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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故乡是我灵魂的重要栖息地。那里有我生命的灯塔,一直引领着我走向寂灭的彼岸。
——题记
小镇不大,历史悠久。东西长十来里,散落在沿河北岸。从镇内向北,荷塘星罗棋布,沟渠纵横。仅存的几幢面目全非的老建筑,与堆弃在四处旮旯里的残碑断石,散落着历史的幽邃与厚重。六十年代末,日子一天紧似一天,大多数人家都在为两餐发着愁。但社会气氛依然热火朝天。晚上如无例外,大多会把人们吆喝在一起,不是斗私批修,就是摇头晃脑背诵《老三篇》之类。我家从下街尾、搬到下街头后,与”嫌污”做了邻居。那时我们般般大,才十岁出头。虽然都在下街住,但我们读的不是同一间小学。做了邻居,时常听街坊拿嫌污开玩笑。我才知道他这诨名的由来。嫌污的父母最早在县城工作。母亲在银行做出纳。他父亲上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被安排进了公安系统。刚解放那阵,因放行了一名资本家,而此人后来还无影无踪了。怀疑他父亲受了“糖衣炮弹”腐蚀,并牵连到了他母亲。双双进了无数次学习班交待问题,结束后,工作就不明不白没了。只好回到小镇做了码头工人。适逢水运黄金发展时期,嫌污父母天天起早贪黑奔波着。过了四十岁才生他。嫌污的出生是一个意外。那时,除了最大的哥哥有绘画特长、混进了化肥厂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部下放农村去了。父母只好把他栓在桌子旁的小木盆子里,任其一个人玩耍,便双双出去干活。回来时嫌污总是屎尿、食物与杯碗杂物搅成一盆子。他母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烧一壶井水,用温水把他洗干净。嫌污就又变得白白净净起来。嫌污母亲这时总是边给他洗边唠叨:你真是个“嫌污”。这个称呼就这样慢慢叫开来。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不是这样写。如何写是民俗学家与语言学家研究的范畴,我能理解它的传神之处就够了。我父亲在手工业联社工作,生产农业生产工具。有的书上称之为生产资料。其实就一铁匠,回炉、淬火、锻造镰刀、铁锹与锄头之类。手上的锤子,踏着铿锵的音乐节奏,玩得出神入化。母亲做工艺品,但多数编织筲箕、箩筐与提篮。私下里在家秀花、剪纸都能做到活灵活现。我喜欢母亲绣花时哼小曲的样子。嫌污的祖父给他取了一个很好的学名:王良臣。起码比我的学名强:李建国,在操场一喊“建国”,最少有七、八个同学东张西望。而我的小名“黑皮”,更是多如牛毛,人们只好用“庙巷子的黑皮“来区分我。其实嫌污早熟,不到十岁就开始独当一面烧火煮饭做家务了。特别是刀工一流。我想把萝卜丝切得如他那般细,结果切了几次手指头,放弃了。
寒假的一天。我去襄河用小桶挑水。在堤坡子下面见到嫌污,一筲箕大白菜、黑斑点点的红苕,旁边是撒满一地的大米。低头在那里作抽搐状。我知道他在哭。忙过去问他。他马上背过去,用冻得通红的手擦着眼泪。转身望着我不出声。“是堤边的浑气用脚踢的……我家米缸就这点米了。”他惶恐的望着我。“这怎么办?你父亲知道了还得了!”嫌污的父亲不大说话,不怒自威,我担心起来。挑着空水桶陪他回家。义爹说嫌污是乖孩子,如果他父亲没得饭吃,有可能遭一顿暴打。“等一会!”义爹扭头就朝自家屋里去了。取回一大搪瓷刚缸米来:“赶快!做饭去!”据说义爹年纪也不大,只大我父亲大约五岁。却高了我父亲一辈。义爹那时已被定为“美蒋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留过洋,是船舶专家,从省城遣送回原籍有两年多了。遣送之前,与老婆离了婚,子女留在了省城。义爹成了事实上的鳏夫。又据说在义爹被遣送回小镇的第二天,镇上“井冈山联盟”的造反派就跑来揪斗他。在被“架飞机“时,义爹的眼睛跌落在了地上,嫌污竟奋不顾身的抢在了手里。隔天,擦得干干净净还给了义爹。我们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好奇,喜欢到处听壁根。街坊邻里,个个背地里说义爹有学问,以前是好大的工程师!真可惜了!口气里是满满的敬重。
第二天,嫌污跟我讲起,才知道为何堤边的浑气要踢翻他淘的米。还是夏天的事,我同他到河堤上看轮船。回家的路上,在厕所边的垃圾堆放处,一个母鸡下了一个软黄蛋。我说:“软黄蛋!“嫌污朝我说的方向,马上跑了过去,把软黄蛋捧到手心跑回了家。我把这个事告诉了我母亲,母亲说我笨。不然可以顿一小碗鸡蛋给我吃。为这事,我两天没与嫌污说话。堤边的浑气后来知道后,硬说是他姨妈家的母鸡下的蛋。一直在找机会要嫌污陪他鸡蛋。结果就踢翻了他淘的米。过了几天,嫌污跑去找义爹套近乎。他把我叫上,为他壮胆。不知道怎么才能答谢那满满的一搪瓷缸米。义爹回到小镇后,先是到劳动站领小工做维生。后来农机厂从街道办把他要了去。成了农机厂的技术员。常常一个人在家里画图纸。由于技术过硬,领导不大管他。有生产问题了,派人把他叫到厂里去。嫌污扭扭捏捏的来到义爹身边:“义爹,我想帮恁郎挑一缸水!”义爹摘下眼镜,把圆规、尺子摆了摆,抬头对嫌污说:“来感谢我啊!有这个心就好!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要你们挑水?你们要好好读书……““那更使不得!伤了手脚我怎么向你们父母交代。你妈前几天已经端了一碗猪油渣子萝卜汤过来,也算谢我了。“义爹站了起来。朝周围望了望。向前面天井走去。我倆跟在后面。1949年后,小镇上的庙观寺院、楼堂馆所,无一例外,都归了公,成了学校、政府各部门的办公地,以及戏院、会堂等公共设施。有的分了好多户,成了民居租住的大杂院。义爹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大杂院。然而却是以前自家的祖屋。他曾祖父是山西人,经商来到这个镇上后,从此时来运转,发了大财。说这里风水好,于是就在镇上定居下来。是这个镇上首任山西商会会长。听大人们说,原房子是两进深的大院。很多建材,据说是从大老远的秦岭运过来的。大门外,有台阶,一边一个昂首的大石狮子。我家搬来时,只剩下左右两个残缺的基石了。院子里有两个天井,周围雕龙绘凤。我看到的时候,也已全部打烂。所有的人像,都凿去了头,轮廓依稀可见。
“革命、造反……也要读书啊!不读书怎么改变贫穷落后?毛主席都说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是吧?”义爹仰着头,朝向栋梁上的残缺图案;我倆仰着头,朝向义爹。一个院子早已被隔成两个院子。后院子,从侧门进,由另一条路拐进去。义爹住的是前院子。分在一个最偏僻的小房子里。院子里还有七、八家杂姓人家。都归政府下面的房管所收租金。院子四周以前是花园。现在都墙贴墙的盖满了房子。有的更是借了院子的墙,搭起来的棚屋。冬天没有太阳,有天井也显得很阴暗、湿冷。那天,义爹指着窗上的雕花与檐梁上的刻图,为我们讲了好多故事。正在兴起时,居委会组长来了,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要腐蚀伢们!再发现你讲封资修的东西,我就向上面回报了。又有最高指示来,马上去街道办画两幅宣传画!晚上要贴出来!“口气不容置疑。每月发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火柴票等供应票证给居民时,也是如此,我们都怕这个居委会组长。第二年我从纯阳阁小学初中部,调到武圣庙小学初中部。居然同嫌污分在了一个班里。与刚来插班的华侨学生曾彼得和五金公司的秦国立渐渐成了朋友。彼得大我近两岁,篮球打得好。我和国立就跟着他打篮球。嫌污天天要做饭,参与少,但比我灵活多了。曾经在班级联赛中,被体育老师看中,希望他去校篮球队。嫌污当然想,但家务太多,几经犹豫,低头拒绝了。刚开始,彼得高过我、嫌污和国立。第二年一抽条,我们三个又高过彼得了。
国立是个好吃佬,见面就讲自己昨天又吃到了什么好东西。有点带炫耀的意思。嫌污和我一句话也不敢讲。一贫百事哀。彼得与他母亲从海南华侨农场,强烈要求回到原籍后,上班和居住,都在正街的照相馆里。国立的父亲在单位做支部书记。母亲是镇里的宣传干事。常常可以开后门买到紧缺物资与便宜货。过的比一般镇上人家殷实。有一次,彼得实在忍无可忍了:“不要老来馋我们,你又不偷点出来……”国立一下哑巴了。过了一会,回过神来:“你们这么多人……”我们一时沉默起来。国立也觉得自己不对:“我偷偷攒了两块多钱。现在不在身上。明天我请你们下馆子。”“不过,你要把照相机给我玩玩。教我照相。”国立朝彼得狡黠一笑。彼得的篮球和照相机,都是德国货。听说回国时,带了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贵重东西,上岸后,才发现交通无法想象的落后,无法带到农场去,大部分就地捐给了广州政府。只留下几件自己认为好的宝贝。也不轻易示人。篮球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可玩可借。“今天教你三步上篮。其它明天你请我们开了荤再说。”彼得得意的拍了拍国立的肩膀,不提照相机的事。第二天,一大早我把挖砖渣时,在老房子地基下面挖到的几个“铜鸽子”、“铜眼钱”和母亲积攒的几个空牙膏袋子,揣进了衣兜里。做贼心虚的去了学校。但去不去废品收购站换钱,我一直犹豫不决。也算是几个人“打平伙”,自己不出钱,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下午放学,我们几个吹着口哨出了校门,就开始商量着去哪个馆子。国立看校门口有捏糖人的,给我们买了“大闹天空”、“猪八戒背媳妇”和“老鼠拖葫芦”。彼得坚决不要,说那个捏糖人的天天在学校用粪车拖粪。言外之意捏糖人的手不干净。嫌污说:“唉!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可惜晚上没米粉卖了。我大哥有一次带我去黄婆婆那间馆子,鳝鱼臊子真香!炸得好焦脆,半点腥味也没有。汤喝的嘴里软乎乎的,粉有咬劲。不知道那汤是怎么做出来的……”我马上插话:“我就想喝碗三鲜汤,要多点肥肉丝浮在碗里。吃两个鸭子锅盔,算了。”彼得说:“我不知道什么好。还是好吃佬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请客!”国立东张西望,神秘的说:“今天我们几个搞点酒吧!侯船室旁边、和教门馆隔壁的煮包子非常好。可惜附近都没有卤菜……”嫌污忧心忡忡:“还是算了!我还要回家做饭。黑皮,你说我到时给义爹端碗米粉去行不行?“我接过嫌污的话:“应该行吧。我今天跟我姐姐说了,要参加学习小组。今晚我不用做家务。”国立说:“那就在十字路口、朝堤方向那间。呔子胖师傅那里,就是听说做过特务的那个。对面是副食品门市部。“我一直怀疑这个传闻,呔子胖师傅见人总是嘻嘻哈哈的,人们当着他的面学说他的外地口音,他毫不生气。看不出来他有半点阴险与狡猾。结果争来争去,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吃的都贵,钱不够。最后就点了一锅煮包子。每个人叫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汤。国立跑到对面门市部,自己在酒坛子里,用半斤的溜筒,打了一海碗散酒,放了二两酒钱在柜台上,朝里面一喊:“秀秀幺,酒钱放柜台上了。”酒来了,嫌污怎么劝也不喝。我兴冲冲的喝了一大口,因没有经验,把口里的煮包子呛了一地。彼得闻了闻,说想喝啤酒。我们三个没听说过,便问啤酒是什么味道,彼得说明了半天,我们还是不知所以然,很失望。国立“啧、啧、啧”的貌似喝得津津有味。其实碗里的酒,好像一点也没有消浅。最后,国立把酒退了回去,要秀秀幺给他退钱。秀秀幺不肯,说不然要告诉他父亲。国立只好作罢。第二天,国立把我们喝酒的事,讲给坐在他前面的女同学听,还不停的扯前面女同学的长辫子。被老师发现了。要他起来背课文。国立不背,也不站起来。僵持了好长时间,打了下课铃也不下课。国立突然庄严的举起手,不等老师许可,起身就一本正经道:“报告!人有三急,我要去尿尿!”课堂里哄堂大笑。暑假来临。夏天的小镇,最让人期待与感动。有时狂风炸雷骤雨。不过,嫌污总希望雨能够一直下个不停,这样,他母亲就可以不出勤了。他就可以与我们一起去到处野。这天周末,朝霞浓紫,旋即乌云滚滚,风大雨大,我看见嫌污拿着课本,在自家屋檐下,坐在小板凳上发呆。这时他母亲落汤鸡一样跑回了家。过了好一会,嫌污兴高采烈的跑到我家叫我:“黑皮,我妈今天不出去了。我作业也做完了。你作业做完没有?雨停了我们出去玩吧。”“这雨停不了。我作业动都没动。暑假作业我才不天天做。到时你给我抄就行了。”“义爹说了,我们初中所学的知识,都是生活常识,还是要自己做,多思考,印象才能深刻。并不是为了考试和交差。”“我没说不给。你看南边的天已经晴了。等一下我们去打鼓泅。把他们几个叫上……”有一次我与嫌污去荷花潭那边捡柴火,同在那里割猪草的郊区小伙伴们打了一架。柴没捡着,在那里偷偷打起了鼓泅来。结果我们两个身上好几处粘上了蚂蝗。有一条还搭在了嫌污的小鸡鸡上,怎么也揪不下来。嫌污当时不出声,我知道他害怕了。“今天你带我过河。我要横渡汉江!”这条河我们习惯上叫襄河,偶尔也称它汉江。“哪有这么巧!前天我去挑水,河水退了好多好多。从渡口那里下水,在二码头对岸就可以上岸了。然后坐摆渡船回来。”我们几天前好几个一起游过了襄河,有几个还是老手,就嫌污一个人抱着船尾的铁锚,坚决不肯。女同学都笑话他。嫌污家务太多,遇事考虑幽微,不仅仅是因为胆子小的问题。天果然放晴了,万里无云,好像从没下过暴雨。嫌污叫了四个同学。我们争先恐后,不一会就游到了襄河南岸。嫌污很高兴:“好轻松啊!开始有点紧张。我马上游回去都没有问题!”我说:“能直着游过去才算你狠!顺水流,流都可以流到对岸去。”我说:“想得美!听说有襄河五、六个宽呢。浪大得很。“西边的夕阳在雾霭中,橙红橙红的,浓厚了西天的云彩。襄河河面上闪烁着轻雾般金黄色的鳞波。
汉江在上游西北面的沙窝处,拐了一个大弯,冲积成一块广袤的沙地,生长着各种短期植物。在微茫的青纱帐后,是电厂与化肥厂高高的烟囱与工厂轮廓。斜对岸的沙窝,是水运人家与造船厂。露天外,是七零八落支起的新船与旧船。那些重新上了桐油的旧木船,依稀有闪耀的光泽。顺流而下是一码头、二码头……,和七、八条直上直下的缆车线。堤上临时堆放着各种待装卸的物资。一片繁忙景象。几个码头停靠的大大小小船只,排到了河当中。往来着轮船、驳船,与打渔艇、小划子。在时不时旷远而雄浑的汽笛声中,东竞西溯。“建国,你想过当船长没有?可以去好多好多地方。”嫌污没有看我。熟悉后,他很少叫我学名。“我想当石油工人。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我假装在沉思。嫌污开始玩沙。在沙滩上画人、画狗,写字。他在河边挖了一个长方形,把自己埋了进去。“这里比荷花潭舒服多了,没有蚊子、没有蚂蟥。如果天天能来多好!”嫌污躺在沙里,闭着眼睛,一副陶醉样。“我是想告诉你的。因为是文言文,你不会喜欢。是义爹偷偷给我的。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嫌污的眼睛望着开始昏暗的天空。“那书里写的什么?我在我叔叔那里偷了一本《水浒传》。”“是两本《昭明文选》,我看不懂。《水浒传》也是禁书。我去年看过一本,前后都烂的没有头没有尾了,中间也掉了好多页。到时能不能借给我看看?”“你排在后面吧。国立有一本《青春之歌》,我答应同他换。”“我也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我买了一把口琴。我父母都不知道。”“哟,他们几个回来了。”我纠起头,其他几个正扬着荷花、荷叶朝我俩跑来。“快!游回去!太晚了!走!走!走!”嫌污看着马上就要落土的夕阳,爬起来就往上游走。上高中后,搞什么“农机班”、“红医班”、“文体班”,我和嫌污分分合合,但新交的朋友总玩在一起。认识了上街的刘铁与潘杰。刘铁的父亲据说是理论物理学家。母亲大学学文科。两个都是“右派分子“。在酒泉工作过一段时间。几年前由兰州遣送回原籍。全家讲一口西北普通话。开始与我们格格不入。但混熟了,刘铁这同学直爽豪气。有时我们学他一家人讲话,舌头卷不过来,他还一本正经的纠正我们。听说潘杰的父亲是解放军军官,母亲在镇里做文教卫工作。潘杰被爹爹、婆婆看得很娇。能说会道,在我们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彼得慢慢变得很少打篮球了,整天花心思找女同学借书还书。他喜欢上了两个女同学。一个是有点病态的。这个女同学在周末时,总是带着一副缠着胶布、没有镜片的眼镜,坐在一把祖传的摇椅上,在自家门外看书。只有作文写得好,不全是抄《两报一刊》里的精彩段落。作文里总有几个自己的新词语,总有一点自己的小情绪。语文老师喜欢。其它数理化都不及格。经常跑到照相馆与彼得幽会。另外一个是十分害羞的大眼睛女同学。彼得一撩她,她的脸就通红通红,迅速蔓延到整个脖子。眼睛里好像有无数的话语。但彼得一直不得要领,总也追不到手。我暗恋上了低我一届的校篮球队女生。喜欢她在篮球场上不管不顾拼抢的样子。她的班越过操场、与我的班正对面。喜欢她在课间十分钟休息时,在走廊上与同学们眉飞色舞的样子。但我从来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自从嫌污知道我有口琴后,我就再也不一个人夜晚去河边吹口琴了,我去时总是把他叫上。他也乐意陪我。我们互相交流。很快就吹得出几个曲子来。还学会了合着双手打节拍。这是我们两人的小秘密。但他有时兴致来了,也找我借了去,单独拿去吹。每次虽然我把用小方巾包着的口琴借给了他,从内心来讲,我还是舍不得的。嫌污当然看得出来。后来他缠着他化肥厂的哥哥,弄到了一把旧的口琴。也难怪,我是听说我那暗恋的女生,时不时在襄河下游学游泳,我才下了好大的决心,把上次准备“打平伙”换钱的“铜鸽子”、“铜眼钱”,与空牙膏袋子,去废品收购站卖了,才买下的这把口琴。真庆幸那次“打平伙”时没有冲动。我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同她一起来到河边,吹最动听的歌曲给这个女生听。
“你不想当船长了?现在知识越多越反动,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我为嫌污担心。“义爹鼓励我读书。义爹说了,读书不是无用,是不读书才无用。他郎知道好多好多。你知不知六角亭还有一个名字?“当时六角亭早拆除了,遗址都找不到了,但在小镇上,男女老少都会提起这个亭子。嫌污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荟真楼。与纯阳阁等好几处,都是信道教的人们,集资兴建的。旧社会我们镇上信道教的人多。武圣庙,从他爹爹的爹爹就开始筹资了……“嫌污兴致很高。“义爹那里你要小心!不要老往他那里跑。”我提醒嫌污。据说学校有同学在校长那里,在打嫌污的小报告,我又不好直接告诉他。“嗯。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义爹可能要去上海了。正在外调,镇里一直在拖。不放人!”嫌污很着急的样子。“真的?吹牛吧?义爹可是“美蒋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啊。”我不相信。“真不是假的!上海江南造船厂的红头信笺都给我看了。好大的印章!我们国家要搞更大的远洋货轮!义爹又要去参与设计了!我与你出生那会,义爹就参与了东风远洋货轮的设计工作!万吨以上啊,一条万吨货轮,超过河里的一百多条驳船。如果换成河里的驳船,可以从一码头一直连到汉口去。”嫌污羡慕的告诉我。“哦!”我还是表示怀疑,也不知道他的数字是怎么来的。镇上人议论纷纷,“美蒋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怎么比镇委书记还要威风,坐的是省里来的新吉普车。镇委书记上县城,骑的还是旧自行车呢。临走。义爹郑重的把好几本书,包括一套庄子的《南华经》交给了嫌污:“替我好好保管。我这些年沉沉浮浮,就是靠这些书的智慧熬过来的。”回到家里,工伤在家的父亲不动声色的递给嫌污几张保存下来的牛皮纸:“记住义爹的话。“嫌污略有所悟,小心翼翼把一本一本书包装好,藏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嫌污借过一本《南华经》,第二天嫌污就催问我看完没有。我似懂非懂,也烦他天天催,看了十几页后就还给嫌污了。从此再见这套书时,已是十年之后了。嫌污父亲是腰内伤,前几天下雨后,在上船的跳板上一滑,掉在河里受伤的。那天我去找嫌污玩,看着嫌污的父亲在写毛笔字,龙飞凤舞,真有气势。还要我去比划一下。我不敢。嫌污从房间里出来,责怪他父亲:“又说腰很痛。都站在这里写一上午了。”不知为什么,我与嫌污父亲很少说话,但从心里敬畏着。上高中后,学校教研与办公在原天后宫的建筑群里。图书馆设在最高一楼。嫌污说想把《昭明文选》找齐,暗示我同他去学校图书馆看看。我没有兴趣。那里冷冷清清,只有王翰老先生一个人在那里,不仅仅是不苟言笑,我就没有见过他说过一句话。王翰老先生不但是大资本家,也是历史反革命份子。在那里,好多书都捆绑的严严实实。《昭明文选》没有找到,却看了很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书。潘杰与嫌污是紧邻的两个班。潘杰喜欢上了嫌污班上的学习委员卞玉。以前在上街上小学时,他倆是街坊又在一个班里。而卞玉上高中后,好像对嫌污渐渐有了那么点意思。功课有问题,不管数理化,总是找嫌污请教。嫌污总可以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让卞玉开窍、心服口服。卞玉的皮肤算不上白净,但显得特别健康。眉清目秀,活泼开朗,学习用功。有一副好嗓子,也有表演欲。唱《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唱得有板有眼。但她母亲保守,不让她进学校文艺宣传队。说抛头露面做戏子不好。校长做工作也不成。卞玉拗不过母亲,只能把遗憾埋在心里。
李铁有一天特意跟国立说:“潘杰从来都是油腔滑调、趾高气扬的,最近闷闷不乐起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嫌污班上的卞玉不喜欢他了。潘杰沮丧的对我说,卞玉责怪他的学习成绩,赶嫌污一丫都赶不上。说卞玉可能喜欢上嫌污了。”嫌污说:“我发什么誓?影子都没有。到时候都来说我自作多情。“李铁说:“我们几个都是好朋友。你如果对卞玉没有那点意思,就尽量疏远卞玉。让潘杰多点机会。”嫌污有点气愤,但心中还是有点小得意:“我管不了人家。卞玉来找我,我总不能要她滚吧。你们都有女朋友,还就我没有……”李铁无可奈何:“我也是为大家好!让潘杰痛苦一段时间也好。杀杀他的优越感。“彼得神秘的插话道:“恋爱你们不懂。我是过来人。谁说也没有用。“李铁在旁偷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因为彼得总也追不到手的那个大眼睛女同学,对李铁格外紧张,李铁当然心领神会。我也发现了。不过我还发现,彼得又有了新的目标。又喜欢上了一个在学校演样板戏的。他年龄比我们几个都大一点,在这些问题上,他总是先人一步,以老大哥自居。过了一段时间,嫌污告诉我:“卞玉对我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她把她父亲的英雄牌钢笔偷出来给我用。说用用看,喜欢就买一支新的送给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要是李铁不向我提起潘杰在追她就好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嫌污。因为我知道潘杰追卞玉追的很辛苦。有一天晚上,嫌污趁父亲在外面竹床上打鼾,悄悄的溜了出去捉蛐蛐。到了上街堤边戏院旁边的春秋阁那里,他忘了卞玉就住在附近。卞玉正在乘凉,听着金家白胡子老先生,年年夏天晚上都添油加醋讲的《聊斋》。卞玉看到嫌污穿着那件经常穿的白汗衫,靸着人字形拖鞋从她门口走过。小镇的盛夏,赤热难顶,家家都在外面纳凉。嫌污浑然不知,卞玉早已从后面跟了上来。潘杰留了心,故意跑去卞玉的家门口要找卞玉借蚊香。第二天一清早,卞玉的母亲就找到了嫌污家里来。大声如骂街,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左右邻居、对门四户都跑出来看热闹。嫌污听到了,不敢出门。嫌污的父亲开始不留意,听着听着,觉得在骂自己的儿子。忙出了去。卞玉的母亲一看见嫌污的父亲,马上改口:“老李啊,小孩子都还小,你要管管你家儿子……”嫌污的父亲眼睛一瞪:“不要泼妇骂街!有问题说问题。”卞玉的母亲马上软了下来:“那你问问你儿子是怎么回事……我女儿是不会与你家儿子交朋友的……”“是不是你家女儿不检点还很难说。你放心!我家儿子如果与你家女儿交朋友,我就打断我儿子的腿!”嫌污的父亲又是一怒。
至此,嫌污一个暑假没有出去外面玩。除了帮他父亲擦嚓药酒,做做推拿外,只来我这里串串门。精神却越来越好。他说他在他父亲的帮助下,能看懂《南华经》了。说义爹是一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的人,自己将来要”以众小不胜为大盛”。我听得一头雾水。他把卞玉给他的英雄牌钢笔慎重的交给我,叮嘱道:“帮我还给卞玉。千万不要让潘杰知道。“过了很多天,我母亲才给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嫌污父亲放走的那个资本家,就是卞玉母亲家的亲戚。当时她与嫌污父亲还是同事,嫌污父亲管开证明的图章。卞玉母亲就偷偷找到嫌污父亲,恳求他帮帮忙她这个亲戚。嫌污父亲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就开了一个放行的证明给了卞玉母亲。后来搞运动,卞玉母亲用这件事揭发了嫌污父亲,让嫌污的父母为这事丢了工作。我母亲最后告诫我:“看你长大了,才告诉你一些社会上的事情。复杂得很。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是看报纸,也要有自己的主见。别看嫌污的父亲这么凶,其实是一个大好人。”国立后来听说是潘杰打的小报告,要去揍潘杰,被彼得劝阻了。潘杰心虚,觉得在朋友面前很掉底子。也缩在家里不出来。不声不响的插班到了县城的学校读书去了。彼得全家的出国申请批准了。在倒春寒中,我们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他。开船的汽笛声,让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离别的惆怅。彼得临走前的一番话,却让我至今挥之不去:我真舍不得你们!但我母亲过得实在太辛苦了!我爷爷是敲着三棒鼓下的南洋。临终时,还想着叶落归根。我们为了归根,与父亲弟弟好多亲戚天各一方。到如今家不是家,国也没有了。我吹口琴的水准,公认为同学中第一。但还是没有机会与暗恋的女生说上一句话,连眼神也没有对过一次。更别说吹口琴给她听了。我们几个死党曾相互吐露过心声,美其名曰个个有女朋友,除了彼得说牵过手、拥抱过外,其他几个连女同学的袖子都没有碰过。这给我很大安慰。我们曾经不止一次的问彼得,幽会时在干些什么,问他有没有与那个病态女同学亲过嘴,我们不好意思用“接吻”两个字,彼得总是笑而不语。每次我见到那个病态女同学时,就希望能从她脸上的表情上找到我想要的那些答案。国立的母亲希望国立可以“因病留城”,但国立坚决不肯。要与我们一起到广阔天地去。八月,我们毫无例外的一起下放到了农村。潘杰也回到小镇上,归到他母亲的战线,对口下到了指定的青年队。因为卞玉也下放到了这个青年队里。
这是一篇接近报告文学的小说,或者是一篇接近小说的报告文学。本来欲写成一个至少三万字以上的中篇,由于颈椎实在疼痛难忍,只好草草收场,暂时无法继续了。嫌污1978年,在义爹的鼓励与指导下,考上了义爹的母校复旦大学;嫌污父亲放走的资本家,1980年突然以港商身份回到湖北。知道了他走后所发生的一切,与卞玉的母亲断了往来。90年代初在家乡投资药厂,执意交给嫌污的父亲打理;卞玉考了两次,最后上了中专。在渐渐了解到嫌污父亲与自己母亲的过往后,无法在潘杰与嫌污之间进行取舍;李铁父母平反,恢复了教授职称,被安排到北京核物理研究所。永远离开了小镇;下放农村后,我暗恋的女生不知所踪。后来几经折腾,我到了南方;国立顶了父母的班,后来居然混到了市里副局长的位置。现如今,国立因妻子住在镇上,时常还能看到他在襄河边晃悠;更多的同学,随着儿女在外打拼,散落在了天南地北,甚至国外;20年后,第一次在小镇举行同学聚会。但小镇早已失去了往日光彩。所有的记忆符号在消失……其中的悬念何时揭晓,就看我将来的文字缘了。与写作者一起生活过的人们,可以对号入座。但你会发现:似你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似我的那个人其实也不是我。这正是写作者的本意。一如我此刻脑海中正在激荡着的故乡,只有挥之不去的那些隽永味道。作者往期部分文章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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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也:皂市钟家与京山王家
心然:美丽的西江苗寨
因荷藕然:南非所见与心中所惑
天门山:难忘的三年
陆羽金鱼:一个被城市遗忘的武汉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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