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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荷藕然:老邻居狗七叔(上)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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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口(航拍)


老邻居狗七叔(上)
因荷藕然

狗七叔是有名有姓的。几十年都这么叫,反而把他的名与姓给忽略了。我是他隔壁的街坊,当然还知道他姓什么,具体名字还真有点说不准。
狗七叔,家里的老幺,排行第七。父母头胎是儿子,接着生了五朵金花。第七个终于又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怕难养,又特别看重,所以给他取了个俗不可耐的小名——狗狗。又因为叫“狗狗”的太多,街坊大人都喊他狗七。我们年纪小的,自然就叫他狗七叔,或者七叔。狗七叔小时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娇娇宝贝幺儿子。
那时候,他天天用开水冲猪油粉子吃,是我印象最深刻的。
狗七叔大不了我多少。只是他的老大比我父亲小五岁。他就自然高了我一辈。我上高中,他下放农村已将近一年。算下来大我三、四岁的样子。
文革不兴读书,到处闹革命。他也跑去串联。结果走到河南驻马店,就弹尽粮绝,几乎饿死在他乡。是好心人把他们几个送上了南下的火车。那时候只要是革命小将,衣食住行基本不要钱。回到岳口,狗七叔非常忌讳人们提起这段经历。
而我却觉得他很勇敢。那一次,他是溜进轮船后,先下的汉口。此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千帆竞发的汉江上,轮船南来北往的汽笛声了。

最近,因同学儿子结婚,我受邀请,回了趟岳口。这天下午,我不胜酒力,睡了一觉。实在闷的不行,把我给热醒了,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门口吹风。
我们两家的房子是向堤边的。沿着堤边这条弯弯曲曲的街道,叫沿河大道。
一根烟的工夫,可以沿堤脚边走到镇上最热闹的一码头与候船室。
往事历历在目:赶船、谋生的人们川流不息。平常有几个欢乐的老头在堤坡子的石阶上对弈、打嘴仗;夜晚,就是云伯的天下了——“话说从前……且听下回分解……”
岳口,就这样被装在了一幅记忆的图画里。
不一会,狗七叔拎着一袋卤菜回来了。老远向我打招呼:“咦,回来了!”。
我笑笑:“昨天回来的。准备晚上咪两口?”
“一个人。没法开卤锅。你玉秀幺去上海带孙女去了。喝麻了好睡觉!等下过来陪陪我。我再搞几个凉菜小炒,很快!”
“中午喝多了。才醒。”
“看不出来。只要不吐,就还能喝。主要是陪我吹吹牛。”
我俩相视一笑。狗七叔大踏步地进了他的家。
我从小就喜欢听狗七叔摆谱。小时候更喜欢串门,那时狗七叔常常给他家好吃的给我。就是没吃到过他家的开水冲的猪油粉子。
不一会,狗七叔从他家大门伸出头来,向我招手:“快好了。”
我起身过去,他还在厨房忙。
狗七叔住的地方,原来是祖屋,现在早已一分为二了。以前高高的石阶,进门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厢房里铺着木地板。门窗、檐梁、中堂、神龛,皆有精致的雕花。里里外外的四壁全是杉木鼓皮。记忆最深的,是堂屋东壁挂着的、玫瑰色丝绒上的各种伟大领袖的纪念像章。后面有一个无人管的不规则大院,有野葡萄藤与金银花藤。杂草丛生,四周墙脚长满了青苔。
狗七叔的父母去世后,祖屋分成了两家。在原地基上盖了两套楼房。另一套归了他三姐。现在看到的,面目全非了。
我在狗七叔家一楼打了个转,到处干干净净的,却能闻出无言的清寂味道来。
狗七叔端出最后一碟菜:“你玉秀幺今年都没有回来过。这么大个家,冷冷清清的。”
我连忙牵桌子,帮忙倒酒。散装的粮食酒,一股熟悉的糟糠味:“我陪恁郎喝几口,等会儿还有一餐。”


“你倒多少是多少。主要是陪我说说话。你丫头也应该出嫁了吧?”
“出嫁了。就是还没生孩子。没恁郎有福气。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儿孙满堂!”
“福气!唉!你看看我……时髦人!空巢老人一个!今天有你陪我说说话,才有点家的感觉。一家人分的这么远,我都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团圆过。你身体还好吧?”狗七叔端起酒杯朝我晃了晃。
“吃得喝得!我也难得管他们。现在的人们,不管哪个阶层,都处在一种生活的焦虑感中,不知道在担心什么……丫头他们要是生了,还不是我们老两口的事。”我也礼貌性地抿了一口。
“那时候我们想生不让生;现在让他们生,他们就是不生。折腾啊!我看这往后怎么搞!”
“这几十年来,样样不是一毬样。尽歪掰!”
“以前是一句顶一万句,结果把我给顶的丢了工作;现在政府口口声声尊重客观发展规律!尊重客观发展规律!结果是新闻联播说了算!你出去的早,不知道。我老子为了生这个儿子,开除、罚款,从武汉的工作单位光溜溜地回来了。现在退休金少了人家一大截。后来到处求爹爹拜奶奶打工。这咔酒钱,还是靠儿子的那点孝心!”
“你郎这咔事,轰动岳口。我晓得!”
“有什么鬼用!儿子生了个女儿,我们想他们再生一个,又不是一定要他们生男孩。就是不生。他们不生,我老子就是不去上海!”狗七叔一大口,把杯里余下的酒干了。
“你郎不要怄气!可以去美国的女儿那里散散心啊。”
“我才不去美国那破地方,满口阴沟里死(English)!汉堡包!不把老子憋死了!不瞒你说,我现在也说不起话。儿子在上海生了女儿,我就同你玉秀幺屁颠屁颠的跑去了。就那一次!为第二胎的事,他狗日的呛了我一句——生下来你养啊!我第二天就回岳口了!”
“现在的人压力也大。他们能在美国、上海落脚,已经很出息了!”
“我真佩服我们那个时候的父母!我家是七个,现在个个儿孙满堂!你家是五个,就有两个出国发展了。”
“人口老化,将是社会面临的最严重问题。比如养老、医疗、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人口、包括人才基数,问题多了去了。”
很想听狗七叔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给我谈理想、谈人生、谈哲学,谈这几十年的经历,谈岳口掌故……结果他围绕着家庭琐事出不来了。
好在狗七叔的几个小菜,做的还真不错。谈着谈着,我也不停的夹着菜往嘴里送。他看了看我,会意的笑了笑:“我一生就是个好吃佬!这几个菜,不比酒楼差。我不知道你在家。不然,我稍微用点心,比这更好!再加点!别客气!就当打打底子。“
“说哪里话,在恁郎这里我什么时候客气过!现在我也做菜,跟这味道差远了!”
“我就这点本事。唉!你说我跟我这儿子,一生死对头。小时没有少给他磕栗拐!但他确实比我出息。现在一个月五万多月薪啊!媳妇也有近三万。我前年还在给人当门卫,才一千多一个月。五万得让我做门卫做三年!怎么就养不起第二胎了呢?“
“工资高、节奏快!天天加班。他们压力也大。现在百物腾贵!恁郎不当家,不知道厉害!“
“那也是!老子那次在上海,进了超市,都不敢下手拿东西!房子八万多一平米。在岳口可以买我这么大的旧屋了!“
“怎么说呢?过去有过去的好;现在有现在的难。有些东西说不清楚。”
“我也不是一个古板人。非要他们生二胎。有条件,不管男女,为孙女添一个伴,对小孩子成长有好处。那时候我们都是放养、望天收,活的也不比别人差!”
“恁郎不谈过去。现在的年轻人特别反感!我们这代人穿越得太快!但想法始终没跟上。”
“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可能就是所谓代沟!一想,也没有什么好争的!同我般般大的,已经克豁好几个了。”
“我是想通了。这个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恁郎就不要钻牛角尖了。不要斗气,还是去上海吧,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狗七叔看着我,欲言又止。埋头一颗花生米、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嚼的蹦蹦响。
好一阵沉默。这时,狗七叔的电话响了。
“视频来了!视频来了!”狗七叔几乎跳了起来,就去沙发上抢自己的手机。
果然是上海狗七叔的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
屏幕上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爷爷!爷爷!你在干嘛呀!你说了来看我的,天天都说来,怎么还不来呀?”
狗七叔对着屏幕,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逢:“来看你!来看你!等你长大了,我就去看你。”
“我都长这么大了!五岁了!”小女孩撅起个嘴对着屏幕道。
“是哦,都五岁了!“狗七叔附和着。
小女孩的旁边有人给她传话。她马上对着屏幕朝狗七叔喊话:“爷爷!爷爷!我今天告诉你个小秘密,爸爸的卤猪蹄子成功了。说爷爷要来了,要做几个爷爷喜欢的菜……“
狗七叔一听这话,热泪直垮。赶快把手机递给了我:“哎!受不了!……”


我接过手机,拍了拍狗七叔的肩,对着屏幕招手:“小朋友好!”
“奶奶,怎么不是爷爷了?“小女孩在屏幕上疑惑的望着我。
手机换了人:“是玉秀幺吧。我是咸宁。”
“你是稀客啊!几时回的岳口?这是一个伯伯。” 玉秀幺在屏幕上,拥着孙女,向我挥手。
“刚回。又尝到七叔的好厨艺了!恁郎要劝七叔去上海。他郎一个人在岳口不是个法子。
“劝了几年了,就是不来。从小到大就是一犟逼。你说两句他可能会听。”
“要儿子跟七叔说两句,我保证七叔会去。”我看狗七叔平静了下来,专心在听我们讲电话,便把电话递给了他。
“儿子啊!来跟你爸说说。”
屏幕上换了儿子的大头像:“咸宁哥好!爸!不是这么小气吧?从小教我做人要大度,考虑问题要有格局……什么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
狗七叔对着屏幕,看着我在旁,又不好发脾气,尴尬的笑着。
我连忙对着屏幕插话道:“你好!认不出来了。等会你和玉秀幺加我微信。我来安排七叔去上海的事。”
“好!好!好!谢谢咸宁哥!”
“不然你的卤猪脚,不是白学会了!“
“咸宁!他听你的!说多了他又乔气!”玉秀幺抢过电话,不停的给我竖大拇指。
“爷爷!爷爷!奶奶说爸爸炒的花生米爷爷也喜欢!”孙女又出现了。
我看着狗七叔,眼睛周围又迅速红了,泪水汪汪。
我赶紧加他们的微信,趁热打铁。
狗七叔始终不出声,不过悄悄把身份证递给了我。我马上上网给他订高铁票。
催我去吃饭的同学,微信一个接一个。
成功订了第二天12:21分,D3074从天门南站直接到上海虹桥的动车。
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交代狗七叔收拾行李。
其实啊,生活中的小别扭,只要有一个人在中间调和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在微信上,我把情况一一告诉了玉秀幺,收到他们无数感激的话。让我去了上海一定去他们家做客。
狗七叔的儿子,还不忘要我转告狗七叔——去到上海,保证每星期陪狗七叔搓一顿。顺便跟他郎学做几个家乡菜。
我直夸他懂事。
狗七叔对着我只讪讪的笑。
最后丢给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狗屁用!”
有同学打来电话:“在哪里?我顺便来搭你一脚。”
“家里、家里。老窑货院子旁。”我告诉对方。
“七叔,我就来不及帮忙收拾这堆碗筷了。”
狗七叔摆摆手,示意我快去,一而再地抱拳拱手。
快落土的太阳,色彩反而更浓了。余晖不知从谁家的玻璃门窗上反射过来,刺得我眼睛难以张开。回头一看,那束光正好笼罩在狗七叔的脑门上,周围显得更加昏沉与阴暗。桌子上一片狼藉。狗七叔发着呆,曾经的玉山倾倒之士,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我踏出大门,侧身望过去,荒芜的长堤上空无一人。下汉口的轮船早已停开几十年了。
我想,明天离开岳口前,一定记得先把狗七叔送到天门南站去。

 

(未完待续)

 

 

                                         2019-8-30

                                         于海桃湾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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