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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渔翁:郭圣海

老渔翁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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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圣海像


提示:全文9000字,阅读约需18分钟


编者按文友兼乡友因荷藕然还乡,岳口故旧借机餐叙N次。在座诸君青少年时期均与郭圣海先生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并受到过他或深或浅的影响,回忆往昔与货海哥(大家对郭圣海的习惯称谓)时相过从的点点滴滴,无不感慨系之。圣海先生辞世已有32年,岳口似乎再没出现过这样一个在岳镇一代年轻人心中留下深痕的人物。都觉得应该写写这位当时的“岳口名人”,以为故邑存照,给历史留迹。这既是一代岳镇人向已在天国的货海哥还的一份人情债,也是对自己的青葱岁月、对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纪念。个人回忆难免挂一漏万甚或偏颇,欢迎对其人其事有话要说的读者惠赐大作。

【人物】


郭圣海

文/老渔翁

补记/小熬浆糊


在我的故乡天门岳口镇,郭圣海颇有名气。

郭圣海是个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如今家乡的年轻人中恐怕已少有人知,但他却是我们这一代很多岳口伢的共同记忆。前些时乡党聚会,说起郭圣海,大家记忆的闸门顿时打开,纷纷讲起他的故事。在座的几位《鸿渐风》编辑当场约稿。

往事并不如烟,作为那些年月里曾与郭圣海来往较多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作为一个曾经受过他影响的人,我应该写一写他,便表态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我心目中,郭圣海儒雅倜傥,才华横溢。他的住所离汉江轮船码头很近,是个不足10平米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以外,几乎别无长物。走进狭小的空间,墙上悬着几幅卷轴字画,桌上零星散落着书画、棋子、扑克牌,桌上穿西服打领带的照片,以及床头的二胡有点抢眼。这些都告诉我们,主人穷,但是个文青。另外一个与众不同的,是小屋的木门,蓝色油漆刷面,那是他喜欢的颜色。这是否寓示着房子的主人向往海洋或志在蓝天?我不得而知。

# 【编者补记】 #

作者为撰写此文,专门去了郭圣海旧居。那扇蓝色小门连同房子早已杳无踪迹,代之以镇上流行的三层楼房,蓝变红,矮变高,房主也不姓郭。

▲郭圣海旧居原址已更换了主人,建了楼房



在那个满目文化荒漠的年代,精神物质两匮乏,镇上的年轻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他蜗居里来,下棋、打扑克、吹牛。郭圣海一高兴,就提笔挥毫,满足求字者的要求,写下一两幅古代文人墨客的著名诗句。我当时工作比较闲,时间自己支配,空闲时间也到那里打发。走进他的蜗居,屋里总是有人,他往往就是一句话:“来了。”接着又继续自己那盘没有下完的棋,或打出手中的扑克牌。

在我们心目中,郭圣海就是知识的化身,一个自由的精灵,一个启蒙者。他的举动、他的言论总给人以启发。在大家都浑浑噩噩的时代,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面对络绎而至的青年朋友,面对任何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总能侃侃而谈,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就像古希腊的智者苏格拉底。

郭圣海走路总是昂着头,闲庭信步,一种矜持而又书生气十足的模样,很吸引眼球。有一年夏夜,我们在襄河堤边相遇,我问他这么热的天气到哪里去,他回答简要:“走走”。于是,我陪着他溜堤坡。一路上,他讲了很多岳口堤街的故事——繁华的河街、诸多的殿堂、往来的樯帆、过往的行客,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有文化、特别有味道。他告诉我,他最佩服的是岳口人金焕模,这位清朝广西阳朔最后一任县令有着惊人的辉煌,他曾在任上邀请民国大总统、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到阳朔演讲。郭圣海能清楚地背出孙中山当时演讲的一段话:“在使国民有世界之知识,普及教育,提倡科学,宣传三民主义,使人人皆知国为民有,非一家一姓所得而私,亦非腐败官僚、专横武人、阴谋政客所得而治”。

岳口襄河堤坡

对于他讲的这段历史,我一直将信将疑,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查找资料,证实了他所言不虚。当时,他看我惊讶的样子,压低声音对我说:目前这样不重视知识的社会是不正常的。他断言,这种现象不会持久。他说,“你父亲是了不起的数学老师,地道的文化人,总会平反的”。他说的话使我吃惊,我紧盯着他,他却很谈定,金丝眼框后面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历史证明了他的推论,他是有逻辑的,他是清醒的。他有很多这样的逻辑推理,也有对当时现状一针见血的批评。他对历史文化的认知和对时局的判断显示了他丰厚的知识背景、不俗的文化素质和独立的思考。

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气十分闷热,他嘴角蠕动了一下,对我说:“你家里有没有吃的?我说:“!”于是一起来到我家。当时家里穷,其实没有什么可食之物,我将筲箕里装的一点剩饭拿出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可惜没菜。他说不需要,连忙拿着筷子,风卷残云般将剩饭扒进嘴里。我心里很酸楚,饿成这样,估计一整天都粒米没沾。这样一个傲里傲气的文人,不是饿得不行了,怎么会开这个口!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更近了一些,有时候到他的小屋,我有意和无意带点皇尝饼、锅盔过去,他总是露出感谢之情。后来,我有时找他要墨宝,他没有推辞过,一起玩的朋友觉得我很有面子。

# 【编者补记】 #

镇上的年轻人喜欢和货海哥玩是有原因的。一位朋友回忆了当年和郭圣海交往的片段——

……他讲我不懂的《水经注》里对武昌蛇山的相关考证,讲我不感兴趣的《梼杌闲评》里的宦官弄权的残忍,还讲那次与我一起下汉口,卖他收藏的字画——《冶山送别图》,其中的典故如何生动曲折……货海哥叨絮的这些深奥的文辞义理我都不知所云。我装成一个虔诚的听客,维护着货海哥知识喷薄而出的良好气氛,并收获若干以后和别人吹牛的底稿。

1973年端午,我们下放第一年,货海哥用智敏姐(他夫人)给的全月生活费7块5角钱买了一斤绿豆糕,还有二小包糕点,提一竹壳子开水瓶,邀我、金某某、谢某某,去到河对岸的沙滩上,铺上几张报纸,摆开糕点,要在这沙滩上过一个浪漫的、团结的、胜利的端午节。货海哥来了情绪,用双手叉成个方框,对着远方,把我叫过去问:

你从方框中看到什么?

沙滩。

还有呢?

树枝。

货海哥有点恨铁不成钢:蠢!这叫“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

我偷瞄了一下不远处报纸上的糕点,那两个人拿着糕点往口里塞,堆头已经变小了很多。我有点心慌,喊道:绿豆榚!

货海哥怒道:月黄昏!暗香浮动月黄昏!

转身看到那两个嘴巴塞满了的样子,货海哥叹道:粗鲁、粗鲁……

▲ 岳口对岸的沙滩



有一天,蓝色小屋里的朋友们散去后,他从落满灰尘的箱子上拿出一个卷轴,很神秘地对我说,这是金焕模先生的手迹。他很虔诚地将卷轴缓缓打开,卷轴有点老态龙钟,而工整的楷书让我震惊不已,每个字写得犹如印刷品一般,内容我记得好像是金焕模先生一首咏茶的诗句。他很恭敬地将卷轴灰尘轻轻拂去,小心翼翼卷好,同时告诉我,他还藏有戴熙的《冶山送别图》和林则徐的墨宝,并承诺方便时给我欣赏。在当时,这些都属“四旧”的范畴,谁敢轻易示人呢?前些时在岳口见到了他的密友高先生,高先生告诉我,他确实见到过郭圣海手中的其他几件文物。据郭圣海夫人肖老师告诉我们,时局动荡,郭圣海命运多舛,这些宝贝已经没了踪迹,我们都唏嘘不已。

# 【编者补记】 #

作者的回忆属实,郭圣海的文物藏品确实不止一件。他应该是十分珍爱自己的这些文物藏品的,因为他从没有把全部藏品一次性拿出来给别人看过。记得就在他那蓝色小屋里,那天货海哥情绪不错,专门给编辑出示了上文提到的林则徐手迹,好像是一副对联,并非“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著名联句,具体文字记不得了。

郭圣海很有学问,很时尚,举止清雅,绝不会给人留下不修边幅的形象。他的衣裤总是搭配恰当,棕色西裤、米色西装,黑白相间的尖头皮鞋,白色的大围巾,头发从不凌乱,偏分头配上金丝眼镜,加上慢条斯理的说话口气,一副城市知识分子形象,十足的文艺范。夏天则是白色圆领衫、大裤头、加上人字形的拖鞋,给人洒脱的感觉。

岳口人对于郭圣海的评价并不太一致,有的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完全是在混日子”。这个人太与众不同了,人们从不同的方面猜测他、议论他,他的行为和学问受到质疑。而在我们这些比他小几岁的人的心里,对他则是七分敬佩、三分惋惜。

# 【编者补记】 #

此前曾有投稿《鸿渐风》的文章,题材内容或有与郭圣海相关的事情,但作者有意回避了。无须讳言,部分人眼里,郭圣海是个“争议人物”,WG期间他有过短暂的“活跃期”,“派别”不同就容易因人废事,另外对他的某些言行举止也似有非议。斯人已矣,故邑故人,敝帚自珍,记录有意思的,怀念该怀念的,庶几可也。

郭圣海从小失去爹娘,由婆婆抚养长大。失去父母关爱呵护的他,10岁左右就跟着婆婆在岳口做小买卖,卖皇尝饼、米粑之类的小吃,勉强度日。后来婆婆送他到糕点铺当学徒,以使他学点活命的本事。

郭圣海在18岁时参军入伍,新兵训练时期,首长看他有几分灵气,就把他安排进了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他和著名电影演员田华等成为了同事(田华1959年才上调到八一电影厂)。他的夫人肖老师回忆说,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在他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文化氛围浓厚的团体里,一批优秀的文艺人才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除了学表演,就是读书,这一时期他阅读了大量书籍。他尤其钦佩作家碧野,他能把碧野的小说《阳光灿烂照天山》整段整段背诵出来。

如果郭圣海的人生就这么发展下去,或许他真能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然而,历史往往喜欢设定变化莫测的迷局,它不仅给人留下无尽的遗憾,更是让当事人躲闪不及。

三年后,郭圣海结束了军旅生活。文工团的点点滴滴就像电影《芳华》中描写的一样,文艺兵特有的风范在他萌动的心底扎下深深的根基。他放言,要学田华、学碧野,写长篇小说,当作家、当演员。

可惜回到岳口,郭圣海就回到了现实,他被安置在小庙区供销合作社副食品加工厂,当了糕点师。据高先生回忆,刚到加工厂,他努力钻研业务,把每个糕点的配方都记在卡片上,卡片积攒了一大摞。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郭圣海感觉现实与理想的距离越来越远,尽管他把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在阅读写作、练习书法上,但演员、作家之类的梦想于他已是遥不可及。

▲ 原小庙供销社社址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一下子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是个要命的感觉。他不再热心钻研业务,和领导相处也不尽人意,文化人桀骜不逊的性格表现了出来。供销社领导认为这个人不务正业,把他在系统内频繁调动。中途让他去文化馆帮过几天忙,让他重新燃起文艺梦。

此时,WG开始了,由于他会舞文弄墨,便成为“造反组织”亲睐的对象。

# 【编者补记】 #

在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纪录片中,有郭圣海的一个瞬间镜头,很多人看到过,这曾经让岳口人兴奋了好长时间。

那时候一天到晚就是你批我斗、“文攻武卫”,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你方唱罢我登场,起落无常。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他被办学习班、写反省材料,最后被所在的小庙加工厂开除,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经济来源,那是1971年。

# 【编者补记】 #

朋友回忆——

那时我正读高中,被单位开除的货海哥要我帮他拖被褥行李回家。一辆破板车,一套床上用品,还有一提包换洗衣服。我家成份不好,不敢乱说乱动,我对他说,早操时间怕碰到同学或是老师,就从陈家巷走。他却执意要从岳口中学门前的巷子走,抵不住货海哥的固执,我们拖着一车破烂从岳中的巷子穿过,果然碰到了老师和同学。第二天早操时间,江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狠狠批评了“某些学生”与社会上的人鬼混的不良现象。校长说,之所以批评,完全是出于“挽救”学生的“一片苦心。”

编辑:这是郭圣海最难过的一段岁月,人被开除了,事还没了结。有与他走得近的岳口知青招工到了武汉,天门搞“外调”的人跟踪而至,威逼恐吓,要求提供郭圣海的行踪和与外地人接触的情况。被调查的岳口知青说,郭圣海被你们开除了,冇得饭吃,出来就是找饭吃,你们怎么不管?

郭圣海没了工作,在家的时候多了起来,他那个小屋成为岳口年轻人的固定汇聚地,有一点小镇版文艺沙龙的味道。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听郭圣海神聊,谈天说地、谈文谈艺,不谈政治。

# 【编者补记】 #

郭圣海被开除后的这段时间,虽然吃饭顿成问题,但他也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他像孔夫子那样,开始“周游列国”——巡游各个岳口知青下放的知青点——截河、黑流、新堰、沙河等公社。散布在这些公社各个生产队的岳口知青,很多人都是他那蓝色小屋里的常客。“来而不往非礼也”,回拜慰问顺理成章,虽然货海哥的主要目的是蹭饭。当年夫子丢了官职,也是凄凄惶惶到处跑,困于陈蔡时饿了7天,还是颜回讨了一点米来充饥,货海哥算是在继承先贤的传统,当然也少不了“传道解惑”。那年他到了本编辑下乡的队里,饱餐一顿后,一对一开讲,讲的是音韵学。货海哥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汉字,用树枝戳点着汉字,讲“平、上、去、入”“四声”,讲平仄(如今已不记得是怎么讲的了)。他说,什么音韵学、训诂学等,都属于“小学”的范畴,是大师们才做的大学问,这样的一对一讲座,对编辑这样“语录”培养出来的“知识青年”具有颠覆性的打击效果,让听者充分感受到自己完全开不了口的窘迫。

文化在乱世中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尽管它不再纯净,以邪恶为邻,以鼓噪为荣,但还是有人投身其中,乐此不疲。郭圣海与这朵“恶之花”相伴,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对于这样一个“怪人”,乡邻众说纷纭,但他的两项优势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文化素养和精妙书法。

郭圣海的书法有较高造诣,从现在能看到的他的书法作品来看,确实有点“”的味道。在没有经济来源的岁月,有人请他给单位或部门刷标语、写口号,尽管他不喜欢那些文字,但看在“”的份上依然认真完成。文人腼腆,他刷标语多是在晚上或是凌晨,乡邻们早上出门,便觉眼头大亮,充富有艺术性的标语在街头巷尾的墙壁上鲜艳夺目。也是在这时候,郭圣海开始用自己的文化和书法特长谋生,不乏亲朋好友请他教孩子们书法。据他的学生杨俊波回忆,郭圣海强调写草书“一定要讲究速度”,他以身示范,将五块新红砖摆在一起,然后用毛笔蘸饱清水,一挥而就,写到第五块砖时,第一块砖上的水还未干。

▲ 郭圣海手迹

# 【编者补记】 #

WG初期,岳口街道的墙上满是油漆刷的大红标语,有些是郭圣海的手笔,艺术字,黑体、宋体之类。编辑记得有一次,岳口解放小学的老师们在一起写大字报,说起谁的字好,有人说,还是郭圣海狠,墙上那么大的字,没看到他用铅笔、尺子先描“框框”,而是直接拿起大排笔就往墙上刷!有一年近年关时,去货海哥小屋,他正在给别人写春联,有人插嘴说是像郭沫若的字,货海哥瞟了说话的人一眼,很不屑地说,这怎么是郭沫若的字!你看了几幅字啊?编辑当时心想,自己也就是记得郭沫若提写的《欧阳海之歌》的书名,幸亏没插嘴。

朋友回忆——

我正和他在他上班的杂货店里下棋,进来两个人。

“请问哪位是郭老师?”

我停下手中的活,正要回话,货海哥细声慢语道:“跳马。”

我说:“货海哥有人找你。”

“跳马了。你们有么事?”货海哥眼睛还盯着书。

"我们是河南军区的,军区准备组织一次书画展,目前收集了许多字画,唯一差的是'赵之谦'的字体。我们在荆州打听到天门岳口有个叫郭圣海的老师对赵之谦的字很有研究,就慕名赶来了,想请您帮我们写两张赵之谦的楷隶字体。”

说完递过军人证件。人家句句诚恳,字字谦恭。货海哥按着我准备偷棋子的手,说:“天门写赵之谦字的人很多,你们怎么不去找他们?"

我实在看不下去,将棋一混,说:“货海哥!人家这么远来要你写个字,人家是解放军,啊?"

货海哥松了口:“笔墨在右边抽屉。”接着又叮嘱,左边抽屉有两张裁好的黄表纸。货海哥的叮嘱我心里明镜似的,生活不易,宣纸更不易。

货海哥将黄表纸铺在柜台上,折叠出二十等分方格。用他那妖气的手指在毛笔尖上拈掉几根似有似无的杂毛,略一沉思,下笔一顿……白日依山……黄纸黒字,用笔厚重遒逸。两个懂行的军人频频点头。楷隶两张倾刻书就。

一个军人轻声道:“郭老师您能落一个款吗?”

贺海哥:“我写字都不落款。”

我赶紧圆场:“贺海哥,你都写了这么多字,再多写几个字有什么?人家解、放、军……”我说解放军三字是一字一顿,让他晓得轻重。

货海哥拿起一支铅笔,在黄表纸背面写了“墨耕散人於岳口”7个字。

我一头雾水:“上次回来你还是‘襄江钓徒’,这又变了?再说这落款的位置也……"

军人接过话头:“墨耕散人好!散人好!有内涵有内涵。”

千恩万谢,捧起“墨宝”告辞出门。

▲ 郭圣海手迹



岳口是汉江中下游的热闹码头,人们追求时尚,婚丧嫁娶很讲究。那时候,镇上小两口结婚,一般会在新房内挂上具有工艺品性质的匾额,匾额上的内容大都是“花好月圆”“孔雀开屏”“春江花月夜”等吉祥图文。郭圣海开始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制作这样的工艺品。以至于后来,镇上只要是新婚之家,大家都以有郭圣海制作的喜庆匾额为时尚。

拜访郭圣海夫人肖老师时,她特地找出郭圣海制作的“凤凰牡丹”给我看。在那个材料、工具均匮乏的年代,能做成这样栩栩如生的工艺品,确实不简单。据介绍,他当时做了很多,除满足岳口乡邻的需要外,还拉到潜江、仙桃出售,现在岳口很多人家还有他的这类作品。

# 【编者补记】 #

郭圣海在自谋生路期间,曾与他人租房子开了个字画作坊,就是做工艺品,推销到荆州一些县市和宜昌、沙市一带。后来因生意纠纷没有继续做下去。

▲ 肖老师展示郭圣海制作的“凤凰牡丹”



1977年,政治复归清明,郭圣海恢复了工作藉。我当时已到县城工作,每到周六蹬自行车回岳口,路过小庙供销社时,我都会到卖锅碗的柜台找他聊天。他那时是柜台营业员,上身抹着围裙,胳膊上带着袖头,很滑稽地手持书卷,坐在木凳上。见到我来,他从锅碗瓢盆的包围中抬起头,白净的脸上露出笑容,冲我点点头。我会瞟一眼他所看书卷,都是《资治通鉴》《史记》《汉书》之类。当我问他对工作的感受时,他淡然一笑:“混日子”。

# 【编者补记】 #

朋友回忆——

那年7月,从乡下回岳,放下行李后,第一站便来到小庙供销社日杂商店看望货海哥。每次见面,我们没有那种”胖了瘦了,白了黑了”之类的废话。我进店刹那,他脸上扯动一下露了个笑,问一声我几时回来的,算是完成了朋友见面的程序。他习惯性地拿出一副象棋,摆在绳捆索梆、歇只苍蝇都会吱吱作响的竹床上,抢先架上了一个“当头炮”,口里说:“天太热煮点稀饭。”

我跳马一罩,用“汉腔”还是补了一句他“白了胖了”的过场语。货海哥迅速出“車”,也用“汉腔”回了我两字:“废话”。彼此都对这个别腔别调的“汉腔”感到恶心,我仿佛有种走进了汉正街大夹街旅社的感觉(岳口采购员在汉口包的一家旅社)。我忽然记起,货海哥这恶心的“汉腔”,怕是他在唱汉剧时,琢磨念白留下的痼疾。 

货海哥拿起身边的筲箕淘米、洗菜,点炉、烧水一气呵成。速度之快,手脚之麻利,现场收拾之迅捷,那些岳口婆娘们应该羞愧。电光石火之间,我正要偷走他一个“炮”,被他按住了手,于是我俩开始不拿爹妈糟践的喝骂。这般混到中饭时间,我们各盛一碗稀饭,就着腌菜开吃,架势声音就像在喝龙骨汤。货海哥顺便吹了些小炒的烹饪秘诀,譬如茄子下锅前的准备、土豆丝的点水问题、白菜出锅放盐的道理……等等之类的牛皮。喝完稀饭,将象棋转移到柜台上,他站柜内,我站柜外,狼烟重起,嘴仗又开。货海哥一心二用,居然一边防我偷棋,一边还在看书!

编辑:小庙供销社的日杂商店就在小庙区政府前面的天岳公路边,编辑多次去过。货海哥的混日子,是上班、看书、下棋都耽误。下棋过程就如上面朋友讲的,与“骂战”相始终。有一次碰到他和别人下棋,两人边下棋边嘴上不停地“痞”(损的意思)对方,嬉笑怒骂淋漓尽致。货海哥利嘴如刀,对方也毒舌似剑,他却不以为忤。码头文化浸泡出来的岳口人,朋友交往自有游戏规则,张扬个性、不拘形迹、拿得起放得下,愈骂愈亲热。郭圣海是当时岳镇少有的深具传统文化底蕴者,行事作派仍是一个地道的岳口人。他会用棋艺、牌技甚至嘴上功夫来碾压你,但绝不会用自身文化优势鄙视你、轻慢你,相反,他总是与你平等交往,在称兄道弟中诲人不倦。      

▲ 位于原小庙区政府前面、天岳公路边的小庙供销社日杂商店旧址



时间悄悄流逝,一晃好多年没有见到郭圣海了。1990年,我到小庙区采访棉花生产备耕情况,我跟陪同的区宣传委员提出,想顺便去看望一下郭圣海,万没想到,对方告诉我,他已经离世一年多了。

一个故乡文人已然陨落!瞬间,一种崩溃之感袭遍我的全身!

他一生信念坚定,以瘦弱的躯体茕茕行进于苍茫大地,以顽强的意志追逐心中的梦想,以困顿中的坚守维系文化的尊严。最终,他一定是怀着深撼揖别了这个让他爱恨交加的世界,年仅53岁。

# 【编者补记】 #

朋友回忆——

郭圣海走时,前去送行的,绝大多数是他的牌友、聊友,还有唱围戏的朋友。大家喝得热烈,聊得热闹。出殡时冷雨凄风,宾客星散,有的铁杆坚持走到保安桥(距岳口两里许),也被冷风逼回。

撰写此文,时值端午,一个纪念诗人屈原的日子。我来到岳口公共墓园,祭拜郭圣海先生。他墓碑上的祭文很简单,可一想见他离世时的落寞。墓碑背靠汉江,他的心曾随江水通江达海,他的记忆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更多的是苦涩。我仿佛看到,郭圣海心怀理想,追波逐浪,口中吟诵着“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追随饮露水、吃花果的屈原、还有故乡名宿金焕模,向着他的天国扶摇而去……


(全文完)


# 【编后记】 #

早年,郭圣海曾整理过自己写的旧体诗词,准备出一本个人诗集,有朋友见过此诗稿,这还是他被单位开除以前的事。后来落实政策,他恢复了工作籍,继续广泛涉猎各种文学、历史典籍。他的住所就在岳口襄河大堤近旁,据说他有段时间总在堤上堤下晃悠,专找爹爹婆婆聊天,一聊老半天。

上世纪80年代初,编辑曾在荆州接待过来访的货海哥。他说他要写岳口的历史。这就是他找爹爹婆婆聊天的原因,他应该为此做了多年的准备。郭圣海是有实力,有能力作这件大事的。可惜天不假年,无论是个人诗集,还是他酝酿中的“岳口史”,已经永远随他而去,不知所终。

编辑很想知道,郭圣海会把岳口写成个什么样子。他的叙说、解读、咏叹,必定有沉甸甸的文化遗存为之支撑,那些积累年深月久,已然铭刻在他的脑海,涌动在他的血脉,澎湃于他的胸膛!我想,不管是热闹繁盛,还是苍凉萧索,郭圣海笔下的岳口,都不会是你我眼中的模样,也许,那是我们并不知晓的一方神密水土。

我们年轻时仰视着他达到的文化高度,现在仍无法平视。他的才学、识见,还有对岳镇一代年轻人的影响,没有得到应有的正视和评价。

具有社会讽刺意义的是,郭圣海集巨大的身份反差于一身——始终挣扎在社会底层、频受打击、身份卑微;始终潜心修为,一身才华,苏世独立;始终生活在岳镇年轻人众星捧月式的景从“围堵”中。他就是一个读书人,一个“不合时宜“的小镇书生。这就是历史的诡谲和奇妙之处:一个同时代人中的异端,难容于世的“怪人”,却成为文明星火的传承者,影响了一大批迷惘彷徨中的岳口青少年,让他们在潜移默化中走进书室,走入文化,走向较前清醒的生活。

书生不幸,小镇有幸。

编辑早年曾向货海哥借过一本书,一本已被他翻旧翻烂的书——1958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陈乃乾辑《元人小令集》。此为再版,仍保留了1935年初版时郑振铎作的《序》,封面由俞平伯题写书名,字迹娟秀妩媚。这是与钱钟书《宋诗选注》、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等并驾齐驱的大家精要选本。货海哥也借了我的书,好像不止一本(多少本都抵不上这本《元人小令集》),彼此都有借无还,我俩心照不宣。

元人萧疏,元曲活泼。元代文人或读书人身处管束酷烈、世局艰蹇的环境,其落魄与不羁并存、雅趣与俗流共舞的风骨气质,在元曲里表现得至为充分。他们以此抵抗风雨,濯洗性灵。货海哥品读元曲,应该比我辈感触更为深长。

我把《元人小令集》当作郭圣海先生的一种精神存在,长置案头,这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 编辑珍藏的郭圣海所购《元人小令集》


鸣谢:本文撰写中得到郭圣海夫人肖老师、同学蒋明、代利华等的支持协助;【编辑补记】采用了隐名朋友的回忆材料,谨致谢忱!



责编:糊汤粉

版式:鱼七秒



【作者简介】

老渔翁,本名程晓华,高级记者、高级摄影师,天门岳口人。曾任天门电视台台长,湖北电视台多个栏目制片人、主编。有纪录片《时代的重托》《窑洞与新村》等40多件新闻作品获全国、全省大奖。现在武汉从事传统文化、姓氏文化研究,是系中国乡土艺术协会谱牒同源文化委员会秘书长,出版有文集《天门老乡》《邓氏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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