失声,竟至号淘。吉它、杰莉亦一起哀嚎。汤姆属英国短毛种,毛色灰白相间,厚实浓密如织毯,姿态矜持高贵。猫龄六年,极富灵性,善与主人家人沟通,智力几近六龄童。

见吾子哀伤不能自已,余以白布单收殓,以精致茶盒木匣为棺,葬汤姆于后院外山坡。

吾子从山林深处挖回一株观赏桃树苗,移植于墓旁,环栽花草。又铺砌墓碑,以马赛克为汤姆勒石留名。知子莫如其父,看似极尽哀荣,纪念的却是目下刻骨铭心的日子。

汤姆一家三口

许是为了悼念汤姆,吾家临时收养了一只流浪波斯猫。此猫原本有主,主人被封在武汉城内不得返回,猫粮断,到吾家乞讨。吾家猫粮亦是捉襟见肘,吾子狠心克扣吉他、杰莉口粮,匀给流浪猫。后发现它已身怀六甲,又辅以鱼汁泡饭。一日,猫已解怀,寻遍周遭不见其生产之窝,惟一日三顿准时上门领餐。约三个月后其主人返回,它不知从何处叼回五只猫崽。呜呼哀哉,瘟疫谋害吾家一条性命!阿弥陀佛,吾家救一命连带救活五命!

庚子正月廿,今乃李先生文亮大夫殒命头七祭日。某群中有人倡议,夜幕降临时分燃烛鸣哨祭祀。余浏览多个微信群,祭祀图文铺天盖地。是夜,余未燃烛,在后院竖立一丈余长竹竿,竿头挂一盏小马灯。余乃船夫和纤夫子孙,水手称马灯谓“气死风”,无论月黑风高、水深浪急,船桅之上,“气死风”永不熄灭。余亦未吹哨,只肃立仰望撕开夜幕中的一抹光亮,于万籁俱寂中聆听,小院草木中窸窸窣窣,那是已然惊蛰之虫子们的微妙声音,仿佛哨音。

竹竿挑灯,“气死风”永不熄灭

自知相对于千万武汉父老乡亲,余稍幸运,虽亦在封闭隔离中,比较高层住宅逼仄空间,余处境回旋余地较大。梓山湖小院有前庭,葡萄架延连到侧院的池塘、菜圃,过小桥通往后院草坪,更有柴扉通向后山。疫情最严峻时,有警官来用铁丝将柴扉绑死。两日后余斗胆剪断铁丝,再开生门。

诚然,无形的蕃篱无处不在。余每日大部分时辰都在户外,小院处处可随意走动,却又感觉处处受掣肘。一颗心脏被悲愤和疑问乱麻塞得几近窒息。瘟疫乃天灾无疑,而人殃往往如影随形,屏蔽世间春天气息。

余以心血浇灌小院,不觉已五个年头。而俗人琐事亦多,从未似如今长达三月蛰伏小院。出城以来,历经严冬风霜雨雪,早春草木甦生,眼下已近暮春,放晴时骄阳已辐射夏天光芒。无限接近地观察腊梅开过谢了,春桃开过谢了,海棠开过谢了,爬满院墙的蔷薇也绽开花蕾。那棵垂柳最像封禁隔离计时器,由枯枝败叶而泛青鸣条,滴滴答答而千丝万缕,将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计算成轻飘的柳絮,纷扰了一棵樱桃、两棵桔子和一众枇杷、石榴、杏儿、枣儿、柚子们,都笑脸逐开安慰老夫。连最矜持的紫薇,亦有情窦初开的意思了。

梓山湖小院

小区已可凭健康码多次出入。偷菜之后,各户人家又猎涉野味、挖竹笋、剥芦笋、採水芹、摘椿芽、捋槐花。家人去湖滨芦苇荡剪回粽叶,提前将端午节过了。山上的艾蒿才尺许高,收获回来掐嫩尖榨汁做艾草米粑,将艾叶卷成筒状晒干做熏香,氤氲的艾香袅袅娜娜,弥漫小院。

老夫好色,痴迷路边野花。当地人称谓的百日草,花期长达三月余,猜测属菊科,有金钱菊、波兰菊、天人菊。还有石竹、金盏、六贝莉、紫云英等及许多不知名野花,皆天姿绝色、妖娆惊艳。余每日出门一次,挖回一篓篓无主花,遍植窗前、树下和院墙旮旯。野花生命力极强,移植经一夜便成活,争香斗艳,引来狂蜂浪蝶。于是小院生机盎然,对抗肃杀的瘟疫气氛。

朗朗乾坤,清明节已至矣,举国公祭抗疫烈士和死难同胞。小院偏处郊野土山背后,听不见鸣笛致哀。余登土山筑祭台,沐浴更衣,焚香明烛,诚惶诚恐,默默祭祀死难英烈同胞,并列祖列宗、父母大人,愿以一院草木鲜花敬贡,再祭酒三巡,叩额九拜,伏惟尚飨。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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