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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道解不开的题

老渔翁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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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道解不开的题

老渔翁

父亲程杰元,曾在沔阳中学、荆门中学、渔薪中学、岳口中学执教,所教科目为几何、代数,统而称之为数学。

父亲一生都在做练习题,因为这是他的职业;父亲一生都在解难题,因为他的人生道路太坎坷崎岖;父亲一生都在做无解的题,人生∵ 和∴ 的正常逻辑演算,已经无法解释那个年代。更无法解释父亲命运多舛的勾三股四弦五。

父亲的教学水平毋庸置疑。即使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他都能把枯燥无味的数学题讲得有滋有味,用严谨的逻辑推理结合生活常识,来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当时岳口中学校长江应凯曾说:程杰元的数学课,班上秩序最好。但是学生们哪里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父亲只读了几年私塾,答疑解惑的方法,完全是自己刻苦钻研、朝思暮想摸索出来的。

父亲青少年时,处于国家动乱时期。满怀理想与抱负的他,毅然走出仙桃杨峰小镇,投身到了知识救国的行列中。我曾经努力到他所有工作的地方,全力寻觅他的人生轨迹,最后皆是无果而终。

父亲留下的惟一照片

文革开始后,父亲被打成“三家村”黑帮份子,限制自由。我和我哥偷偷来到关押他的宿舍,父亲狼狈不堪,蓬头垢面,倦缩在床角边上,看着我们哥俩,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无助。我依稀记得他所写的交代材料,其中有到湖北恩施、接受国民政府培训的经历。那时候,抗战已经进入尾声,作为湖北省战时的临时省会,聚集了一大批热血青年,对他们的培训,无疑是在为战后重建作人才储备。正是这样的经历,成为他一生永远解不开的“哥德巴赫猜想”,使他在历次运动中受尽磨难。我看他写给组织的“交代”材料, 始终无法说清“谁介绍你去的”、“证明人是谁”、“你在那里做了什么”这三个问题。这些无解的题目,使他的人生堕入万劫不复,让他深陷一种无法呐喊的痛楚和无以言表的悲伤中。

这段经历,父亲讳莫如深,从来不曾向我提起。

1972年,我当时17岁,被岳口街办工厂派到汉口采购物品。父亲当时已经退职在家,所谓退职,就是给你算点费用,离开教师队伍,相当于现在的下岗失业。父亲当时沮丧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当我说起在汉口出差的过程时,他的眼神里露出了久违的光彩,并向我讲述了他年轻时在武汉的经历。

那是抗战结束后的第二年,父亲随着大批青年从临时省会恩施返回武汉。八年的战争,国家凋敝不堪,各个部门人才匮乏,每天都有招考政府工作人员的信息。这一年,父亲参加武汉市国民政府组织的文职人员考试,在500多名报考人员中脱颖而出,安排到汉口三民路街道担任文书。

这道小题,父亲做的很漂亮,也给他带来了相对稳定与安宁。同时,母亲走进了父亲的生活。姐姐随后在汉口出生。当我讲起汉口六渡桥时,似乎勾起了他美好的回忆。他告诉我,那里有孙中山的铜像,有民族路、民主路、民生路,代表着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那里有琳琅满目的小吃店。他还告诉我,他在武汉三民路街道文书岗位上工作了三年,直到武汉解放。1949年5月,接管政权的解放军对国民政府文职人员进行了短暂教育,父亲作为文化人,被安排随部队南下到湖南长沙集中培训。内容就是几何与代数。后来,父亲成为解放后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中学老师。

对于这次文化培训,他有深刻的记忆。那时候百废待兴,中南地区的首长对这批学员寄予厚望。他干劲十足,感觉到美好的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细节,为了完成和领会教员布置的知识点,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作练习题、背数学定理和公式,正所谓“代数代数,撕了再做;几何几何,想破脑壳”,不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好,父亲绝不睡觉。后来父亲在教学中,深入浅出的解题基本功,都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底子。

一年的培训,父亲以优异的成绩结业。他怀揣着知识救国的理想,满怀信心地走进了教师队伍。先是安排在沔阳中学任教,后又调往荆门,1954年调到天门渔薪中学。这段时间,教育尽管受到极左路线的影响,课本上也有些政治性课文,社会上也出现一些空洞的政治口号,但学校的教学氛围还是很好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取得了不错的教学成绩,先后被评为全县、全省模范教师,每月的薪金高达70多元(而那时普通职员的工资均在30元左右/月)。在武汉领奖时,还参观了建设中的武汉长江大桥和中苏友好商场(后为武汉商场)。

1949年前的汉口三民路

我参加工作后,他当年的好多学生都成为市里的领导。有位张姓局长向我讲述了一件事,说的是当年高考后,渔薪中学考生认为数学考试失利,都不愿意吃饭,校长胡恒祖找到父亲,要求他做好学生的工作。于是,父亲召集考生,对他们说:“这次高考题目很难,你们数学只要能考上40分,就是高分!”同学们一片欢呼,涌进食堂。后来数学录取分下来,果然被父亲言中。

父亲的人生坦途在“反右”运动中戛然而止。我懂事后曾经委婉问过他被划为“右派”的过程,他不愿多言,只说当时已经是1958年,反右运动进入后期,他是渔薪中学数学教研组组长。工作队征求他对运动的意见,他说数学组某个老师工作兢兢业业,划为右派不公平。就这样,一个为“右派”说话的人,也成为了“右派”。数学作为所有科学的精髓,在意识形态面前,已找不到逻辑的演算通道了。一个不懂政治的人,用惯有的解题方法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

对于父亲被带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是否是个圈套,今天已不得而知。政治运动后期的所谓“回头看”,一定有它的目的性。正好,不谙政治的父亲自投罗网,理所当然地补上了一个右派名额。于是,噩运向他降临,苦难开始与他如影随行。随后是妻子离世、小儿子夭折、下放农村回到原籍。

老家吴家台是典型的湖区,父亲一介书生,面对耕种收割繁重的农活无从下手,还要面对我们两个嗷嗷待哺的哥俩。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走过这段人生苦旅的。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他走过了这段灰色岁月。依稀记得他回到农村老家后,乡邻们认为他是文化人,对他颇为关照。我没见他干过什么重的农活,大部分时间是在生产队仓库值班,有时候看见他拨弄着算盘,帮生产队统计工分。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低谷。蹉跎岁月里,唯一的心灵安慰,就是对数学题的演算。偶尔能看见他倦缩在被褥里解析着、证明着,残破桌面的废纸上满是“∵” 和“∴ ”的求证符号和“X”等于“y”的演算草稿。

老家湖区的风阴冷而潮湿,茅草屋内,昏暗的灯光映在父亲清瘦的脸颊上,他与不解的数学题相互对悟,专注的神态至今难忘。这难道就是他坚毅走过苦难的逻辑吗?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韧性和倔强,那是野蛮与文明的较量,那是蒙味与文化的对峙,谁是赢家,没有答案。父亲忍辱负重同蒙味与野蛮的搏斗,惟有洁身自好、沉默是金。

1960年,父亲在老家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工作。安排到岳口中学任教。他肩挑两个箩筐,一头放着简单的行李和书籍,一头坐着我,从老家出发,走上他一生热爱的讲台。

所有的荒唐,终会输给良知的坚守。煎熬备受的父亲,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专心致志地从事教学工作了。于是,课堂上、教室里、宿舍内,总能听到他用特有的“一伯个塞夜母”的仙桃普通话,为学生解疑答惑;操场上、走廊里、食堂内总会看到他手拿三角板、大圆规,腋下夹着大摞学生练习本,健步如飞的背影。他和学生关系融洽,他的教学水平,在岳口中学小有名气,有很多学生专门来宿舍向他请教,他总是耐心细致地讲解。尽管薪水微薄(从每月70多元降为40多元),他也时常救济贫困学生。其中得到帮助的谢姓学生多年后找到父亲,对他当年的资助深表感恩。后来,我与谢姓学生成为了文友。


父亲始终认为改变命运的惟一方式是读书。他自己年少时得亏爷爷省吃俭用,使他这个独子比较好地完成了私塾教育,走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当然,他觉得自己的“数学”是机械的,有公式和定理可循,他十分仰慕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在他眼里,文章没有定式,全由写作者创造,甚是了得,这正是他欠缺的。以至于“文革”受整时,他的检讨书大都是由我代笔。


如果说父亲对“好文章”的仰慕,是对自己文化短板的反思,倒不如说这是他对知识的敬仰和尊重。正是他的耳濡目染和无声教诲,才促使我后来走上了码字写文的道路。父亲的人生步履蹒跚,而“知识改变命运”的观念却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无论顺境逆境,总能看见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停地演算数学题。他的严谨和执着,深深影响了我,给了我坚韧,使我终身受用。


1974年,下乡多年的哥哥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招工到企业,立马可以拿到每月36元的工资;一个是去读书,父亲每月要给他生活开销。当时父亲已经被“退职”处理,在街道工厂拿18元的工资勉强度日。生活的窘迫,并没有让父亲犹豫,“读书无用”的谬论,没有模糊父亲的双眼,他决定支持哥哥读书,并表态不管多苦,每月都会挤出钱给他生活费。

40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作古。但父爱的伟大,通过时间的检验,早已凸显出来。正是他对知识的尊重,我哥才得已接受良好的教育。正是父亲这个正确决策,我哥顺利完成了学业,走近了科学、开阔了眼界。20年后,自己创办了华尔重工有限公司,拥有多项属于自己的专利产品,制造的产品畅销全国钢铁企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至今我们哥俩说起父亲,都对他当初崇尚知识的眼光钦佩不已。

其实,文革一开始,父亲就失去了心爱的讲台。只能在校园内扫地、烧水、喂猪。他的教学工作名存实亡,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杂。嘲笑和白眼每天相伴,那种对尊严的践踏,真是无以名状。我们做儿子的,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才能感受到父亲的无助与无奈,才能体会到,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那种向死而生的悲情!

父亲的一生循规蹈矩。他一生都想用“善良与本分”来换取生活的安宁,并为这个社会努力付出着。即使游走在人生崩塌的边缘,“奉公守法”依然是父亲的质朴情怀。记得有一年他被派往天门汉北河挖土方,因家家(gaga)过世去奔丧,准备回工地时,又遇大雪纷飞。那天是我陪着他到汽车站的,大雪天导致最后的班车取消。面对空荡荡的车站,他没有丝毫犹豫,决定步行赶往汉北河工地。那可是近50里的路程啊!漫天雪花下,我望着父亲踽踽独行的背影,在白皑皑的公路上蠕动,直至消失……泪眼中的这个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难道他是想以自己身体上的筋疲力尽,来换取心灵的麻木?从而忘却现实给他造成的伤害,还是在用这种近乎疯狂的行动,来证明自己忠贞的灵魂?这又是他身上一道无解的题!

在人类社会的很多时期,1+1并不等于2,我的父亲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时期。

两年后,父亲还是被组织作“退职”处理,安排到街道修配厂站柜台,卖的货就是铁钉、铁丝之类的东西。这不仅是对知识的羞辱,更是无知对良心的践踏!父亲心灵何止煎熬。

苦难结束在1976年。社会的良善之光,透过厚厚的云雾,开始温暖父亲苍凉的心灵。恢复工作、恢复薪金,父亲重新走上他熟悉的讲台。接着全国性的右派份子得到彻底平反。压在他头上20年的这顶铁帽子终于摘掉了。然而,在办理右派摘帽的手续中,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在父亲档案袋中,居然没有他被划为右派的处分决定书。

对于这个谜团,我无法解开,更难以释怀。20多年的精神折磨、7200多天的人格侮辱,父亲的美好人生,就这样被这个谜团给葬送了。是历史之错、还是人为之过,面对欲哭无泪的父亲,我心中只浮现出血淋淋的几个大字来:天理何在!尊严何辜!

政治的光怪陆离,往往带着璀璨的色彩。它不屑于逻辑,却更有哲理。历史恢复了人的体温和呼吸。希望之神,开始眷顾千里巷陌、万家灯火。我家好事连连,父亲平反了!又开始了在黑板上的不停书写。哥哥学业有成、分在省城工作。我走上记者岗位,满足了父亲对我的期许。父亲终于露出了一生中难得的几乎没有顾忌的笑容。

然而,长期的抑郁忍耐,以及超负荷劳动,终于拖垮了父亲原本健康的躯体,疾病悄然而至,最终倒下。

父亲走过了生活的艰辛与坎坷、摆脱了命运的嘲讽和捉弄,却没能躲过癌细胞对生命的无情吞噬。他静静走了,很平静,我在清理遗物时,床头上的还放着一大摞数学计算题,有的题目已经解开、有的题目暂时未解,∵ 和∴ 的符号后面一片空白……

 

有人说父爱如山;我父亲就是一座山。尽管他早已离开了我们,但他一直在我的前方,而且越来越高大。

 

父亲的颠沛身世,是一道没有运算完毕的时代课题,我正在寻找数学意义以外的答案。


父亲大半生都在解题,我想,我这种类似于解题的寻找,也许正是父亲最后的遗愿。

(责编:春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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